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民俗学者,听说河湾村有结阴亲的习俗便前去调查。村民热情接待,却总在深夜听到女子哭泣。瘸腿的老支书告诉我:“三年前逃婚淹死的姑娘要回来成亲了。”当我发现新郎竟是自己时,暴雨中的喜堂早已备好。红烛摇曳,我被迫与盖着红盖头的尸体拜堂。掀开盖头那刻,我认出这是当年采访过的逃婚女孩。她腐烂的嘴唇翕动:“那年你问我敢不敢逃婚...现在换我问你,敢不敢留下?”
县志室的空气凝滞如一块陈年的墨锭,沉重而冰冷。积年的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微弱光柱里缓慢浮游,像无数微小的幽灵在无声起舞。指尖划过粗糙泛黄的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在摩挲着时间本身干枯的皮肤。我屏住呼吸,目光贪婪地攫取着那些褪色的蝇头小楷,生怕惊扰了纸上沉睡百年的秘密。
“……河湾村,旧俗尤盛。未婚而夭者,父母痛之,必觅一亡故未婚男女,缔‘阴亲’,合葬同穴,以安亡魂,慰生者……”文字平实,却字字透着森然凉意。
翻到下一页,纸页边缘却豁开一个不规则的缺口,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狠狠撕咬过。一行模糊不清、墨迹异常深重的残句突兀地钉在那里:“……或遇厉气深重,难安于九泉者,则……”后面的字迹彻底湮灭,只余一片刺眼的空白,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
我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停留在那触目惊心的空白处,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残破的记载,如同一个幽深的洞口,散发着诱人又危险的气息。结阴亲……河湾村……那缺失的半句话,究竟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禁忌?
三天后,我背着鼓鼓囊囊的登山包,里面塞满了记录本、录音笔和几本厚重的民俗学专著,独自站在了河湾村的村口。眼前是一条浑浊的、几乎凝滞不动的河,懒洋洋地环绕着这个被山峦环抱的古老村落。河对岸,参差不齐的黑瓦房顶挤挨在一起,湿漉漉的墙壁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湿气浓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味和草木腐朽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一条窄窄的独木桥,像老人干瘦的脊梁骨,颤巍巍地横跨在浑浊的河水之上。我刚踏上桥板,那腐朽的木头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桥中央,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慢吞吞地挪过来。
是个老人,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被风霜蚀刻出的古老岩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腿,一条腿僵硬地拖在后面,每走一步,身体都随之大幅度地倾斜一下,仿佛随时会栽进那浑浊的水流里。
“后生,打哪儿来啊?”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扫过,那眼神像蒙了层油污的玻璃,浑浊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穿透力,让人很不舒服。
“您好,”我连忙回答,“我是省里来的,搞民俗研究的,姓陈。听说咱们河湾村有些老传统保存得很好,想来学习学习。”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热忱无害。
“哦……搞研究的。”他拖着那条僵硬的瘸腿,又往前挪了一步,离我更近了点。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和老年人特有体味的浓重气息扑面而来。“支书,赵德旺。”他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黑泥,“跟我来吧。”
赵德旺的手粗糙冰冷,握上去像握住了一块浸透河水的石头。他转身,一瘸一拐地领着我过桥。那拖沓的脚步声和木桥的吱呀呻吟,在死寂的河面上显得格外刺耳。
村里异常安静。时值下午,却几乎看不到青壮年的身影。土路两旁低矮的房屋门窗紧闭,偶尔有一两扇木窗后面,会倏地闪过一张苍老或稚嫩的脸,目光短暂地在我身上停留一瞬,又迅速隐没在昏暗里,如同受惊的鱼沉入深水。一种无声的窥探感,像无数细小的芒刺扎在背上。
赵德旺把我领到村东头一座稍显规整、但同样被湿气浸得发黑的院落前。“就这儿吧,老刘家的空屋,干净。”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涌了出来。屋子不大,陈设简陋,一张旧木床,一张瘸腿的方桌,两把椅子。
“村里条件差,陈同志多担待。”赵德旺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意思,夕阳的余晖把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像一截扭曲的枯树。“有啥事,随时找我,就住前头不远。”他用下巴朝村中心的方向努了努。
“太麻烦您了,赵支书。”我放下背包,环顾这间阴冷的屋子,“村里……好像人不多?”
“年轻人都出去讨生活喽,”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留下的,都是些老骨头和小娃子。”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屋子角落那扇蒙着厚厚灰尘的窄小后窗,窗外是连绵的、暮色渐沉的山影。“夜里风大,关好门窗。河湾村……夜里静。”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拖着那条瘸腿,慢慢地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那“夜里静”三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微澜。
简单归置好行李,夜色已如浓墨般泼洒下来,彻底吞没了整个河湾村。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没有路灯,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棂里透出黄豆般昏黄摇曳的光。白天那股无处不在的河水腥气,在夜晚似乎被放大了数倍,混杂着草木腐烂的甜腻,沉沉地笼罩着一切,吸进肺里都带着黏腻的凉意。
绝对的寂静。没有犬吠,没有虫鸣,甚至连风声都吝啬得不肯光顾。整个村子像沉入了河底。我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就着充电台灯微弱的光,翻开笔记本,试图记录下第一天的见闻,可笔尖悬在纸上,却落不下一个字。那份死寂,沉甸甸地压在耳膜上,让人心慌。
就在这时——
“呜……呜呜……”
极其细微,像游丝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我猛地抬起头,侧耳倾听。声音似乎是从屋后那扇小窗的方向传来的,被厚重的黑暗层层过滤,显得幽怨而飘渺。是风声穿过某个缝隙?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那哭泣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似乎更清晰了些,是个女子的声音,压抑着,充满了无尽的悲苦和绝望,在浓得化不开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寒意瞬间爬满了我的脊背。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挪到那扇蒙尘的后窗边。窗纸早已破损不堪,留下几个不规则的破洞,像黑暗的眼睛。我凑近其中一个稍大的破洞,小心翼翼地向外窥视。
屋后是一片倾斜的荒地,乱石嶙峋,稀疏地长着些半人高的荒草,更远处便是黑黢黢的山林轮廓。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蔽,只能勉强勾勒出模糊的景物轮廓。哭泣声似乎就在那片荒草深处……
我的眼睛紧张地扫视着那片在黑暗中微微摇曳的荒草。突然,目光猛地定住了!
就在荒地边缘,靠近陡峭河岸的一块突出的大石旁,影影绰绰地立着一个模糊的白影!
那影子极其朦胧,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但轮廓依稀可辨,像是个穿着白衣的女子,身形单薄,面对着下方幽深黑暗的河水方向。那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正源自那里!她似乎在对着河水哭泣,肩膀极其轻微地耸动着。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丁点声响惊动了那个影子。是幻觉?这村里诡异的氛围让我产生了错觉?还是……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再定睛看去。荒草依旧在无风的夜里诡异地微微晃动,那块大石旁……空空如也!那个白影,连同那幽怨的哭声,如同被黑暗瞬间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还有我自己粗重得吓人的心跳声。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到地上,手脚一片冰凉。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一个幽灵,在河湾村狭窄湿滑的巷道里游荡。试图敲开那些紧闭的门扉,得到的回应却出奇的一致。老人们坐在门槛内的小板凳上,摇着破旧的蒲扇,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外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对我的问题要么是茫然地摇头,嘴里含糊地嘟囔着“老喽,记不清喽”,要么就是讳莫如深地摆摆手,眼神躲闪,仿佛那“阴亲”二字是滚烫的烙铁,沾不得。
“陈同志,喝茶。”一个掉了大半牙齿的阿婆颤巍巍地递过来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浑浊发黄的土茶。她布满老人斑的手微微发抖。“以前……是有那规矩,给没成家的苦命娃子找个伴儿,埋一块儿,省得在下面孤零零的……造孽哟。”她浑浊的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水汽,“可那都是老黄历了,早不兴啦。政府也不让搞这些老迷信了嘛。” 说完,她便紧紧闭上了嘴,无论我再怎么旁敲侧击,都只是摇头叹息。
孩子们更是一见到我就跑开,像受惊的小兽,躲进幽深的门洞里,只留下一双双充满警惕和好奇的眼睛在暗处闪烁。
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氛围里。表面上,村民们对我这个外来者保持着一种近乎刻意的、疏离的客气。赵德旺支书倒是每天都会“路过”我的住处,询问是否缺什么,生活习不习惯,但那浑浊的目光深处,总像隐藏着什么难以捉摸的东西。更奇怪的是,村子的某些角落,开始出现一些与这沉闷环境格格不入的鲜艳色彩。
在村口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我看到几个老人沉默地扎着纸人。惨白的纸,涂着两团猩红的胭脂当作脸蛋,用墨汁草草点出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纸人穿着花花绿绿的纸衣,那色彩在灰暗的背景下显得异常刺目、诡异。他们扎得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对我的靠近毫无反应。
经过村西头那座废弃已久的祠堂时,我注意到紧闭的大门上,不知何时贴上了两张簇新的大红“囍”字剪纸。那鲜艳欲滴的红色,在斑驳掉漆的黑色门板上,红得惊心动魄,像两滩凝固的血。祠堂门口的青石阶上,还散落着一些细碎的金色纸屑,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粘着。
这些鲜艳的红与白,像不祥的预兆,无声地渗入河湾村灰蒙蒙的底色里,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诡异感。它们指向什么?赵德旺口中的“老黄历”?还是……那晚荒草地里哭泣的白影?
第三天傍晚,天空阴沉得如同灌满了铅,沉甸甸地压在头顶,空气闷热粘腻,一丝风也没有。那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在连续两个死寂的夜晚后,再次幽灵般地飘进了我的小屋。这一次,它似乎更近了,也更清晰,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直往人耳朵里钻。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无声的折磨和无处不在的窥探感。当赵德旺再次“路过”,用他那拖沓的脚步声宣告到来时,我猛地拉开了房门。
“赵支书!”我的声音因为紧张和连日的压抑而显得有些尖锐。
赵德旺正走到院门口,闻声停下脚步,慢吞吞地转过身。暮色中,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晦暗不明。
“有事,陈同志?”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气显得平静些:“支书,我在这住了几天了,有些情况……想跟您反映一下。”
他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像是在等我继续。
“就是……夜里,总睡不安稳。”我斟酌着词句,目光紧紧盯着他的脸,“特别是后半夜,总能听到……像是女人哭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就在屋后那片荒地那边。”我刻意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听着……怪瘆人的。村里……是不是有什么人遇到难处了?”
赵德旺脸上的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抬起那只枯瘦的手,用力地揉搓着自己那条僵硬的左腿膝盖,仿佛那里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空气凝固了几秒钟,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河水沉闷的呜咽。
“唉……” 他终于长长地、沉沉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像从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捞出来,带着浓重的腐朽气息。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投向屋后那片在暮色中越发阴森的荒地和更远处幽暗的河面,眼神变得有些空洞。
“陈同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听到了啊。”
他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或者是在权衡什么。然后,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句让我血液几乎冻结的话:
“是云巧……那丫头……要回来了。”
“云巧?”我下意识地重复,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是……”
“三年前,”赵德旺的声音飘忽起来,像在讲述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噩梦,“老李家那闺女,云巧。模样俊,性子也烈。家里给她定了门亲,是邻村张家的后生。可她……死活不乐意。成亲前一天夜里……”
他那只揉搓膝盖的手猛地停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青筋暴起。
“……跑了。”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旧的风箱,“就沿着屋后那条小路,往河边跑……黑灯瞎火的,雨又大……一脚踩空了,掉进了老龙潭……”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那夜的冰冷河水此刻正灌入他的肺腑,“捞上来……人都泡胀了,手里……还死死攥着个小包袱……唉,造孽啊!”
“那……她回来是?”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我几乎能猜到答案,却又本能地抗拒着。
赵德旺的目光倏地转回到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深不见底的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病态的狂热。
“不安生啊!”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唾沫星子喷溅,“三年了!她那口怨气,硬是散不掉!在下面孤零零的,成了找替身的厉鬼!搅得村子鸡犬不宁!老李家……老张家……都……”他猛地刹住话头,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声音陡然压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
“得给她结亲!按老辈儿的规矩,给她结一门‘阴亲’!找个伴儿下去陪着她,把她的魂儿安住!不然……这河湾村,永无宁日!”
他最后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楔进我的耳膜。找伴儿?结阴亲?用活人?还是……我猛地想起县志上那残缺的半句话——“或遇厉气深重,难安于九泉者,则……”后面被撕掉的部分,难道就是……以生人献祭?!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赵德旺看着我瞬间惨白的脸,那枯树皮般的脸上,竟缓缓地、极其诡异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某种狰狞的痉挛。他不再多言,拖着那条瘸腿,转过身,一高一低地、一步一步地,重新融入了门外沉沉的暮色之中。留下我一个人僵立在门口,被无边的寒意和巨大的恐怖彻底淹没。
赵德旺离开后,那瘆人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我心头,疯狂地噬咬。结阴亲?给一个三年前淹死的厉鬼?找伴儿?找谁?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难道是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闯进来的“生人”?这个猜测荒谬绝伦,却又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不行!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念头像惊雷一样在脑中炸响。什么民俗研究,什么珍贵资料,在活命的恐惧面前都轻如鸿毛。我几乎是扑到床边,手忙脚乱地将散落在桌上的笔记本、录音笔、充电器一股脑地扫进登山包,动作因为极度的慌乱而显得笨拙不堪,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拉上背包拉链,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房门。一股带着浓重水腥气的夜风灌了进来,外面已是漆黑一片。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只有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凭着白天模糊的记忆,我跌跌撞撞地冲向村口的方向。脚下的土路坑洼不平,黑暗中几次差点摔倒。奇怪的是,来时还能看到的零星灯火,此刻竟全部熄灭了。整个河湾村像是被一块巨大的黑布彻底罩住,死寂得可怕。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凌乱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终于,那株巨大的老槐树如同一个蹲踞的黑色巨兽,出现在前方朦胧的轮廓里。树下,就是那座颤巍巍的独木桥!
希望就在眼前!我加快脚步,几乎是朝着桥头冲去。
然而,就在离桥头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黑暗中,毫无预兆地,无声无息地,浮现出几个人影!
他们像从地底冒出来一样,沉默地拦住了去路。看不清脸,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如同木桩般杵在那里的轮廓。没有呵斥,没有质问,只有一种冰冷的、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脚步猛地刹住,后背的冷汗刷地一下冒了出来。
“谁?让开!”我强作镇定地低喝,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黑暗中无人应答。那几个影子纹丝不动,如同几尊没有生命的石雕。我咬咬牙,试图从旁边绕过去。脚步刚一动,那几个影子也立刻同步地移动,再次精准地封堵在我面前,动作僵硬而诡异。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我猛地转身,想朝另一个方向突围!就在转身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更多的黑影,正从两侧低矮房屋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冒出来!他们缓缓地、沉默地向我聚拢过来,如同潮水般无声地合围。
完了!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他们早有准备!他们一直在等着我!
“你们想干什么?!”我厉声质问,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异常尖利,带着绝望的破音。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沉默的包围圈在一点点收紧。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细针扎遍全身。我像一头困兽,徒劳地左冲右突,每一次都被那些沉默而有力的黑影轻易地推搡回来。混乱中,背包带子被人猛地从后面拽住,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我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后跌倒。
“放开我!救命——”呼救声刚冲出喉咙,一只粗糙冰冷、带着浓重泥土腥味的大手就死死地捂住了我的口鼻!那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将我的下颌骨捏碎!窒息感瞬间袭来,眼前阵阵发黑。紧接着,另一只手粗暴地抓住了我的头发,狠命地向后拉扯!剧痛让我眼前金星乱冒。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借着老槐树稀疏枝叶间漏下的一点微光,我看到了捂住我口鼻的那只手臂——袖子挽起,露出的手腕上,赫然有一道深紫色的、扭曲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那里。
那疤痕……我白天似乎在赵德旺揉搓膝盖时,无意中瞥见过!
冰冷,刺骨的冰冷。
意识如同沉在浑浊的河底,挣扎着向上浮动。首先恢复的是触觉。身下是坚硬、冰凉、带着潮气的石板地。然后是嗅觉——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香烛纸钱焚烧后的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像是陈年木头和霉菌腐烂的甜腻气息,一股脑地涌入鼻腔。
耳边,是密集的、沉闷的敲击声。咚……咚……咚……像是无数木槌在敲打地面,又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在规律地撞击着心脏。
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一片刺目的红!
不是血,是绸布。巨大的、猩红色的绸布,从高高的、黑黢黢的房梁上垂挂下来,布满了整个视野。红绸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油亮光泽。空气仿佛都被染成了红色,粘稠而压抑。
我发现自己正瘫坐在冰冷的石地上。想动,手脚却传来被束缚的僵硬和麻木感。低头一看,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我身上,竟然套着一件宽大的、样式极其古怪的……红色长袍!
不是现代的新郎装,而是那种只在老式戏文里见过的、对襟盘扣的暗红色绸面长袍!布料粗糙厚重,针脚粗大,上面似乎还用金线绣着一些模糊不清的、扭曲的图案,像是某种狰狞的鸟兽。一股浓重的、混杂着灰尘和廉价染料的味道从衣服上散发出来。
我惊恐地扭动身体,试图挣脱这诡异的束缚。这才发现,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用粗糙的麻绳死死捆住,手腕被勒得生疼。双脚的脚踝处,同样被冰冷的麻绳紧紧捆缚着。
这里……是祠堂?!
我猛地抬头环顾。没错!正是村西头那座废弃的祠堂!白天紧闭的黑色大门此刻洞开着,但门外是沉沉的、泼墨般的黑夜。祠堂内部空间很大,却异常空旷。高高的屋顶隐没在黑暗中,几根粗大的黑色木柱支撑着,柱子上也缠满了猩红的绸布。正对着大门的方向,是一个蒙着厚厚灰尘、同样披挂着红绸的神龛,里面供奉的牌位早已看不清字迹,在摇曳的光线下显得鬼影幢幢。
而最让我头皮炸裂的,是祠堂里站满了人!
白天那些沉默、麻木的老人、妇孺,此刻全都聚集在这里。他们密密麻麻地围站在祠堂两侧,像两堵沉默而冰冷的人墙。每个人都穿着自己最体面(或者说是唯一没有补丁)的衣服,但那些衣服在红绸的反衬下,依旧显得灰暗破败。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喜,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呆滞,眼神空洞地望着祠堂中央——望向我。
祠堂里唯一的声响,就是那沉闷的、如同丧钟般的敲击声。咚……咚……咚……
声音来自祠堂一侧。那里站着几个精瘦的男人,手里握着长长的木槌,正一下、一下、极其缓慢而沉重地敲击着立在墙边的一面巨大的皮鼓。鼓面是暗褐色的,布满裂纹,每敲一下,整个祠堂的地面仿佛都在随之微微震颤。
这就是我听到的“咚咚”声!
就在这时,祠堂外骤然响起一声凄厉尖锐的唢呐声!那声音高亢、扭曲、不成调子,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嚎叫,瞬间撕裂了祠堂内凝重的死寂,直刺耳膜!
紧接着,锣、钹的声音也杂乱地加入进来,同样毫无章法,只剩下刺耳的金铁摩擦和撞击声,汇合成一股疯狂、混乱、充满不祥意味的噪音洪流,在祠堂里猛烈地冲撞回荡!
在这令人发疯的噪音中,祠堂门口的人群像被无形的刀劈开,缓缓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一个身影出现在通道尽头。
是赵德旺!
他换上了一身同样陈旧的、浆洗得发硬的靛蓝色粗布褂子,脸上那惯有的阴沉和浑浊被一种近乎狂热的肃穆取代。他手里,高高捧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灵牌。
惨白的木头,上面用浓稠得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墨汁,写着一行狰狞的大字:
**先妣 李门云巧 之位**
李门云巧!那个三年前淹死的姑娘!
赵德旺捧着这森白的灵牌,如同捧着一件至高无上的圣物,一步一步,踏着那疯狂混乱的锣鼓唢呐声,朝着神龛的方向走来。他的脚步沉重而缓慢,每落下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
当他走到祠堂中央,在我面前停下脚步时,那疯狂奏响的噪音如同被一刀切断,瞬间停止!
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赵德旺没有看我,他径直走到神龛前,将那写着“李门云巧”的灵牌,庄重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布满灰尘的供桌之上。然后,他缓缓转过身,面向祠堂里所有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村民。
他清了清嗓子,那嘶哑的声音在死寂的祠堂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癫狂的权威:
“吉时已到——”
“请新人——”
最后两个字,如同两块巨大的冰坨,狠狠砸进我的耳朵里!我惊恐地瞪大眼睛,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堵住的嘶吼。新人?除了我,还有谁?!
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投向祠堂那黑洞洞的大门方向。
唢呐声再次凄厉地响起,这一次,曲调更加诡异,像是鬼魂的呜咽。
在所有人空洞目光的注视下,两个同样穿着靛蓝色粗布褂子、面无表情的精壮汉子,一左一右,抬着一个东西,从大门外的沉沉黑暗中,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那东西……
被一块巨大的、鲜红如血的绸布,严严实实地覆盖着!
从轮廓看,像是一个人形,僵直地平躺着。红布之下,勾勒出头部、肩膀、身体的起伏……然而,那姿态,那毫无生气的僵硬感……那绝不是活人!
两个汉子抬着这具被红布覆盖的“新人”,脚步沉重地走到祠堂中央,在我旁边停了下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河水淤泥腥气和某种淡淡甜腻腐败的气息,从那红布覆盖的躯体上幽幽地散发出来,钻入我的鼻腔。
我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恐惧和恶心让我几乎要呕吐出来。他们抬来的……是尸体!是那个淹死了三年的李云巧的尸体!他们要让我……和这具尸体拜堂成亲?!
赵德旺浑浊的目光扫过我和旁边那具盖着红布的尸体,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完成仪式的冷酷专注。他转向神龛,嘶哑的声音再次拔高,在死寂的祠堂里回荡:
“一拜天地——”
话音未落,我身后猛地伸出几双粗糙有力的大手!它们像铁钳一样死死抓住我的肩膀和手臂,巨大的力量传来,完全不容我挣扎反抗!我的身体被粗暴地、狠狠地按着向下弯折!
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钻心的疼痛传来。我的上半身被强迫着压下去,头颅几乎要碰到地面。视线被迫低垂,只能看到自己身上那件刺目红袍的下摆,还有旁边……同样被按着弯折下去的、覆盖着红布的那具躯体!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我。他们不是在请求,不是在胁迫,而是在执行!像对待牲口一样强制执行这恐怖的仪式!
“二拜高堂——”
身体再次被那几双无情的手强行拖拽起来,然后被强行扭转方向,面对着神龛上那个写着“李门云巧”的惨白灵牌,再次被狠狠地按下去跪拜!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神龛上那模糊的牌位,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正对我露出狞笑。
“夫妻对拜——”
这一次,我整个人被粗暴地扳转过来,正对着旁边那具盖着红布的尸体。那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近在咫尺,几乎要将我熏晕过去。身后的手再次施加巨力,强迫我对着那具红布下的尸体弯下腰去。
就在我的头颅被按着向下,与那红布覆盖的头部位置相对的一刹那——
“轰隆——!!!”
一道惨白刺目的巨大闪电,如同上苍震怒挥下的利剑,瞬间撕裂了祠堂外的沉沉夜幕!惨白的光芒透过洞开的大门和破败的窗棂,将祠堂内的一切——猩红的绸布、惨白的灵牌、村民呆滞的脸、还有我身上刺目的红袍——都映照得一片死白!如同地狱的曝光!
紧接着——
“咔嚓嚓——!!!”
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祠堂屋顶都掀翻的炸雷,紧贴着地面轰然爆响!整个大地都在剧烈地颤抖!祠堂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天威,似乎让祠堂里那些如同泥塑木雕的村民也出现了一丝骚动。几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立刻被旁边的妇人死死捂住了嘴。赵德旺的脸色在闪电的映照下也变得极其难看,但他浑浊的眼睛里,那股病态的狂热却燃烧得更旺了。
“礼——成——!”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最后两个字,声音在滚滚雷声中显得异常尖利扭曲。
“礼成!礼成!”祠堂里爆发出几声参差不齐、同样扭曲的应和,随即又被淹没在更加狂暴的雷声里。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如同密集的鼓点,疯狂地砸在祠堂的瓦顶和洞开的大门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巨响。冰冷的、带着河水腥气的狂风从大门外猛烈地灌入,吹得祠堂里悬挂的红绸疯狂舞动,如同无数条在狂风中挣扎的猩红毒蛇!烛火在狂风中猛烈摇曳,光影在墙壁和人们扭曲的脸上疯狂跳动,整个祠堂瞬间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鬼影幢幢的魔域!
就在这时,赵德旺猛地转过头,那双在狂舞的红绸和摇曳烛光映照下如同鬼火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狰狞的、如释重负又带着残忍快意的神情,嘶哑的吼声穿透风雨:
“掀盖头——”
“让新人——见礼!”
盖头?!那覆盖在尸体上的红布?!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不!不要!我疯狂地摇头,身体拼命向后蜷缩,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
然而,我的抗拒是徒劳的。旁边一个汉子面无表情地伸出手,那只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像铁爪一样死死扣住了我的右腕!巨大的力量传来,拖拽着我被捆缚的身体,不容抗拒地朝着旁边那具盖着红布的尸体挪去!
“不!放开我!放开……”我的嘶吼在狂暴的雷雨声中显得如此微弱无力。
那只冰冷粗糙的手,强硬地掰开我因恐惧而死死攥紧的拳头,将我的食指和中指,如同操控提线木偶般,强行按在了覆盖在尸体头部的那块冰凉滑腻的红绸布边缘!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粘腻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仿佛那红布下面不是尸体,而是一块在深水中浸泡了千年的寒冰。浓烈的腐败气息几乎让我窒息。
“掀开!”赵德旺的吼声如同鬼啸,在风雨飘摇的祠堂里炸响。
身后的力量在推动!指尖的力量在强迫!我的手指,在那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操控下,颤抖着、僵硬地,一点点勾住了红绸布的边缘……
然后,猛地向上一掀——
红布被掀开的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
祠堂外惨白的闪电再次撕裂夜幕,将祠堂内映照得如同白昼!
红布之下,一张脸暴露在摇曳的烛光和刺目的电光之中。
那根本不能被称之为一张“脸”。
肿胀、发白、变形,如同一个在水中浸泡了太久的馒头。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上面布满了被水流和鱼虫啃噬过的、坑坑洼洼的痕迹和细小的孔洞。五官模糊地浮肿着,嘴唇的位置,只剩下两道深紫色的、微微裂开的缝隙,边缘已经腐烂发黑。眼皮肿胀得如同两颗发霉的核桃,紧紧闭合着,眼睫毛早已脱落殆尽。
然而,就在这张如同噩梦般的肿胀溃烂的脸上,我竟然看到了一丝……诡异的熟悉感!
那模糊的眉骨轮廓……那虽然肿胀但依稀可辨的鼻梁形状……还有那被水泡得只剩下浅浅印记的、左眼下方的一颗小痣的位置……
一个尘封在记忆角落、几乎被遗忘的碎片,伴随着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如同惊雷般在我脑中轰然炸开!
三年前……我刚刚开始做田野调查,确实来过这一带!在一个同样阴雨绵绵的黄昏,我在邻村的小路上,拦住过一个挎着包袱、行色匆匆、满脸泪痕的年轻姑娘!她当时的样子很害怕,很绝望,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只想尽快离开。我只来得及匆忙问了一句:“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家里给你定亲了?不敢逃吗?”
她当时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愤怒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没有回答,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飞快地跑开了,消失在雨幕中……
那个仓促一瞥的侧脸,那个眼神……那个位置的小痣……
是她!真的是她!李门云巧!那个被我无意中撞见,问了一句“敢不敢逃婚”的绝望新娘!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巨雷在灵魂深处炸开!极致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我吞噬、淹没!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怎么会是她?!三年前我无心的一句话……竟成了她最后的记忆?!成了她滔天怨念的源头?!
就在我灵魂出窍、思维彻底停滞的瞬间——
那具肿胀溃烂的尸体,那紧紧闭合着的、如同发霉核桃般的眼皮,在惨白的闪电光芒下,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双肿胀腐烂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向上掀开了!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
眼眶里,只有两团浓稠得化不开的、如同最污浊河底淤泥般的……漆黑!那漆黑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带着无尽的怨毒和冰冷,死死地、精准地……锁定了我!
然后——
那张深紫色的、腐烂裂开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却异常清晰地……翕动了一下。
一个冰冷、粘腻、仿佛无数气泡在淤泥深处破裂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河水腥气,直接在我的脑海里响起,盖过了外面狂暴的雷雨和祠堂里死寂的呼吸:
“那……年……”
“你……问……我……敢……不……敢……逃……”
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腐烂的喉管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那两团浓稠的漆黑,如同有生命般,死死地吸附着我的视线,让我无法动弹分毫。肿胀溃烂的嘴唇再次翕动,嘴角那腐烂的裂痕似乎向上拉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扭曲、无法言喻的“笑容”。
“……现……在……”
“……换……我……问……你……”
最后几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我的意识深处,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恶意和……嘲弄:
“……敢……不……敢……留……下?”
敢不敢留下?!
轰隆——!!!
又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夜幕,将祠堂内的一切映照得纤毫毕现!那腐烂肿胀的面孔,那两团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窝,那扭曲裂开的笑容……如同最恐怖的烙印,瞬间刻入我的灵魂深处!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浪,彻底将我吞噬。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思考能力,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我眼前一黑,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瘫倒下去,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