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活人棺

我们村口有口活人棺,专收将死未死之人。

守棺人秦守墨是方圆百里最守规矩的人。

那夜暴雨,他将一枚生锈的棺材钉钉进棺盖:“入棺即死,生死勿论。”

棺内突然传出抓挠声:“放我出去,我还没死!”

他冷脸加钉三枚:“规矩就是规矩。”

直到姑娘在棺中咳血哀求,他掀开棺盖,发现竟是昨夜才见过的活人。

姑娘哭诉阴差抓错了人,他沉默半晌,突然抽出刻刀:“想活命,就跟我结个冥婚。”

暴雨如注,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的灰黑。豆大的雨点砸在村口那口孤零零的柏木棺材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疯狂拍打。棺材通体黝黑,被雨水冲刷得泛出一种湿漉漉、沉甸甸的光泽,吸饱了水分的木头散发出浓重得化不开的陈腐气息,混合着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气,弥漫在湿冷的空气里。

这口棺材,村人唤它“活人棺”。不是给死人睡的,专收那些一脚踏在阳间,另一脚已滑进阴司的“将死未死”之人。据说一旦躺进去,便由生入死,再无回头路可走。

秦守墨站在棺材旁,身形在倾盆大雨中挺得笔直,像一尊风雨侵蚀了千年也不肯弯曲的石像。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衣裤,雨水顺着蓑衣的缝隙钻进去,浸透了他的肩膀和后背,带来一片刺骨的冰凉。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眉眼间只有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他手中捏着一枚粗长、锈迹斑斑的棺材钉,尖端在昏暗中闪着一点冷硬的光。

他微微弯腰,对着棺材缝隙,声音不大,却穿透雨幕,清晰地砸在棺材板上,也砸在死寂的村道上:“入棺即死,生死勿论。”语气平板无波,没有一丝起伏,如同在宣读一条与己无关的律法。

话音落下,他抬起手,手中的铁锤高高扬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重重砸下。

“咚!”

生锈的钉子刺入厚重湿冷的柏木板,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钝响。锤声穿透雨帘,在空旷的村口回荡,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残酷意味。

就在锤声余音未散的刹那——

“刺啦……刺啦……刺啦……”

一阵极其微弱、却又异常刺耳的声音,陡然从棺材内部响起!

那是尖锐的指甲在粗糙木板上拼命抓挠的声响!绝望、急促,带着生命濒临绝境时最原始的挣扎。

秦守墨握着铁锤的手,在空中凝滞了一瞬。那点细微的停顿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只有他指节因骤然用力而泛起的青白泄露了刹那的异样。他低垂的眼帘微微抬起,深潭般的眸子看向棺盖,眼神锐利如刀,似乎要穿透那厚厚的木板,看清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祟。

紧接着,一个嘶哑、破裂、几乎被恐惧和窒息扭曲的女声,穿透了厚重的棺木和哗哗的雨声,微弱却清晰地钻了出来:

“放……放我出去……我还没死!我真的……还没死啊!”

那声音里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惊惶与求生的渴望,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雨夜死寂的帷幕。

秦守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心刻出一道极浅的竖痕。但也仅仅是一瞬。他那张被风雨打磨得棱角分明的脸上,迅速恢复了那种岩石般的冷硬。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口发出抓挠和哀求声的棺材,仿佛里面只是一段需要被彻底钉死的朽木。

他沉默地从腰间悬挂的旧皮囊里,又摸出三枚同样粗长、锈迹斑斑的棺材钉。动作稳定,没有丝毫犹豫。

铁锤再次扬起。

“咚!”

第一枚钉子,狠狠钉入棺盖边缘,将那绝望的抓挠声压下去一瞬。

“咚!”

第二枚钉子,精准地钉在另一侧。棺内的嘶喊似乎被这沉重的打击噎住了,只剩下一种类似呜咽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咚!”

第三枚钉子带着更大的力道砸下,深陷木中。这一次,棺材里彻底安静了。只有暴雨冲刷棺木的哗哗声,以及钉子尾部在雨中微微颤动的嗡鸣。

秦守墨直起身,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他收起锤子,对着重新归于死寂的棺材,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对着空气宣布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规矩,就是规矩。”

夜色在暴雨中变得更加黏稠厚重,墨汁一般泼洒下来。秦守墨没有离开,他如同守墓的石兽,沉默地伫立在“活人棺”几步开外的一间低矮瓦檐下。雨水顺着破旧的瓦片流淌下来,在他脚边汇成浑浊的小溪。他闭着眼,靠墙站着,蓑衣上的水不断滴落,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砸出小小的水坑。然而,他的耳朵却像最警觉的猎犬,捕捉着棺材方向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响。

那死寂没有维持太久。

一阵沉闷、压抑、仿佛来自胸腔深处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从棺材里传了出来。起初只是几声微弱的呛咳,很快便演变成剧烈的、撕心裂肺的痉挛。那咳嗽声在狭窄的棺材里回荡,又被厚重的木板阻隔,显得格外闷窒,带着一种肺叶快要被咳碎的可怕感觉。

咳嗽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弱,最后,变成了细若游丝的呻吟。

“嗬……嗬……”

然后,是液体滴落的微弱声响。啪嗒……啪嗒……在这震耳欲聋的暴雨背景音下,这声音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但落在秦守墨耳中,却如同惊雷。

那是血滴在木头上的声音。新鲜、温热的血。

秦守墨紧闭的眼皮猛地一跳。他倏然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道缝隙。他像一尊被骤然唤醒的石雕,猛地从倚靠的墙壁上弹直身体,一步就跨入了瓢泼大雨之中。

他冲到棺材边,雨水瞬间将他从头浇透。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脖子往下淌,但他浑然未觉。他双手猛地抓住沉重的棺盖边缘,手背上青筋虬结,平日里刻板沉静的脸庞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一种被某种根深蒂固、不容置疑的东西所统治的人生里,突然闯入了一个无法解释的意外所引发的剧烈震动。

“开!”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全身的力气骤然爆发!

“嘎吱——嘎——嘣!”

沉重的柏木棺盖发出刺耳的呻吟,被他硬生生地掀开了一条足以窥视内部的缝隙!

棺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新木的湿气、陈腐的霉味,以及一股极其新鲜的、浓烈的血腥气。借着瓦檐下那盏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光线昏黄如豆的油灯微光,秦守墨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一个年轻女子蜷缩在狭窄的棺材底部。她穿着一身沾满泥泞、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粗布衣裙,头发散乱地贴在惨白的脸颊和脖子上。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嘴角残留着一抹刺目的、还在缓缓溢出的鲜红。最让秦守墨心头剧震的,是她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此刻正死死地、带着一种濒死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绝望,透过掀开的棺盖缝隙,死死地盯住了他!

瞳孔因为极度的痛苦和窒息而微微扩散,但那眼神里的光,是活的!是生者的惊惶!

这张脸……这张沾满泥污、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秦守墨的呼吸骤然停滞了。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了他。就在昨夜!也是这样的雨夜,他在村尾的磨坊避雨时,曾与这个女子有过一面之缘!她当时在磨坊角落躲雨,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包裹,眼神怯生生的,带着赶路人的疲惫。他甚至记得她当时微微向他颔首示意,声音细弱蚊蚋地说了一句:“大哥,借个地方避避雨……”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昨夜还在磨坊里躲雨的、活生生的姑娘!怎么会出现在这口只收“将死未死”之人的“活人棺”里?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秦守墨的心。

“是……是你?!”秦守墨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死死盯着那张惨白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昨夜那点模糊印象的痕迹。

“咳……咳咳……”棺材里的女子剧烈地咳嗽起来,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涌出,她痛苦地蜷缩着身体,像一只被扔进沸水里的虾米。她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向秦守墨,手指因为恐惧和虚弱而剧烈颤抖。

“阴……阴差……”她破碎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极度的冤屈和恐惧,“抓……抓错人了……不是我……不该是我啊……”她的眼泪混着嘴角的血水滚落,滴在身下冰冷的棺材板上,“我……我只是……路过……借宿……咳咳咳……”

抓错人了?

秦守墨如遭雷击,整个人僵立在滂沱大雨之中。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却无法浇灭他脑中轰然炸开的混乱。阴差勾魂,抓错了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路人,被误塞进了这口象征着终结的“活人棺”?这简直是对他所守护的、那铁律般“规矩”最彻底的颠覆和嘲讽!

他一生恪守祖训,将这口棺材视为阴阳界限的守门人。入棺即死,生死勿论——这八个字,是刻在他骨血里的信条,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他从未怀疑过这规矩的绝对正确性,更从未想过,阴司的勾魂使者,竟也会出错!

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远比刚才听到抓挠声和咳血声更加猛烈。它动摇的不仅仅是眼前这口棺材的处置,更是他秦守墨赖以立身、甚至赖以呼吸的基石。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眩晕,仿佛脚下坚实的大地正在寸寸碎裂。

棺材里的女子还在艰难地喘息、咳血,那双绝望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燃烧着对生的最后一点渴望。这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秦守墨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规矩……规矩……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疯狂撞击。放了她?那这口“活人棺”的规矩何在?他秦守墨守了一辈子的信条,岂非成了笑话?不放?难道眼睁睁看着一个被错抓的无辜女子,活生生地在这口棺材里咳尽最后一口血,变成一具真正的死尸?

冷汗,第一次不受控制地从他额头渗出,瞬间又被冰冷的雨水冲走。他那张向来刻板如石像的脸上,此刻肌肉微微抽搐着,内心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翻天覆地的剧烈挣扎。无数念头在脑海中激烈交锋:祖训的威严,棺材的宿命,阴差的差错,眼前这条无辜、脆弱却又异常坚韧的生命……

时间在死寂般的僵持中缓慢爬行,每一滴落下的雨水都沉重得如同铅块。棺材里的女子气息越来越微弱,眼神也开始涣散,咳出的血似乎也少了,但那不是因为好转,而是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征兆。

就在她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即将彻底暗淡下去的那一刻——

秦守墨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雨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不再看棺材里的女子,反而俯下身,动作快得惊人,一把抓住女子的胳膊,触手一片冰凉滑腻,全是冷汗和雨水。他手臂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竟硬生生将瘫软如泥的女子从狭窄的棺材里拖了出来!

“噗通”一声,女子重重地摔在棺材旁冰冷的泥水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冰冷的泥水刺激得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意识似乎被强行拽回了一丝。

秦守墨毫不停顿,他松开女子,任由她瘫软在泥泞中喘息呛咳。他自己则猛地转身,两步就冲回了那低矮的瓦檐下。角落里堆着些杂物,他粗暴地踢开几个破筐烂桶,手在黑暗中一阵急切的摸索。终于,他抓起了一件东西——那是一个扁长的旧木盒。

他抱着木盒,又一步冲回雨幕中,跪倒在女子身旁的泥泞里。他飞快地打开木盒,里面赫然是一套磨得发亮的刻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刀锋在昏黄的油灯下反射出森冷的光芒。

“想活命吗?”秦守墨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被雨声淹没,但那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压迫感。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额前的乱发流下,滑过他紧绷的下颌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盯住泥水中气息奄奄的女子,眼神锐利得如同他手中的刻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想……想……”女子在泥水中挣扎着抬起头,沾满泥污的脸上满是求生的本能,她拼命地点头,每一次点头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血沫。

“好!”秦守墨不再废话,他一把抓住女子冰冷湿透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痛哼出声。他另一只手闪电般地从木盒中抽出一把最锋利、刀身细长如柳叶的刻刀。刀尖在昏暗中划过一道冷光。

“忍着点!”他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

话音未落,刀尖已经抵在了女子左手无名指的指根处!

冰冷的刀锋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女子身体猛地一颤,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不解,下意识地就想缩手。

“别动!”秦守墨厉声喝道,如同惊雷炸响在女子耳边。他握着她手腕的五指如同铁钳,纹丝不动。他那双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死死盯着刀尖下的皮肤。

“想活命,就跟我结个冥婚!”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这石破天惊的话语。

“冥……冥婚?”女子彻底懵了,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连咳嗽都忘了。跟这个刚刚差点把她钉死在棺材里的守棺人……结冥婚?!

“闭嘴!”秦守墨打断她,语气急促而强硬,“没时间解释了!阴差很快会循着‘错魂’的气息找回来!只有冥婚,混淆你身上的阴阳气,才能骗过他们!这是唯一的生路!信我,就忍着!”

他的话语又快又急,如同连珠炮,根本不给女子思考和质疑的余地。那“阴差追索”的威胁像一把冰冷的刀悬在了头顶,而眼前这个男人眼中那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竟让她在极度的恐惧中,生出了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荒谬信任。

她看着秦守墨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身体因寒冷、恐惧和失血而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生,还是死?跟这个可怕的守棺人结冥婚?这念头本身就像噩梦。但……棺材里那种冰冷、黑暗、窒息、咳血的绝望感觉瞬间吞噬了她。

“我……我信……”她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破碎的字,紧紧闭上了眼睛,身体僵硬地等待着那未知的剧痛降临。

秦守墨不再看她。他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刀尖之上。握刀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颤抖。刀锋冰冷地刺破了女子无名指指根的皮肤。

“唔!”女子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身体剧烈地一弹,却被秦守墨死死按住。

鲜血瞬间涌出,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出一道刺目的红线。秦守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刻刀精准而迅速地沿着指根划动,刀锋切入皮肉,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嗤嗤”声。他并非随意切割,而是沿着某种极其古老、繁复的纹路在运刀,每一笔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和不容置疑的专注。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们。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女子指根涌出的温热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泥泞的地面上,晕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暗红色小花。剧烈的疼痛让女子浑身痉挛,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指甲深深抠进了身下的烂泥里。她几次痛得几乎昏厥过去,又被冰冷的雨水和更深的求生欲强行拉回。

秦守墨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他的额头、鬓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混合着雨水流下。但他握刀的手依旧稳定得可怕,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最神圣的仪式。他刻下的,是“阴纹”,一种只在古籍秘传中记载、用以混淆生魂气息的诡异符咒。这需要极其精微的控制和庞大心力的消耗,稍有不慎,符纹失效是小,甚至可能直接摧毁生魂。

时间在剧痛和专注中缓慢流逝。终于,当最后一刀刻完,一个繁复、扭曲、透着诡异阴森气息的血色纹路,深深烙印在了女子无名指的根部,仿佛一枚来自幽冥的烙印。

秦守墨长吁一口气,这一口气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握着刻刀的手第一次微微颤抖了一下。他飞快地将刻刀在雨水里一涮,甩掉血珠,反手就抽出了腰间悬挂的一把更短、更厚实的匕首。

没有丝毫犹豫,他左手捏住自己右手无名指指根,匕首的锋刃毫不犹豫地压了下去!

“噗!”

利刃割破皮肉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清晰。他自己的鲜血瞬间涌出,同样温热,同样刺目。秦守墨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割的不是自己的血肉。他迅速、精准地在自己同样的位置上,刻下了与女子指根一模一样的“阳纹”!动作甚至比刚才还要快,还要狠,带着一种自残般的决绝。

当最后一笔完成,两枚同样诡异、同样浸染着鲜血的符纹,隔着冰冷的雨水和泥泞,在两人各自的无名指根处,隐隐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共鸣。

秦守墨丢开匕首,一把抓起女子刻着“阴纹”的左手,同时将自己刻着“阳纹”的右手猛地按了上去!两枚染血的符纹,隔着冰冷的雨水和彼此的血肉,紧紧相贴!

“以吾之阳,契汝之阴!”秦守墨仰起头,对着漆黑如墨、暴雨倾盆的夜空,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充满了苍凉与一种对抗天命的疯狂,“瞒天过海,欺神骗鬼!今日结契,阴阳混淆!天道不察,阴司难寻!”

每一个字都像炸雷般吼出,带着一种古老而蛮荒的咒力,穿透层层雨幕,直冲云霄。他吼完最后一个字,猛地低下头,一口咬破自己的舌尖!

“噗!”

一口滚烫的、蕴含着至阳气息的心头血,被他狠狠喷在了两人紧紧相贴的手上!

鲜血瞬间将两枚符纹和彼此的手指都染得一片猩红!就在这口舌尖精血喷上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两枚原本只是刻在皮肉上的符纹,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清晰可见的幽暗光芒!光芒一闪即逝,如同鬼火。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顺着两人相贴的手掌,猛地窜入女子的身体,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同时,一股灼热的气息也从秦守墨的手掌涌出,与那冰冷气息瞬间交织、缠绕、融合!

就在这阴阳气息强行交融、符纹光芒闪灭的瞬间——

“呜——呜——”

一阵极其诡异、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唢呐声,毫无征兆地从村口外的茫茫雨夜深处,幽幽地飘了过来!

那声音尖锐、凄厉、冰冷,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非人间的死寂和空洞。它并非喜庆的调子,也非纯粹的哀乐,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旋律,仿佛来自九幽地府深处的召唤。

紧接着,是同样冰冷的、节奏整齐的铜锣声!

“哐——哐——哐——”

唢呐凄厉,铜锣森然,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让活人血液冻结的恐怖乐章,正由远及近,快速地向村口“活人棺”的方向迫近!

“来了!”秦守墨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变得比棺材里的女子还要惨白。他猛地松开与女子相贴的手,那符纹的光芒早已消失,只留下两个深深的血色刻痕和满手的猩红狼藉。

“快!躺回去!”秦守墨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刚才的巨大消耗而嘶哑变形,他一把抄起瘫软在泥水中的女子,不顾她虚弱的挣扎和痛呼,近乎粗暴地将她重新塞回了那口冰冷的柏木棺材里!

“闭眼!装死!无论听到什么,感觉到什么,绝对不要动!更不要呼吸!”他语速快得像爆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女子惊恐的眼睛,“记住!你现在是个‘死人’!是我的‘鬼妻’!信我!”

女子被他眼中的疯狂和决绝彻底震慑,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她咬紧牙关,含着满嘴的血腥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点了点头,然后死死闭上了眼睛,身体僵硬地躺在棺材底部,努力模仿着一具尸体的姿态。

秦守墨不再看她。他猛地转身,双臂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抓住那沉重的棺盖,轰隆一声巨响,将其重新严丝合缝地盖在了棺材上!

就在棺盖合拢的刹那——

那凄厉的唢呐声和冰冷的铜锣声,已经近在咫尺!仿佛就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秦守墨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冰寒刺骨的阴风,穿透了厚重的雨幕,扑面而来,带着浓郁的、属于阴司的腐朽气息。

他背对着棺材,面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如同一道沉默的堤坝。他迅速将刚才掀棺盖时崩飞的几枚棺材钉重新捡起,动作快得出现了残影。他没有再用锤子,而是徒手,将一枚枚粗长的钉子,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重新按进那些被撑开过的钉孔里!

钉子深深嵌入湿冷的木头,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恐怖仪式钉上最后的封印。

做完这一切,秦守墨猛地挺直腰背。他深吸一口气,那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雨水的腥气灌入肺腑。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也抹去了刚才所有挣扎、疯狂、自残的痕迹。瞬间,他的表情恢复了那种近乎刻板的平静,眼神沉凝如古井,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冥婚”从未发生。

他转过身,面对着村道尽头那片被暴雨和黑暗吞噬的方向,双手自然垂落在身侧,站得如同一杆标枪。雨水冲刷着他身上混合着泥浆、血水和汗水的污迹,冲刷着他刻着“阳纹”的手指根部那仍在渗血的伤口,也冲刷着他脚下那片被染成暗红色的泥泞。

他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那来自阴司的、索魂的使者。

等待着这场用疯狂和符咒编织的、欺天瞒地的豪赌,最终的审判。

唢呐声和铜锣声如同冰冷的铁锥,穿透层层雨幕,刺入耳膜,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那诡异的旋律带着一种非人的节奏,每一次尖锐的拔高都仿佛要撕裂人的神经。

终于,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影影绰绰的“队伍”在暴雨的帷幕中显现出来。

没有活人的气息。

四个身影,僵硬、飘忽,如同浸了水的纸人,在泥泞的村道上无声地滑行。他们穿着褪色的、样式古旧的暗红色“喜服”,但那红色在昏暗中更像是凝固的血污。脸上涂着厚厚的、惨白的粉,两颊却点着两个异常鲜艳、圆溜溜的红点,如同纸扎店里的童男童女,透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他们的眼神空洞,直视着前方,没有任何属于活物的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

两个吹着唢呐,两个敲着铜锣。那凄厉的唢呐声和冰冷的铜锣声,正是从他们僵硬的躯体里发出。他们似乎不是在演奏,而是某种无形的力量在驱动着他们手中的乐器,发出这索命的乐章。

在这四个纸人般的乐手后面,跟着两个身形更加高大、穿着黑色皂衣的身影。他们头上戴着高高的、同样漆黑的尖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惨白如蜡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他们的脚步同样无声无息,踏在泥水里却连一丝涟漪都不曾溅起。手中各自拖曳着一条沉重的、闪烁着幽暗光泽的黑色锁链,铁链的另一端,空荡荡地垂在地上,如同两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阴差!真正的阴司勾魂使者!

整个“队伍”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阴寒之气,所过之处,连狂暴的雨丝似乎都凝滞了片刻,空气仿佛冻结成了冰渣。

他们无视一切,径直朝着村口那口孤零零的“活人棺”滑行而来。目标明确,没有丝毫迟疑。

秦守墨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但他强行压制着,脸上依旧是那副风雨不动的刻板平静,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指根处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刚才所做一切的疯狂。

阴差队伍在棺材前约莫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唢呐和铜锣声戛然而止。

死寂。

只有暴雨冲刷万物的哗哗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一个阴差微微抬起了头。帽檐下,两道冰冷、毫无感情、如同深渊寒冰的目光,瞬间锁定了站在棺材旁的秦守墨。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寒气,让秦守墨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生人……阻路?”阴差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浓郁的、来自坟墓深处的阴冷气息,直接钻进人的骨头缝里。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另一个阴差也缓缓抬起了头,同样冰冷的目光扫过秦守墨,最终落在了他身后那口紧闭的柏木棺材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了手中那条沉重的黑色锁链。锁链的末端,一个闪烁着幽光的尖锐钩爪,如同活物般轻轻摆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轰然压下,几乎要将秦守墨碾碎。他感到呼吸都变得困难,血液似乎都要在血管里冻结。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站得更直。他能感觉到棺材里那女子骤然绷紧、恐惧到极致的僵硬。

他抬起手,动作看似沉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手臂的肌肉绷紧到了极限。他没有指向棺材,而是指向自己,然后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恭敬,朝着棺材的方向,微微欠了欠身。这个动作极其微小,却清晰地表达了他的身份——守棺人。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迎着那两道能冻结灵魂的目光,用一种同样平板无波、却刻意放得低沉缓慢的声音开口:

“非是阻路。”他的声音在雨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努力维持着镇定,“棺中所纳,乃……亡妻。”

当“亡妻”两个字从秦守墨口中吐出时,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两个阴差惨白如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那两道深渊般的目光,却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钉在了秦守墨身上,尤其是他微微欠身、指向棺材的右手上!

秦守墨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冰窖里,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那穿透性的目光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阴差的目光在他右手无名指的指根处停留了那么一瞬——那里,刻着“阳纹”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渗出的血水早已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干净,只留下一道深色的、新鲜疤痕般的刻痕。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滴落下的雨水都像是重锤敲在秦守墨紧绷的神经上。棺材里女子的存在感变得无比巨大,他甚至能想象她此刻正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停止了,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终于,那个开口说话的阴差,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偏了一下头。帽檐的阴影晃动,他的目光似乎与同伴无声地交汇了一瞬。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下一秒,两道冰冷的目光如同潮水般,毫无征兆地从秦守墨身上移开了。他们的视线越过了他,落在那口沉默的柏木棺材上,停留了大约两三个呼吸的时间。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状态。

然后,毫无预兆地——

“呜——呜——”

凄厉的唢呐声再次毫无征兆地撕裂雨幕!

“哐——哐——哐——”

冰冷的铜锣声随之响起,节奏比刚才更加急促、更加空洞!

那四个纸人般的乐手再次僵硬地“活”了过来,开始吹打。两个阴差也同时动了。他们如同提线木偶般,动作僵硬而同步地转过身,拖着那两条沉重的、闪烁着幽光的黑色锁链,锁链末端的钩爪在泥水中无声地拖曳着。

整个诡异的迎亲(或者说索魂)队伍,竟不再看秦守墨和那口棺材一眼,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滑向来时的方向,迅速没入了村口外那片被暴雨和黑暗彻底吞噬的茫茫夜色之中。

唢呐声和铜锣声越来越远,越来越缥缈,最终彻底消失在雨声的咆哮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秦守墨依旧保持着那个微微欠身的姿势,僵立在原地。直到那索命的乐声彻底消失,直到那股刺骨的阴寒气息被狂暴的雨水冲刷殆尽,他才像一根被骤然抽掉了所有力气的朽木,猛地晃了一下。

“噗通!”

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棺材旁的泥泞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膝盖。他双手撑在泥水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的枯叶。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早已湿透的内衣,和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和劫后余生的虚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刚才那短短片刻的对峙,耗尽了他毕生的力气和勇气。

棺材里,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片刻。然后,一阵极其微弱的、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从厚重的棺木缝隙里传了出来。那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后怕,以及一种灵魂被彻底掏空的虚脱。

秦守墨听着那微弱的哭声,在泥泞中喘息了好一会儿。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滚烫的脸颊,也冲刷着他混乱的思绪。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那口刚刚经历了生死逆转的“活人棺”。

他没有立刻去掀开棺盖。

他只是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在泥水中撑起自己的身体。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指根处的伤口和透支的筋骨,带来阵阵酸痛。他扶着冰冷的棺壁,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直了身体。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流下,洗去了脸上的泥污,却洗不去那份深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目光落在自己右手无名指根部那道新鲜的、微微凸起的血色刻痕上。又看了看那口沉默的棺材。

良久,他对着棺材的方向,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极其轻微地、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下次……记得带伞。”

声音很轻,很快就被哗哗的雨声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