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纸嫁衣》

一、归乡

陈默回到阔别十年的老槐村,是因为一封信。信是村里的老支书赵伯寄来的,字迹潦草,透着焦灼:“默娃子,村里出怪事了,死人不安生,活人睡不宁。你是念过大学,见过世面的记者,快回来看看!……跟‘纸人张’家有关。”

“纸人张”,陈默心头一凛。那是村里祖传扎纸人、做冥器的手艺人张家。陈默的童年阴影里,就有一间常年弥漫着糨糊和颜料气味、光线昏暗的铺子,以及铺子主人张老蔫那张沟壑纵横、仿佛永远沾着纸屑的沉默脸孔。更深的阴影,来自张家后院那口据说淹死过人的古井,还有关于张家纸人“活”过来的禁忌流言。

颠簸的拖拉机载着陈默驶入被群山环抱的老槐村。时值深秋,山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村口那棵几人合抱的老槐树,枝桠虬结,像一只伸向灰白天穹的巨大鬼爪。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纸张焚烧后的焦糊味。

赵伯在村口等着,几年不见,他苍老得厉害,眼窝深陷,布满血丝。“默娃子,你可算来了!”他一把抓住陈默的手,冰凉粗糙,力气却大得惊人。

“赵伯,信里说的‘怪事’……”

赵伯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惧:“闹鬼了!张老蔫……他扎的纸人,活了!”

**二、活纸人**

赵伯把陈默带到村委会,倒了杯热水,手还在微微发抖。

“这事儿得从上个月说起。先是村西头的李老栓,半夜起夜,看见自家院墙根下站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一动不动,背对着他。李老栓以为是哪家婆娘梦游,喊了两声没应,走近一看……”赵伯的声音哽住了,脸上肌肉抽搐,“那哪是人啊!惨白的脸,画上去的眉毛眼睛,腮帮子上两坨死气沉沉的胭脂红……是张老蔫给他刚死的老娘扎的陪葬纸人!李老栓当场就吓瘫了,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嘴里直嚷嚷‘红衣娘娘饶命’。”

“会不会是有人恶作剧?”陈默本能地怀疑。

“恶作剧?”赵伯苦笑,“不止李老栓!接着是村东的王寡妇,半夜听见窗户纸‘哗啦哗啦’响,像是有人用手指甲在刮。她壮着胆子凑到窗缝一看,月光底下,一个画着油彩脸谱的纸扎童男,正咧着鲜红的嘴,贴在玻璃上往里‘看’!王寡妇吓得魂飞魄散,第二天就收拾东西回娘家了。”

“还有更邪乎的,”赵伯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前儿个夜里,张老蔫隔壁的孙二狗起夜,听见张家院子里有动静。他扒着墙头偷瞄,你猜他瞧见啥了?他瞧见……瞧见张老蔫扎的那个给刘家老太太准备的、穿着寿衣的老头纸人,正……正自己拿着扫帚,在扫院子!动作僵硬得跟木偶似的,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听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凉!”

寒意顺着陈默的脊椎爬上来。他强作镇定:“张老蔫呢?他怎么说?”

“张老蔫?”赵伯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他更怪!以前只是闷,现在整个人像是丢了魂,眼珠子直勾勾的,问他话,要么不吭声,要么就颠三倒四地说些听不懂的话,什么‘时辰到了’‘欠债要还’‘纸衣要穿’……他家的铺子也关了好几天了。”

**三、古井回响**

陈默决定去张家看看。张家铺子在村子最北头,孤零零的几间瓦房,背靠着长满荒草的山坡,更显得阴森。院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的几串褪色的纸元宝在风里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窃窃私语。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糨糊、颜料混合着陈年灰尘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潮湿泥土的腐朽气味扑面而来。院子里很乱,散落着竹篾、彩纸和未完成的纸扎部件。一口覆盖着厚重青石板的老井,静静地卧在院子一角,井沿缝隙里长满了深绿色的苔藓。

“张伯?张伯在家吗?”陈默喊了两声。

屋里黑洞洞的,没有回应。陈默的心提了起来。他小心地往里走,推开堂屋的门。里面光线昏暗,正中摆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供着香炉,三支线香早已燃尽,只留下灰白的香灰。香炉后面,立着一个纸人。

那是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纸人。

做工极其精致,远非寻常陪葬品可比。大红绸缎的嫁衣,金线绣着繁复的龙凤呈祥图案;凤冠霞帔,珠翠流苏,栩栩如生。惨白的脸上,精心描绘着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口,两颊涂着鲜艳的胭脂。然而,那双眼睛,是空白的——没有画上眼珠。空洞洞的两个眼眶,直勾勾地“看”着门口的方向,在昏暗中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

陈默的呼吸瞬间屏住。这纸人太逼真了,尤其是那股神态,仿佛一个活生生被定格的怨妇。他注意到,纸人垂在身侧的右手,似乎微微抬起,指向后院的方向。

后院……就是那口古井!

陈默的心跳如擂鼓。他绕过纸人,推开通往后院的小门。后院更加荒凉,杂草丛生。那口古井就在眼前,青石板盖得严严实实。他走近几步,一股阴冷的气息从井口缝隙里渗出来。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到井底传来一丝微弱的声音。

“咚……咚……咚……”

像是手指在轻轻敲击石板。

又像是……心跳声?

陈默头皮一炸,猛地后退几步,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不敢再停留,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张家院子。那个没有眼睛的红衣纸新娘,和井底那诡异的敲击声,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

**四、陈年旧事**

陈默找到村里年纪最大的瞎眼婆婆,她年轻时是村里的接生婆,知道很多旧事。他递上几块城里带来的点心,小心地询问张家和那口井的过往。

瞎婆婆摸索着点心,干瘪的嘴唇嚅动了几下,浑浊的眼睛似乎望向虚空,声音沙哑而飘忽:“井啊……那口井……邪性着呢……淹死过人……”

“谁?”

“张家……张家的人……”瞎婆婆的声音更低,“是张老蔫他爹,张老手艺人还在的时候……那会儿,张家还不是现在这样……”

在瞎婆婆断断续续、夹杂着叹息和呓语的讲述中,一段尘封的往事浮出水面:

大约五十年前,张老蔫的父亲张全福,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纸扎匠,手艺巧夺天工。他有个独子,就是现在的张老蔫。张全福心气高,一心想给儿子娶个知书达理的媳妇。邻村有个落魄秀才的女儿,叫阿惜,人长得水灵,识文断字,张全福一眼就相中了,下了重聘。

阿惜嫁过来后,起初还好。但张全福性格古板严苛,对儿媳诸多挑剔。阿惜性子也倔,婆媳关系很紧张。更糟的是,张老蔫那时年轻气盛,被村外一个唱花旦的戏班女子迷住了,对阿惜日渐冷淡。阿惜在张家受尽冷落和委屈。

“那是个雷雨天……”瞎婆婆的声音带着恐惧,“吵得好凶……阿惜的哭声,张全福的骂声,还有砸东西的声音……后来……后来就听见‘噗通’一声……再后来,张全福就疯了似的喊‘捞人!捞人!’……人捞上来的时候,都泡胀了……一身红嫁衣……那是她嫁过来时穿的……”

阿惜投井自尽了!就在张家后院那口井里!

“造孽啊……”瞎婆婆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阿惜死得冤,穿着红嫁衣,怨气冲天!下葬那天,棺材盖都盖不严实……张全福没过一年也病死了,死前总念叨‘她回来了……她穿着红衣服……’……张老蔫打那以后,就变得跟个闷葫芦似的,手艺也大不如前了……报应,都是报应啊……”

**五、点睛之笔**

陈默明白了。张老蔫扎的那个没有眼睛的红衣纸新娘,就是阿惜!他是在赎罪?还是在……招魂?

赵伯又带来一个更惊悚的消息:李老栓死了!不是病死,是淹死的!就在村口那个浅浅的池塘里,水深不过腰。更诡异的是,捞上来时,人们发现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小片湿透的红纸——和他之前看到的纸人衣服颜色一模一样!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家家户户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