第18章

潭柘寺后山的洞穴入口被藤蔓遮掩,石砚用匕首割开枯藤时,碎雪簌簌落了满肩。雍正九年的冬天冷得邪性,山风卷着冰碴子往人骨头缝里钻。

“是这儿了。”苏槿对照懋嫔留下的残图,指尖划过岩壁一道几不可见的刻痕——单足鸮鸟,衔着一枚火焰状的圆珠。与影社信物上的图案分毫不差,只是更古拙些。

洞内幽深曲折,火把的光仅能照亮方寸之地。石砚在前探路,每一步都踩在经年累积的腐叶上,绵软无声。越往里走,空气越发滞重,混杂着泥土、苔藓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书卷的气息。

“等等。”苏槿突然拉住石砚的衣袖。火光照耀下,前方地面有几点不易察觉的深色痕迹,尚未被尘埃完全覆盖。“血迹…很新。”

石砚心头一紧,反手将苏槿护在身后,另一只手已按上腰间的短刀。寂静中,唯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他们压低的呼吸。他侧耳细听,捕捉到洞穴深处传来的、极其微弱的金属刮擦声,间或有压抑的呛咳。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熄灭火把,借着岩缝透入的微弱雪光,悄无声息地向声源处潜行。转过一道天然形成的石屏,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天然石厅出现在眼前。厅中央,一个蜷缩的人影正徒劳地用手刨着地面坚硬的冻土,身边丢着一柄卷了刃的短镐。正是戴铎!

他比几日前在景阳宫所见更加狼狈,右眼蒙着染血的布条,左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是摔断了。听到动静,他猛地抬头,仅剩的独眼中射出困兽般的凶光。

“果然…是你们!”戴铎嘶声道,挣扎着想抓起手边的镐柄,却牵动了腿伤,痛得闷哼一声。

石砚的目光掠过戴铎,落在石厅尽头。那里,一具身披破旧僧袍的骸骨靠壁而坐,双手交叠于膝上,指骨间紧紧攥着一个扁平的乌木匣子。骸骨前方的地面上,被人用利器深深划出一个清晰的鸮鸟图案,正是“朱砂引”!

“暗册…”戴铎顺着石砚的目光望去,独眼中迸发出贪婪与绝望交织的光芒,“就在那老秃驴手里!给我…把它给我!”他歇斯底里地往前爬,断腿在冻土上拖出血痕。

石砚不为所动,警惕地环视四周。骸骨周围的石壁有明显的新鲜凿痕,戴铎显然已在此挖掘多时。他为何如此笃定暗册在此?那具骸骨又是谁?

“允禵已死五年,你还为谁卖命?”苏槿突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石厅里显得格外清冷,“值得搭上性命,甚至对懋嫔娘娘下毒?”

戴铎的动作猛地顿住,布满血污的脸上挤出一个怪异的笑:“卖命?哈哈哈…苏医官,你太高看我了。”他咳出一口血沫,目光死死盯着那具骸骨手中的乌木匣,“我只是…想活下去!暗册里…有能让我活命的东西!”

“活命?”石砚皱眉,“谁能用暗册要挟你?”

“要挟?”戴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浑身抽搐,“不是要挟…是灭口!那里面…有份名单…当年替允禵做脏事的所有人…包括…”他喘息着,独眼中闪过极度的恐惧,“包括宫里…那位!”

石砚与苏槿心头剧震。宫里那位?允禵倒台后,其党羽被雍正帝清算殆尽,宫中竟还有漏网之鱼?且位高权重到足以让戴铎如此恐惧?

“是谁?”石砚逼近一步,短刀出鞘半寸。

戴铎却突然闭紧了嘴,眼中只剩下疯狂的执念:“给我暗册!否则你们…还有那个姓耿的…都得死!”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大不了…同归于尽!这洞里…可有允禵当年藏的猛火油!”

火光映亮他扭曲的面容,也照亮了石厅角落几个半埋于土中的陶瓮。刺鼻的油味隐隐传来。苏槿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按住袖中的银针。石砚则死死盯着戴铎持火折的手,全身肌肉绷紧如弓弦。

千钧一发之际,洞外传来一声清越的佛号:

“阿弥陀佛!”

一个灰衣老僧手持灯笼,缓步走入石厅,竟是潭柘寺的方丈!他身后跟着两个手持齐眉棍的武僧,目光如电。

“戴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方丈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放下火折,随老衲出洞吧。皇上御驾已至寺中,正等着问话。”

“皇上…来了?”戴铎如遭雷击,持火折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仅存的意志瞬间崩溃。他绝望地看了一眼那具骸骨手中的乌木匣,又看向步步逼近的武僧,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将火折狠狠掷向最近的油瓮!

“小心!”石砚一把将苏槿扑倒在地!

预想中的爆炸并未发生。火折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被一枚飞射而来的石子击飞,“噗”地一声没入角落的湿土中,只冒起一缕青烟。

洞口处,耿精忠放下屈指的手,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他依旧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眼神却锐利如当年。

“冥顽不灵。”耿精忠冷冷地扫了一眼瘫软在地的戴铎,目光随即落在石厅尽头的骸骨上,眼神复杂难辨。他缓步上前,对着那具骸骨深深一揖。

“师叔祖…弟子来晚了。”耿精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师叔祖?石砚与苏槿愕然相视。

耿精忠直起身,转向方丈:“方丈大师,有劳了。此人,”他指了指昏死过去的戴铎,“烦请交由御前侍卫看管。”他又看向石砚与苏槿,目光最终停留在苏槿紧攥的香囊上,眼神微动。

“至于暗册…”耿精忠走到骸骨前,并未去取那乌木匣,而是俯身,极其恭敬地掰开骸骨交叠的双手。只听“咔嚓”一声轻响,骸骨座下的石板竟向两侧滑开,露出一个浅浅的石龛。龛内别无他物,唯有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册子。

耿精忠取出油布包,并未打开,而是直接递给了石砚。

“这…”石砚愣住了。

“皇上口谕,”耿精忠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暗册交由新任‘日鸮’石砚保管。影社所守之秘,关乎社稷根基,亦系华夏文脉。望汝等持正守心,于光明处,行守护之事。”

石砚深吸一口气,郑重接过那沉甸甸的油布包。入手冰凉,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与百年沧桑。

“那戴铎所言…宫中那位?”苏槿忍不住低声问道。

耿精忠眼中寒光一闪,看向地上如烂泥般的戴铎:“将死之人,攀咬罢了。允禵余孽早已肃清,不足为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石砚手中的暗册,意有所指,“有些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雪不知何时停了。走出山洞时,天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山下潭柘寺的钟声悠悠传来,回荡在雪后初霁的山谷间。

寺门前,明黄的仪仗静静矗立。雍正帝并未露面,只遣内侍传了句话,说京中尚有要务,即刻返銮。石砚捧着油布包裹的暗册,与苏槿并肩立于山门一侧,目送着御驾远去。

“他终究…没有看。”苏槿轻声道。

石砚低头看着手中的包裹:“或许不看,才是真正的‘正大光明’。”他将暗册贴胸藏好,那冰冷的触感隔着衣物传来,却莫名让人心安。

耿精忠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望着蜿蜒下山的仪仗,忽然道:“家父遗物中,除了‘月鸮’令牌,还有半部残谱,记载了些影社早年间在江南的联络暗记。改日…送到鉴古堂去。”说完,也不待二人回应,便转身走向后山禅院,灰布背影很快消失在覆雪的松径深处。

“他变了。”苏槿望着耿精忠消失的方向。

石砚点点头。守陵五载,削去的是权柄锋芒,磨不灭的,或许是骨子里那份属于影社“月鸮”的责任。他伸出手,一片被风吹落的残雪恰好落在掌心,瞬间化作一点冰凉的水渍。

“走吧,”石砚握了握那点湿痕,看向苏槿,“该回去了。宫里…怕是又有新送来的古物等着鉴别了。”

苏槿微微一笑,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发间的银杏簪在雪光下温润生光。两人并肩踏着积雪向山下走去,身后只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足迹,很快便被新落的雪花温柔覆盖。

山寺的晚钟再次敲响,悠长而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