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母亲为救重病的女儿,深夜提灯去坟山喊魂。按规矩,喊魂时若有声音回应,必须立即应下。当第三个坟头响起稚嫩的“娘,我在这儿”时,母亲哭着应了。背上的女儿终于睁开眼,瞳孔却泛着幽幽绿光。回家路上,灯笼照出背后两道影子。女儿冰冷的手指抠进母亲肩膀:“娘,刚才应声的姐姐……还在跟着我们。”

夜露重得像要压垮草茎。王秀芹提着那盏白纸灯笼,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老鹰嘴走。灯笼里豆大的火苗被山风吹得忽明忽灭,昏黄的光晕只能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更衬得周遭的荒山野岭像个张着黑洞洞大口的活物。远处不知名的夜鸟哑着嗓子叫一声,声音撞在嶙峋的石壁上,碎成一片片,钻进人骨头缝里,激起一层冰碴子。

她背上,八岁的女儿小梅轻得像一捆晒干的柴禾,小脑袋无力地耷拉在她颈窝里,滚烫的额头贴着她冰凉的皮肤。孩子已经烧了三天三夜,喂进去的药和水都原样吐出来,人瘦脱了形,眼窝深深地陷下去,只剩两排睫毛在蜡黄的小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村里的老赤脚医生孙老拐来看过,搓着满是泥垢的指甲,最后只是摇头叹气:“药石不灵了……怕是魂儿丢在哪个背阴的地方,叫不回来喽。”

“喊魂”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烫在王秀芹的心尖上。这法子凶险,老辈人都知道。深更半夜,孤身一人,提着引魂灯,去那阴气最重的乱葬岗子,一遍遍叫孩子的名字。叫魂路上,若有“东西”应了你的声,甭管听着像不像,是人声还是别的什么动静,都得立刻应下!应下了,那应声的东西就可能缠上你,跟着你走;不应?那更糟,孩子的魂可能就彻底被那些东西扣下,再也回不来了。

没得选。王秀芹咬碎了后槽牙,把女儿用家里最厚实的那床破棉被裹紧,背在背上。小梅软绵绵的身体贴着她的后背,那点微弱的热气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

老鹰嘴到了。这地方邪性,连月光都照不进来。荒草长得有半人高,在夜风里鬼鬼祟祟地摇晃,发出簌簌的响动,像无数只冰凉的手在互相摩挲。无数个低矮的坟包杂乱无章地拱起在荒草和乱石间,有些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只胡乱堆着几块发黑的石头。空气里浮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是枯枝败叶沤烂了,又像是铁锈混着湿泥,沉甸甸地压在肺上,吸一口都觉得心头发闷。

王秀芹停住脚步,灯笼的光晕微微颤抖着,照亮了面前一个塌了半边的土坟。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腐败气息的空气刺得喉咙生疼。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在死寂的山坳里响起,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小梅——回来咯——”

声音撞在石壁上,弹回来,空洞洞的,带着长长的回音,又迅速被浓重的黑暗吞没。只有风声呜呜咽咽。

“小梅——娘在这儿——跟娘回家咯——”

她提高了点声音,带着哭腔。背上小梅的脑袋轻轻蹭了一下她的脖子,滚烫依旧,却毫无苏醒的迹象。回应她的,只有荒草更急促的摩挲声,仿佛黑暗中潜藏着什么东西,正被她的呼唤惊扰。

王秀芹的心沉得更深了。她不敢停,绕过这个坟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下一个。那是个稍微像样点的坟,坟前歪歪斜斜插着一块发黑的木牌,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小梅——回来——娘来接你回家吃饭饭咯——”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荒草叶上,悄无声息。“小梅——娘的心肝——应娘一声啊——”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风声都诡异地停了片刻。只有灯笼里那点可怜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她脚下投下自己扭曲晃动的影子。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板飞快地往上爬,缠住了她的腿,她的腰,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背上小梅微弱的气息,是她仅存的一丝活气。不能停!她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扑向下一个坟头。那坟堆在一个背阴的石洼里,显得格外阴森,坟头上稀疏地长着几丛叫不出名的暗紫色野草。

“小——梅——” 她几乎是拼尽全力嘶喊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劈了叉,在寂静的山坳里显得异常凄厉刺耳,“回来——娘求你了——回来啊——”

就在这凄厉的尾音还未完全消散的刹那——

“娘——”

一个声音,清晰无比地响了起来。

王秀芹浑身的血液“轰”的一下,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那声音……那声音是从眼前这个背阴的石洼坟堆后面传来的!细细的,尖尖的,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稚嫩腔调,在死寂的夜里,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耳膜!

“我在这儿呀……”

声音飘忽着,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气,幽幽地钻出来。

王秀芹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头皮一阵阵发麻,头发根似乎都要竖起来。不对!这声音……是小梅的音色没错,可那调子……那调子太飘了,太凉了!像隔着几层厚厚的湿布传出来,又像……像什么东西在刻意模仿!

然而,孙老拐那嘶哑的警告如同毒蛇般钻回脑海:“……听到应声,不管像不像,是人声鬼叫,都得立刻应下!应下了,它才可能放了你家娃的魂……”

“都得立刻应下!”

这句话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王秀芹的神经上。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思考!她几乎是凭着一种被恐惧和绝望逼出来的本能,在那飘忽的“我在这儿呀”话音还未落尽的瞬间,带着哭腔,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

“哎——娘听见了!娘在这儿!娘这就背你回家!咱们回家!”

“回家”两个字带着破音的哭腔,在坟地里突兀地回荡,又迅速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没。四周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仿佛刚才那声回应从未出现过。

王秀芹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她死死盯着那个幽深的石洼坟堆,灯笼的光只能勉强照到边缘几块湿漉漉的石头,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刚才应声的……是什么?

恐惧攫住了她,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喉咙。她不敢再停留,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背着女儿,踉踉跄跄地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逃窜。荆棘刮破了裤腿,碎石硌得脚心生疼,她全然不顾,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快点回家!

“小梅……小梅不怕……娘在……娘带你回家……”她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一边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不知是在安慰背上毫无知觉的女儿,还是在给自己壮胆。

就在她慌不择路地绕过一块巨大的、形如鹰喙的黑色山石,眼看就要踏上相对平坦些的下山路时——

“娘……”

背上,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睡意和沙哑的声音,轻轻地、贴着她耳朵响了起来。

王秀芹猛地刹住脚步!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冰冷的恐惧堤坝!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慢慢扭过头。

颈窝里,那颗原本无力垂着的小脑袋,不知何时抬了起来。小梅的眼睛……睁开了!

“小梅!娘的乖囡!你醒了?!你认得娘了?!”王秀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喜悦让她几乎要瘫软下去。她急切地想把女儿转到身前来,好好看看。

“嗯……”小梅含糊地应了一声,小脑袋却依旧紧紧贴着她的后颈,没有动。她的手臂软软地环着王秀芹的脖子,小手冰凉冰凉的,像两块刚从河水里捞出来的石头。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吓死娘了……”王秀芹喜极而泣,眼泪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冷汗一起往下淌。她顾不上擦,只想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不怕了,不怕了,娘这就背你回家!回家给你熬热乎的小米粥喝……”

她说着,脚下加快了步子,沿着那条依稀可辨的羊肠小道往下走。灯笼随着她的步伐摇晃,昏黄的光圈在脚下乱石和枯草间跳动。背上小梅的身体依旧很轻,但那点微弱的热气似乎回来了些,这让王秀芹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一半。

然而,走了没几步,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如同冰凉的小蛇,悄无声息地爬上了王秀芹的心头。

是……太安静了。

背上醒来的小梅,除了最初那一声含糊的“娘”,就再也没出过声。她只是静静地趴着,小脑袋埋在她颈后,连呼吸都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那环着她脖子的手臂,冰凉僵硬,不像活人的手。

王秀芹心里那点狂喜的火苗,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气吹得摇曳不定。她下意识地,借着灯笼摇晃的光线,低头看了一眼脚下。

昏黄的光晕里,清晰地映着她自己踉跄前行的、微微晃动的影子。而在她影子的旁边……

紧紧地贴着她影子的轮廓,还有另一道小小的、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随着灯笼光摇曳着,轮廓不甚清晰,但能看出是个小孩的体态,就叠在她的影子后面,寸步不离!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王秀芹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背上只有小梅!只有小梅一个人!哪里来的第二个孩子的影子?!

她猛地停住脚步,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冷汗像无数条冰冷的虫子,争先恐后地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

“小……小梅?”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不敢回头,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两道紧紧相贴的影子。自己的影子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着,旁边那个小小的影子,却异常地……凝实,一动不动。

背上,颈窝处,传来小梅细微的呼吸声,凉丝丝地拂过她的皮肤。

然后,一个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响起,依旧是那熟悉的、属于小梅的稚嫩嗓音,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进她的耳膜:

“娘……”

“刚才……在坟堆后面……应声的那个姐姐……”

“她……还在后面跟着我们呢……”

“她的脚……好轻好轻……踩在草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一直……一直……在看着我们……”

小梅的声音很轻,很慢,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感,却又清晰地、一字不落地钻进王秀芹的耳朵里,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神经。

“轰——!”

王秀芹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背上小梅那冰凉的手指,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死死地抠进她的肩膀皮肉里!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如同生了锈的机器,一点一点地转动脖子,眼角的余光拼命地向身后——那灯笼光晕勉强能照到的、几步开外的黑暗小径上——扫去。

昏黄的、跳跃的光圈边缘……

那片被光与暗模糊分割的区域……

空荡荡的。

只有夜风吹拂下荒草摇曳的模糊轮廓,和远处嶙峋山石投下的、如同鬼爪般狰狞的巨大阴影。

什么也没有。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没有……人。

然而,就在王秀芹那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因为这片“空无”而几乎要虚脱般落回原处的刹那——

她眼角的余光,极其清晰地捕捉到!

就在她影子旁边,那个紧贴着的、小小的、属于“小梅”的影子的脚踝位置……似乎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不!不是动!是……有什么东西的影子,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个小小影子的脚后跟!

像是一个看不见的人,在后面,轻轻地、踢了一下前面孩子的脚跟!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恶意,如同实质的毒液,瞬间从那个被触碰的“影子脚后跟”的位置,顺着王秀芹的视线,闪电般窜入她的眼睛,狠狠刺入她的大脑!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死寂的夜空!王秀芹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身体剧烈地一弹!她再也无法承受这极致的恐惧,像一头发了疯的母兽,爆发出全身的力气,背着背上那冰凉的、散发着诡异气息的小小身体,没命地朝着山下、朝着村子里那唯一一点微弱灯火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灯笼在她手中疯狂地甩动着,那点豆大的火苗在剧烈的颠簸中疯狂跳跃、挣扎,忽明忽灭的光影在她脚下乱石嶙峋的小径上疯狂地拖拽、扭曲、拉长!她自己的影子,和背上那个小小的影子,在疯狂晃动的光线下,时而重叠,时而分离,时而被拉扯成狰狞怪异的形状!

更恐怖的是,在那明灭不定、如同鬼魅般摇曳的光晕里……

她脚下那片被照亮的地面上,两道影子……不!

是三道!

一道是她自己狂奔的、扭曲变形的影子!

一道是紧贴在她背上、随着她奔跑而颠簸起伏的、属于“小梅”的小小影子!

而在那小小影子的脚后跟后面……

一道更淡、更模糊、轮廓几乎难以辨认的、如同水渍般微微晃动的小小阴影,如同跗骨之蛆,寸步不离地、死死地“贴”在那里!

无论王秀芹跑得多快,无论那灯笼的光线如何疯狂摇曳,那道最淡的影子,始终如同黏在了前面“小梅”影子的脚后跟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距离!

“啊——!滚开!滚开啊——!”王秀芹彻底崩溃了,她一边没命地狂奔,一边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嚎,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荆棘撕破了她的裤腿,划伤了她的手臂和小腿,火辣辣地疼,她却感觉不到。背上的“小梅”依旧紧紧地趴着,那双冰凉的小手死死抠着她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嵌进她的骨头里!

“娘……她生气了……”小梅冰冷的声音再次贴着她的耳朵响起,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你跑不掉的……”

“她刚才……踢了我一下……”

“她说……让我们……慢点走……等等她……”

“她……要跟我们……一起……回家……”

“回家……吃饭饭……”

那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孩童天真的拖腔,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王秀芹的耳膜!

“不——!!!”

王秀芹发出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嘶吼,眼前阵阵发黑,脚下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狠狠一绊!整个人连同背上的重量,如同断线的木偶,朝着冰冷坚硬、布满碎石的山路,重重地扑倒下去!

砰!

沉闷的撞击声。灯笼脱手飞出,那点顽强挣扎的豆大火苗,在接触地面的瞬间,“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无边的、浓稠如墨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死寂。

冰冷的、带着浓重泥土和腐败草木气息的黑暗,像沉重的棉被,死死捂住了王秀芹的口鼻。她脸朝下摔在冰冷坚硬的碎石地上,额头、脸颊、手臂、膝盖传来钻心的剧痛,嘴里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背上那冰凉的、属于“小梅”的重量,沉沉地压着她,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冻得她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

灯笼灭了。唯一的光源消失,世界彻底沉入墨汁般的黑暗深渊。风声呜呜咽咽,像无数冤魂在耳边哭泣。摔倒时的巨大冲击让她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只剩下身体各处传来的尖锐痛楚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背上,那双冰凉的小手依旧死死抠着她的肩膀,指甲几乎要陷进皮肉里。没有声音。没有哭闹。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存在感”,沉沉地压着她。

“小……梅?”王秀芹艰难地、带着浓重哭腔和血沫子,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她不敢动,也动不了,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被那冰冷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

没有回应。

死寂。

就在王秀芹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压垮时,背上那冰凉的“小梅”,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冰冷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难以形容的淤泥腥气,缓缓地、缓缓地凑近了她的耳朵。

那声音,不再是孩童的稚嫩,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其古怪的、像是两块湿木头摩擦的沙哑腔调,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

“娘……”

“灯笼……灭了……”

“路……好黑……”

“我……怕……”

“后面的……姐姐……说……”

那沙哑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侧耳倾听黑暗中某个不存在的声音。

然后,它继续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模仿天真的语气:

“……她说……她认得路……”

“……她牵着我……走……”

“……我们……一起……回家……”

“……回家……吃……”

“你……”

最后那个“你”字,音调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怨毒,如同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同时,王秀芹感到自己左肩胛骨的位置,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如同被冰冷锥子狠狠刺入的剧痛!

“啊——!”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因为剧痛猛地抽搐!

而背上那冰冷的重量,却在这一刻,倏地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王秀芹猛地翻过身,不顾全身的剧痛,手脚并用地在冰冷的碎石地上胡乱摸索、抓挠!黑暗浓得如同实质,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冰冷的碎石硌着手心,还有……还有一股浓烈的、冰冷的、如同深潭淤泥般的腥气,在鼻端迅速弥漫、消散……

“小梅!小梅!!”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声音在空旷黑暗的山野里回荡,绝望而凄凉。回应她的,只有更加凄厉呼啸的山风,和远处夜枭那如同嘲弄般的、短促的鸣叫。

她像个疯子一样,在冰冷黑暗的地上摸索着,双手被锋利的碎石划破,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除了冰冷的石头和枯草,什么也没有摸到。没有女儿温软的身体,没有那床破棉被……什么都没有!仿佛刚才背上的重量,那冰冷的呼吸,那怨毒的声音,都只是一场被恐惧催生出的、逼真到极致的噩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王秀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冰冷刺骨的地上,如同一条离水的鱼,只剩下绝望的喘息和无声的眼泪。黑暗吞噬了她,也吞噬了所有声音,所有希望。

就在这时,远远地,从山下村子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

那微弱的、属于人间的声响,像一根极细的丝线,将王秀芹几乎彻底涣散的意识,一点点拽了回来。家……村子……还有人……

一股强烈的、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她不能死在这里!她要回去!她要弄清楚!小梅……小梅到底……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忍着骨头散架般的剧痛,艰难地从冰冷的地上爬了起来。没有灯笼,没有方向,只有山下那极其微弱的、几乎被黑暗吞没的零星灯火,如同海上的灯塔,指引着她。

她一步一挪,踉踉跄跄,如同一个破败的提线木偶,朝着那点微光的方向,艰难地移动。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碎石和荆棘上,钻心的疼痛让她浑身发抖。夜风吹在满是冷汗和血污的脸上,冰冷刺骨。她不敢回头。一次也不敢。

不知走了多久,摔了多少跤。当她终于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跌跌撞撞地扑到自家那扇熟悉的、歪歪斜斜的破木门前时,天边已经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般的惨白。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

王秀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猛地推开了虚掩的屋门。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呻吟。

堂屋里,一片死寂。灶膛是冷的,水缸是空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灰尘和草药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气味。

她的目光,如同生锈的齿轮,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恐惧,移向堂屋角落那张用木板和长凳搭成的简陋小床。

床上……

被子凌乱地掀开着。

空无一人。

小梅……不在床上。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王秀芹的心脏,几乎让她再次瘫软下去。她扶着冰冷的土墙,指甲深深抠进墙皮里,才勉强站稳。

“小梅……”她嘶哑地、微弱地呼唤了一声,声音在空荡冰冷的屋子里回荡,显得异常空洞。

就在这时——

“娘?”

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浓浓睡意的、熟悉无比的稚嫩声音,从她身后……厨房那个黑黢黢的门洞里……轻轻地传了出来。

王秀芹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

她如同生了锈的机器,一点、一点、极其僵硬地转过身。

厨房的门洞,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洞穴。借着门缝透进来的那丝微弱的、惨白的天光,她看到……

一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她,静静地站在冰冷的灶台前。

穿着那身熟悉的、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褂子。

是小梅。

王秀芹的心跳几乎停止,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未升起,就被一种更深的、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淹没!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小的背影。

小梅……在做什么?

她小小的肩膀微微耸动着,似乎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灶台上什么东西。两只小手垂在身侧,其中一只手里,好像……紧紧攥着一把什么东西?黑乎乎的,细长的……

王秀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小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这时,小梅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靠近。那个小小的背影,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惨白的、微弱的晨光,正好斜斜地照在小梅的脸上。

王秀芹的瞳孔,在看清女儿脸庞的瞬间,猛地收缩到了极致!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她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小梅的脸上,没有了病态的蜡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不正常的青白。那双曾经明亮的大眼睛此刻睁得很大,很大……眼白占据了大部分,而本该是黑色瞳孔的地方……

此刻,正泛着一层幽幽的、如同坟地鬼火般的……

惨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