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回老家,发现所有镜子都被红布蒙着。
奶奶总对着空椅子喊“阿公”,说他在小憩。
半夜厢房总有指甲刮墙声,奶奶说那是老鼠。
直到那晚,我看见奶奶端着粥走向后山。
月光下,她蹲在爷爷坟前,温柔地喂一具坐着的尸体。
尸体突然扭头,腐烂的脸对我笑:“丫头也来啦?”
奶奶掰开它的嘴,露出鲜红牙龈:“你爷牙口不好,得吹凉些。”
我转身要跑,却发现全村老人都在各自祖坟前喂着同样的尸体。
水汽在空气中凝滞,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又闷又黏。夕阳最后一点余烬挣扎着透过窗棂,在堂屋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投下几道长长的、歪扭的橘红色影子,像凝固的血痕。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轮子在门槛上“哐当”一声闷响,打破了这老宅死水般的沉寂。
“奶奶!”我拔高嗓门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屋里撞了几下,显得突兀又单薄。
“哎——宁宁回来啦?” 灶房那边传来奶奶熟悉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应和,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撩开油腻腻的蓝布门帘走出来,脸上堆着笑,那笑容却像是硬生生从皱纹深处挤出来的,干瘪,勉强,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昏黄的光线下,她眼下的青黑尤其明显,仿佛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堂屋熟悉的陈设。墙角的老式五斗橱还在,那台蒙尘的旧电视机也还在。只是……那面挂在五斗橱上方、镶嵌着老式木框的穿衣镜,此刻却被一块刺目的、洗得有些发白的红布,严严实实地蒙住了。红布垂下来,在静止的空气里纹丝不动,像一块凝固的血痂,突兀地贴在那里。我的视线转向另一边,墙上那面更小的、带点水银斑点的圆镜,同样被一小块红布盖得密不透风。
“奶奶,镜子……”我指着那两块红布,心里的疑惑像水底的泡泡,咕嘟咕嘟地往上冒。
奶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针戳破了。她飞快地摆着手,语速急促得有些含混:“哎哟,没啥没啥!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说是……说是夏天火气大,镜子照多了不好,招……招邪祟!”她一边说,一边局促地在围裙上搓着手,眼神飘忽着,不敢与我对视,只是催促道,“快,把箱子放下,灶上给你温着绿豆汤呢,这天热的,解解暑气!”
这解释敷衍得近乎荒谬。我张了张嘴,还想再问,奶奶却已经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钻回了灶房。门帘晃动,遮住了她的背影,只留下那两块诡异的红布,在愈发昏暗的光线里,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不祥的禁忌。
空气里弥漫着隔夜饭菜、潮湿木头和劣质蚊香混合的沉闷气味。我站在原地,背上无端爬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晚饭简单,一碟腌得发黑的咸菜,一碗熬得稀烂的绿豆粥。饭桌摆在堂屋中央那张八仙桌上。奶奶吃得很少,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学校里的事,她的耳朵似乎总是侧着,捕捉着堂屋里除了我们咀嚼声之外的任何一丝动静。
“阿公啊,”奶奶忽然放下筷子,对着桌子东边那把空荡荡、落满灰尘的老藤椅,声音放得异常轻柔,像怕惊扰了什么,“绿豆粥凉了,喝点?宁宁回来了,你欢喜不欢喜?”她的目光柔和地落在那把空椅上,仿佛那里真坐着一个能听懂她话语的人,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那把椅子,是爷爷生前最爱坐的,竹篾编的靠背已经被磨得油亮。可现在,它空着,积着灰。一股寒意猛地顺着我的脊椎窜上来,头皮阵阵发麻。我端着碗的手有些抖,粥差点泼出来。
“奶奶……”我声音发紧,“你……你在跟谁说话?”
奶奶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只剩下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她浑浊的眼睛转向我,眼神空洞得吓人:“傻丫头,跟你爷爷说话啊。他……他刚吃完饭,坐那儿歇歇乏,小憩一会儿。”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诡异笃定,“他就在那儿坐着呢,别吵着他。”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攥住了我的心脏。那把空椅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个沉默的、充满恶意的黑洞。我低下头,死死盯着碗里浑浊的绿豆粥,胃里一阵翻搅,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堂屋里只剩下筷子偶尔碰触碗沿的轻响,以及奶奶对着空椅子时,那几乎听不见的、絮絮叨叨的低语,像某种黑暗的咒语,缠绕着这间死气沉沉的屋子。
夜,深得像墨汁。老宅没有空调,只有一台破风扇在墙角苟延残喘地转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噪音,非但驱不散一丝闷热,反而搅动着令人窒息的空气。我躺在里屋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下的旧竹席硌得慌,汗水黏腻腻地浸透了薄薄的背心,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窗外的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蔽,只有零星几点惨白的光斑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漏进来,在地面投下模糊扭曲的影子。死寂像一层沉重的湿布,紧紧裹着这栋老宅。
“咯吱……咯吱……”
声音又来了。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它断断续续,时轻时重,像是……像是某种坚硬而尖锐的东西,在缓慢地、极其耐心地刮擦着粗糙的墙壁表面。
是从隔壁那间堆放杂物的厢房传来的!
我的心跳骤然擂鼓般狂跳起来,每一次撞击都带着冰冷的回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住。我猛地从床上坐起,竖起耳朵,屏住呼吸。黑暗中,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顽强地钻进耳朵,钻进脑子里,带着一种冰冷的、无法言喻的恶意,在死寂的夜里无限放大。不是老鼠那种细碎快速的跑动啃咬,这声音更沉,更钝,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执着。
我死死盯着里屋和堂屋之间那道黑黢黢的门框,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几秒,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是布鞋底摩擦地面的窸窣声。接着,是隔壁厢房那扇破旧木门被小心推开时发出的“吱呀”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吱呀——”
然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停了。
绝对的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压抑。我能听到自己血液在太阳穴里奔流的轰鸣。脚步声又响起了,这次是朝着我这边来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奶奶佝偻的身影在门口浓稠的黑暗里,只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宁宁?”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沙哑,“还没睡?吵着你了?”
我喉咙发干,像被砂纸磨过,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奶……奶奶,隔壁……是什么声音?好……好吓人……”
门口的阴影沉默了几秒。黑暗中,我看不清奶奶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然后,她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板得没有一丝波澜:“哦,没事,几只闹腾的老耗子罢了。人老了,手脚慢,打也打不着。睡吧,啊,天都快亮了。” 她说完,也不等我回应,那模糊的影子就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门帘轻轻落下,隔绝了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粗重的喘息和那台破风扇单调而诡异的“嘎吱”声。耗子?那声音绝不是耗子!奶奶那平板语调下极力掩饰的某种东西,比那刮墙声本身更让我浑身发冷。我蜷缩在滚烫的竹席上,眼睛死死瞪着门口那片黑暗,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块,不敢合眼,仿佛只要一闭上,那黑暗里蛰伏的东西就会无声无息地爬过来,用那尖锐的指甲,刮上我的皮肤。
后半夜,我几乎是在一种半梦半醒的惊悸中度过的。窗外天色终于泛起一丝病态的灰白,鸟雀还未开始聒噪,老宅里死寂依旧。我头痛欲裂,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被汗水浸透的背心冰凉地贴在身上。挣扎着坐起身,想出去透口气。
刚掀开薄被,脚下踩到一个硬物。低头一看,是几根头发。不是我的长发,而是……几根灰白、干枯、明显属于老人的短发,蜷曲着散落在床边泥地上。我胃里一阵翻搅。昨晚太紧张,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奶奶的头发怎么会掉在我床前?昨晚……她进来过不止一次?是为了查看我睡没睡着,还是……别的什么?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逃也似的冲出里屋,穿过同样死寂的堂屋。那两块红布依旧蒙在镜子上,在熹微的晨光里显得更加不祥。我猛地拉开堂屋沉重的木门栓,“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打破了清晨的凝滞。
外面天色灰蒙蒙的,像盖着一块肮脏的抹布。空气里飘荡着湿重的草木气息和淡淡的……土腥味?我刚迈出一步,脚下又是一绊。低头,又是几根同样的灰白短发,夹杂着几片干枯碎裂的指甲屑,散落在门槛外的泥地上!那指甲边缘参差不齐,带着一种被硬生生磨断的钝感。
我的血瞬间凉了半截。昨晚那“咯吱……咯吱……”的声音,不是墙!是……是“它”在刮门槛?或者……奶奶在清理“它”留下的痕迹?
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涌上喉咙。我捂着嘴,踉跄着冲到院子角落的老槐树下,扶着粗糙冰冷的树干,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恐惧和恶心交织在一起,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心脏,越收越紧。
接下来的几天,老宅的空气彻底凝固了。白天,奶奶依旧会对着那把空藤椅说话,语气温柔得令人心头发毛。她走路愈发蹒跚,眼下的青黑浓得像两团墨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土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腐败植物根茎的陈旧气息,越来越浓重。她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复杂,带着一种深重的忧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每当夜晚降临,那厢房里的刮擦声依旧准时响起,像上紧的发条,一遍遍折磨着我的神经。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声音的位置似乎在缓慢移动,离我的房门……越来越近。每一次声响,都像冰冷的指甲刮在我的骨头上。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汗水湿透又冷透,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奶奶的解释苍白无力,她的遮掩和疲惫,都指向一个我越来越不敢去触碰的真相——这老宅里,除了我和奶奶,还有别的“东西”在活动。
绝望和恐惧像沼泽里的水草,缠着我的脚踝,把我一点点往下拖。我不能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或者……无声无息地和这老宅一起腐烂掉。一个念头在恐惧的煎熬中挣扎着冒了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我要知道那厢房里到底是什么!我要知道奶奶每晚到底在干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野草般疯长,压过了纯粹的恐惧,带来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浓墨般的乌云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天空,连一丝星光都吝啬透下。闷热得如同蒸笼,一丝风也没有,只有那破风扇徒劳地呻吟着。那“咯吱…咯吱…”的刮擦声又在隔壁准时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晚都更加清晰、更加……近在咫尺。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声音仿佛就贴在与我仅一墙之隔的地方,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像一具尸体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心脏在死寂和那单调的刮擦声中狂跳。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终于,在刮擦声持续了很久之后,我听到了熟悉的、布鞋擦地的轻微脚步声走向厢房,然后是木门开启的“吱呀”声。
刮擦声停了。
紧接着,是厢房门被重新关上的声音。然后,脚步声……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向奶奶的房间,而是……朝着堂屋的方向,然后,是轻微的、大门门栓被小心拨开的声响!
我的身体先于我的意识做出了反应。像一只受惊的猫,我猛地从床上弹起,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溜下床,每一步都踩在冰凉粗糙的泥地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屏住呼吸,侧身贴在里屋门框边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掀开门帘一角。
堂屋里一片漆黑。借着厢房窗户透进来的一点极其微弱的天光,我看到一个佝偻瘦小的黑影——是奶奶!她手里似乎端着什么东西,正蹑手蹑脚地拉开堂屋那扇沉重的木门,闪身走了出去,又极轻地将门带上,只留下一道窄缝。
她要去哪?这么晚?手里端的是什么?
强烈的不安和那股疯狂的念头驱使着我。我顾不得多想,甚至来不及穿上鞋子,赤着脚,像一缕幽魂般跟了上去,轻轻推开那道门缝,闪身融入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夜风带着湿冷的露气扑面而来,激得我打了个寒颤。脚下是冰凉的泥土和硌人的碎石。奶奶那瘦小的黑影在前方不远处的田埂小路上移动着,速度不快,但目标明确。她手里端着一个碗,碗里似乎还冒着一点微弱的热气,被浓重的黑暗衬得如同鬼火。
她不是去村里!她是朝着村子后面,那片黑压压的、白天都少有人去的后山方向走!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但脚下却像生了根,钉在原地几秒。后山……那是村里的坟地!爷爷的坟就在那里!一个可怕的联想瞬间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窒息。走?还是跟?
那端着碗走向坟地的瘦小背影,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痛了我濒临崩溃的神经。最终,一种混杂着绝望、愤怒和病态执拗的力量压倒了恐惧。我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再次跟了上去,把自己更深地藏进路旁半人高的茅草丛里,借着浓密草叶的掩护,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茅草锋利的边缘刮过小腿,留下细密的刺痛,但我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锁定着前方那个在黑暗中移动的黑点。
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渐渐偏离了田埂,开始向上延伸。浓重的土腥味和草木腐败的气息愈发浓烈,几乎令人作呕。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夜风吹过荒草发出的“沙沙”声,像无数窃窃私语。奶奶的身影在前面一处隆起的土包前停了下来。
那是一座坟。一座没有墓碑、几乎被荒草淹没的老坟。借着浓云偶尔散开缝隙透下的、极其稀薄的惨白月光,我勉强辨认出坟前那块被踩得光秃秃的空地——是爷爷的坟!坟头上,几根枯草在微风中诡异地摇曳着。
奶奶佝偻着腰,慢慢蹲了下去,背对着我,面对着坟头。她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碗放在地上。然后,她抬起手,似乎……在轻轻抚摸着什么?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我的心脏跳到了喉咙口,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身体因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发出声音。我强迫自己再往前挪动了一小步,躲在一丛特别茂密的刺棵后面,视野稍微开阔了一点。
就在这一瞬间,云层又一次裂开一道缝隙。清冷、惨白、如同死人肌肤般的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亮了坟前那一小块地方。
奶奶面前,根本不是什么隆起的坟土!
在那被踩平的泥地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
它穿着一身深色的、样式极其古旧的寿衣,布料在月光下泛着一种油腻腻的、不祥的光泽。它的头微微低垂着,稀疏花白的头发粘在干瘪的头皮上。它的身体僵硬地挺着,双手搭在膝盖上,那双手……手指异常细长枯瘦,指甲却长得惊人,又厚又黄,边缘带着撕裂的痕迹,在月光下像几把弯曲的、肮脏的小镰刀。
奶奶侧对着我,我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奶奶的动作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她端起地上的碗——那里面是半碗白粥。她拿起碗里搁着的一只旧瓷勺,舀起一勺粥,动作轻柔地递到那“人”低垂的嘴边。
“阿公啊,”奶奶的声音在死寂的坟地里响起,温柔得近乎诡异,带着一种哄孩子般的耐心,“夜了,喝点热粥,暖暖身子。你胃寒,凉了不行。” 她说着,勺子轻轻碰了碰那“人”紧闭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就在勺子触碰的刹那,那一直低垂的头颅,猛地抬了起来!
一张脸!一张在惨白月光下暴露无遗的脸!
那不是一张正常人的脸。皮肤是死气沉沉的青灰色,紧紧绷在嶙峋的颧骨上,布满了深褐色的尸斑,像一块块肮脏的霉斑。眼眶深深凹陷下去,里面是两个浑浊发黄、毫无生气的眼珠。最恐怖的,是它的嘴唇,干瘪地内陷着,紧紧包裹着牙齿,使整张脸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狰狞的形态。
而此刻,这张脸,正对着我藏身的方向!那两只浑浊发黄的眼珠,在月光下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精准地捕捉到了刺棵后我惊恐万状的身影!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浓烈土腥和尸体腐败的恶臭,仿佛穿透了空间,直直灌入我的鼻腔和肺腑。胃里翻江倒海。
那干瘪内陷的嘴唇,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两边拉扯开,牵扯着脸上青灰色的死皮,形成一个无法形容的、令人魂飞魄散的“笑容”。露出了里面几颗黑黄残缺的牙齿。一个嘶哑、干涩、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声音,从那张嘴里挤了出来,带着一种非人的、粘腻的腔调:
“丫头……也来啦?”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冲破我的喉咙,在死寂的坟地上空炸开!我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跌坐下去,冰冷的泥土和碎石硌得生疼,却远不及眼前景象带来的万分之一恐惧。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腐烂扭曲的笑脸和那句非人的问候在疯狂回荡!
奶奶的身体也猛地一震,霍然转过头!月光下,她的脸惨白如纸,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麻木的绝望和……一丝疯狂的决绝。她看到了跌坐在草丛里、因极度恐惧而浑身筛糠的我。
“宁宁!” 她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尖锐得刺耳。但她没有起身,反而猛地转回头,看向那个端坐的尸体!
那尸体在发出那声问候后,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僵硬,只是那张扯开的、露出黑黄牙齿的嘴,依旧保持着那可怖的“笑容”。
奶奶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厉。她丢开勺子,枯瘦的手猛地伸出,一把死死掐住了那尸体的下颌!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进那青灰色的、毫无弹性的皮肉里。
“阿公!张嘴!”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近乎癫狂的急切,“粥还烫着!你牙口不好!得吹凉些!张嘴!”
她一边厉声说着,一边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像撬开一具生锈的铁器般,极其粗暴地掰开了那尸体干瘪内陷的嘴唇!
月光惨白地照进那被强行掰开的嘴里。
没有舌头。口腔深处一片空洞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而在那干瘪的牙龈上,覆盖的却不是正常人的粉红或苍白——是刺目的、极其新鲜的、如同刚刚剥开皮的生肉般的鲜红色!那鲜红在青灰色死皮的映衬下,红得妖异,红得滴血!仿佛那牙龈……是刚刚被人活生生剥去了表皮,裸露着还在渗血的嫩肉!
“你看!”奶奶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绝望的嘶吼,像是在对我解释,又像是在说服她自己,“他牙口不好!得吹凉!得吹凉啊!”她说着,竟真的低下头,对着那撬开的、露出鲜红牙龈和黑黄牙齿的口腔,急促地、神经质地吹了几口气。
那具穿着寿衣的尸体,在奶奶粗暴的动作下,头颅微微晃动了一下,浑浊发黄的眼珠似乎又转向了我这边,那僵硬的、撕裂般的笑容,在月光下凝固成一个永恒的、来自地狱的嘲讽。
“呕——!”
胃里翻腾的酸水和恐惧再也无法压制,我猛地俯下身,在冰冷的草丛里剧烈地呕吐起来,胆汁的苦味灼烧着喉咙。奶奶那绝望的嘶吼,那鲜红欲滴的牙龈,那非人的笑容……眼前的一切都在疯狂旋转、扭曲,化作吞噬理智的漩涡。
跑!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黑暗,带着求生的本能轰然炸响!身体里被恐惧冻结的血液瞬间沸腾,冲垮了僵硬的四肢。我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泥地上挣扎爬起,不顾一切地转身,朝着来路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
脚下的碎石、草根、刺藤疯狂地撕扯着我赤裸的脚踝和小腿,留下火辣辣的疼痛。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剧烈抽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土腥和尸臭,灼烧着气管。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山!离开这个村子!离开……那些东西!
我像一头被无数恶鬼追赶的困兽,沿着那条来时的小路疯狂向下冲去。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刮得脸颊生疼。身后,奶奶嘶哑而绝望的呼喊似乎还在夜空中飘荡:“宁宁——别跑——回来——!”
那声音像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我的心脏,让我跑得更快,更慌不择路。
终于冲到了后山的边缘,脚下的路稍微平坦了些。前方,就是村子的轮廓,几户人家窗户里透出昏黄微弱的光,在浓重的黑暗里如同虚幻的萤火。生的希望就在眼前!我大口喘着粗气,脚步踉跄地冲下最后一段坡地,冲进村子边缘一片相对开阔的打谷场。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浓得呛人的烟雾猛地钻入我的鼻腔!
不是炊烟,也不是柴火味。那是一种极其陈腐、带着强烈土腥和草木灰烬焚烧气息的浓烟,里面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像是什么东西腐烂发酵后又被点燃的味道。
浓烟来自打谷场四周,影影绰绰的,似乎有好几处地方都在冒着这种烟。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剧烈的喘息暂时压倒了纯粹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冰寒彻骨的疑惑和……不祥的预感。
我下意识地侧过头,望向离打谷场最近的一处田埂。那里地势稍高,月光勉强能照亮。
目光所及之处,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田埂上,一个模糊佝偻的身影,依稀是村东头的张阿婆。她同样端着一个碗,正对着田埂旁一座不起眼的小土包——那也是一座坟。她蹲在那里,动作僵硬而专注,将碗里的东西……一点点地倒进土包前面一个浅浅的小坑里。坑里似乎有微弱的火光在跳动,正是那股浓烟的来源之一!
我的视线像是被冻住了,一寸寸地移动。
更远处,靠近河边那片乱葬岗的方向,另一个佝偻的身影(像是守祠堂的老李头),正用一把破蒲扇,对着一个隆起的坟头,用力地扇着什么。扇起的风里,带着同样的浓烟和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
左边……右边……
整个村子环抱的田野边缘,在这惨淡的月光下,在这诡异的浓烟缭绕中,如同鬼魅般浮现出一个又一个模糊、佝偻的身影!全是村里的老人!张阿婆、李老倌、王奶奶……他们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沉默地、专注地蹲在或站在一座座或新或旧的坟包前。动作各异:有的在倾倒碗里的液体,有的在扇风,有的在徒手拨弄着燃烧的灰烬……但无一例外,他们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坟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和一种……诡异的专注。
仿佛他们正在进行的,是世间最神圣也最寻常的仪式。
而每一座被他们“照料”着的坟头前,那袅袅升起的浓烟,在月光下扭曲、盘绕,如同一条条通往幽冥的灰色纽带,将整个沉睡的村庄,无声地拖入一个冰冷、粘腻、散发着腐朽甜香的巨大坟场。
我僵立在打谷场冰冷的泥地上,赤着的双脚早已被碎石和草梗割破,渗出的血混着冰凉的泥土,黏腻不堪。小腿上被茅草和刺藤划出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这些痛楚此刻都显得如此遥远而微弱。真正刺骨的寒意,是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冻结了血液,凝固了心跳。
眼前这幅地狱般的全景图,无声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烙进了灵魂深处。奶奶蹲在爷爷坟前、掰开那具尸体鲜红牙龈的景象,与此刻田野间星罗棋布的、沉默佝偻的身影,如同两张底片在黑暗中重叠、曝光。
不是只有我家。
不是只有爷爷。
是全部。
那些在白天看起来步履蹒跚、沉默寡言的老人,那些坐在村口晒太阳、眼神浑浊的爷爷奶奶……他们每一个人的夜晚,都属于这座巨大的、活着的坟场!他们在喂养着什么?在维持着什么?
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荒谬感和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我淹没。我甚至忘记了逃跑,忘记了尖叫,只是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僵立在原地,任由那混合着尸臭、土腥、草木灰和诡异甜香的浓烟将我包裹。
就在这时,一阵阴冷、毫无征兆的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卷起,打着旋儿扫过空旷的打谷场,吹得我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这阵风,像是一个无声的信号。
打谷场边缘,田埂上,乱葬岗旁……所有那些蹲伏在坟前的佝偻身影,动作似乎在同一瞬间……停滞了。
他们端碗的手停在空中,扇风的蒲扇停在半途,拨弄灰烬的手指僵在土里。
然后,极其缓慢地,一个接一个,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提线木偶,他们僵硬地、带着骨节摩擦般的滞涩感,扭动着自己的脖颈。
动作整齐划一,却又充满了非人的机械感。
一张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灰败、布满深刻皱纹的老脸,慢慢地、无声地转向了我所站立的方向。
浑浊的、毫无生气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如同无数颗蒙尘的玻璃弹珠,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没有愤怒,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封般的死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窒息的专注。仿佛在确认一个闯入它们隐秘仪式的异类,一个打破了某种亘古禁忌的存在。
那无数道来自坟茔边缘的、冰冷粘稠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蛛网,瞬间将我牢牢钉死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