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承了祖传的尸画匠手艺。爷爷临终前叮嘱:“替枉死者画完最后一幅遗容,朱砂点睛后必须烧掉。”那夜给溺死的少女画像时,我手腕突然被无形之力按住。未点睛的残画被暴雨打湿,少女唇角在画纸上翘了起来。次日镇上开始有人溺亡,死者脸上都带着诡异的微笑。我躲在画室重画点睛,画中少女突然攥住我的笔:“上次没画完的眼睛...这次补上吧。”
湘西的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不是那种痛快的瓢泼,是黏腻的、阴冷的,像永远拧不干的裹尸布,湿漉漉地缠绕着整个老鸦镇。青石板路被泡得发黑发亮,缝隙里挤出墨绿的苔藓,一脚踩下去,“噗嗤”一声,溅起的泥浆带着河底淤泥特有的腥气,直往人裤脚里钻。空气沉甸甸地压着,吸进肺里都带着水汽,霉味混着远处沱江若有若无的水腥气,是这座闭塞小镇挥之不去的背景。
老宅临街的门面,挂着块半旧的木匾,黑底,漆皮斑驳,用惨白的颜料写着三个筋骨嶙峋的大字——“描容轩”。门板卸下半扇,里面光线晦暗,一股子陈年纸墨、廉价颜料和更深处隐隐透出的防腐草药混合的、难以言喻的气味弥漫出来。我,陈默,就守着这间铺子,也守着祖上传下来、如今几乎无人问津的一门手艺——尸画匠。
描容轩里很静,只有屋檐汇聚的雨水,“啪嗒、啪嗒”单调地砸在门口的石阶上。我坐在靠窗的老梨木画案后,指间夹着一支细狼毫,笔尖的墨汁饱满欲滴,却悬在铺开的熟宣上方,久久落不下去。案头摊着一本泛黄的册子,纸页脆得如同枯叶,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载着些早已失传的规矩和禁忌。爷爷佝偻着背、在昏暗煤油灯下颤巍巍研磨朱砂的身影,和他临终前死死攥着我手腕、那双浑浊却锐利得吓人的眼睛,又浮现在眼前。
“默伢子……”他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像破旧风箱里挤出的最后一点气,“记……记住喽……描容……是积阴德的手艺,也是……走钢丝的活儿……替那枉死的、心有怨气的主儿画……画完了,朱砂……点上睛……那画儿……必须……当着尸首的面……烧……烧干净!一丝纸灰……都不能留!这是……铁打的规矩!破了……要出大事……要命的……大事!”
他枯瘦的手指像铁钳,几乎要嵌进我的骨头里,留下冰凉的触感和沉甸甸的恐惧。朱砂点睛……焚画净秽……这八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我心上。爷爷咽气时,眼睛还死死瞪着屋顶的横梁,仿佛那里盘踞着看不见的东西。
“吱呀——”
刺耳的摩擦声打破了铺子里的死寂。我猛地回神,笔尖一颤,一滴浓墨“啪”地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团丑陋的黑斑。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是镇上的老警察赵大川,穿着洗得发白的警服,浓眉紧锁,脸上带着驱不散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雨水顺着他宽檐警帽的边沿滴落,在他脚边积了一小滩水。
“陈默。”他声音低沉,带着沱江边男人特有的沙哑,“得麻烦你……跑一趟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指尖冰凉。
“老鸦滩……捞上来一个。”赵大川摘下帽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眉头拧得更紧,“姑娘家……看着年纪不大,不是镇上的人。泡得……有些不成形了。”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压低了声音,“像是……自己扎进那老漩涡里的,捞上来的时候,手里……还死死攥着半截红头绳。”
枉死。红头绳。老鸦滩那个吞噬了无数条性命的鬼漩涡……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一股寒气顺着我的脊椎猛地窜上来。这是尸画匠最忌讳碰到的主顾——年轻、横死、心中必有大怨!
“赵叔……”我喉咙有些发干,“我……”
“知道你爷爷的规矩。”赵大川打断我,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镇上现在懂这个的,就剩你了。那姑娘……总得让她体面点走,家里人找来,也得有个念想不是?钱……少不了你的。”他拍了拍鼓囊囊的警服口袋。
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祖传的手艺,镇上的情分,还有……爷爷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我默默叹了口气,认命般地点点头。“……行吧。东西……我得准备一下。”
赵大川明显松了口气:“人在义庄西边那间空屋,老孙头看着。快些去吧,这天气……放不住。”他戴上帽子,高大的身影重新没入门外灰蒙蒙的雨帘中。
描容轩里重新陷入昏暗和寂静,只有雨声更急了。我拉开画案最底下的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个狭长的紫檀木盒。盒身油亮,却透着一股子沉沉的阴气。打开盒子,里面用褪色的红绸小心包裹着几样东西:一支笔杆暗红、触手冰凉似玉的细杆毛笔;一块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颜色暗沉如凝结血块的朱砂墨;还有一方巴掌大、刻满繁复扭曲符文的古旧砚台。这就是爷爷传下来的“描容三件”,据说是用雷击木和百年雄鸡血混合特殊材料制成,专镇阴邪。每次触碰它们,指尖都像被细小的冰针扎了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这沉甸甸的紫檀盒和画具,撑开油纸伞,一头扎进了老鸦镇无边无际的冷雨里。
义庄在老镇最西头,紧挨着乱葬岗,平日里连野狗都不愿往这边溜达。几间破败的瓦房围成个院子,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发黑的土坯。院门口那两盏常年挂着的白纸灯笼,在风雨中疯狂摇曳,发出惨淡的光,映得门楣上“义庄”两个残破的大字忽明忽暗,如同鬼眼。
推开吱呀作响的沉重木门,一股混合着浓烈石灰、廉价线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甜腥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院子中央的空地上胡乱堆着些破损的棺材板和废弃的纸扎,被雨水淋得湿透,颜色模糊。看守义庄的老孙头佝偻着背,蜷在正屋廊檐下一个小炭炉边烤火,炉子上煨着一个黑黢黢的药罐,咕嘟咕嘟冒着苦涩的气泡。他浑浊的老眼抬了一下,看清是我,又漠然地垂了下去,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西边尽头那间门窗紧闭、格外阴沉的屋子。
“里头……刚撒了石灰……自己当心点。”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铁。
我点点头,紧了紧衣领,压下心头那股翻腾的不适感,朝着西屋走去。越靠近,那股子水腥混杂着防腐药水的味道就越浓烈,冰冷粘腻的空气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推开那扇同样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更阴寒的气息裹着浓重的石灰味涌出。
屋子不大,四壁空空,只在中央摆着一张简陋的门板,上面用一张脏污发黄的白布盖着一个人形的轮廓。白布边缘,垂下一绺湿漉漉、纠缠着水草的黑发。角落里点着一盏小如豆的煤油灯,火苗微弱地跳跃着,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屋子里的一切拉扯得更加扭曲诡异。
我反手轻轻掩上门,将外面的风雨声和隐约的药味隔绝。屋子里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和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定了定神,我走到门板前,屏住呼吸,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捏住白布一角,缓缓揭开。
一股更浓烈的腐败水腥气直冲鼻腔。门板上的少女,或者说曾经是少女的躯体,静静地躺着。皮肤被水浸泡得惨白发胀,多处呈现出令人作呕的青紫色尸斑,像肮脏的地图。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肿胀变形的脸颊和脖颈上,纠缠着深绿色的水草和黑色的淤泥。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点发黑的舌尖。眼睛紧闭着,眼睑肿胀得几乎覆盖了眼球。
最刺目的,是她右手,死死攥着,指节因为僵硬和用力而泛着青白,露出的半截褪色的红头绳,像一道凝固的血痕。她身上那件廉价的碎花连衣裙,湿透后紧紧裹在肿胀的身体上,勾勒出僵硬诡异的线条。
这就是老鸦滩的“杰作”。一个鲜活的生命,被那无情的漩涡吞噬、蹂躏,最终变成了眼前这具冰冷、肿胀、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残骸。一股巨大的悲凉和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敢再看那张被死亡扭曲的脸。爷爷的叮嘱如同警钟在脑中轰鸣——枉死,大怨!
我迅速在门板旁支起画架,铺开特制的熟宣。从紫檀盒中取出那支冰凉的“描容笔”,在古旧的符纹砚台上,用冰凉的井水细细研磨那块暗红如血的朱砂墨。墨汁在砚中化开,颜色红得妖异,粘稠如同血浆,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带着铁锈味的冷香。
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我拿起笔,蘸饱了那浓稠的朱砂墨。笔尖悬在纸上方,目光再次投向门板上的少女。这一次,不是看她的肿胀与腐败,而是努力穿透死亡的迷雾,捕捉她生前的轮廓。眉骨的弧度,鼻梁的挺翘,唇线的走向……笔尖终于落下,细微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屋内响起。线条由生涩渐渐流畅,一个少女清秀的轮廓在纸面上逐渐浮现,仿佛沉睡。只是那眉眼之间,依稀有化不开的阴郁,仿佛生前的愁苦被死亡凝固、放大。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缓慢流淌。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我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像一个不安的幽灵。门板上的尸体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那股浓烈的、带着甜腥的腐败气息固执地弥漫着。
不知过了多久,画作渐近尾声。纸上少女的容颜已清晰可见,眉眼细致,带着一种楚楚可怜的清秀,唯有那双眼睛的位置,还留着两个空白的圆圈。只要点上那两点朱砂,这幅画就完成了。爷爷的叮嘱再次清晰响起:“……朱砂点睛后……必须烧掉!”我定了定神,将笔尖重新探入砚台那浓稠如血的朱砂墨中,蘸得饱满欲滴,提笔,屏息凝神,朝着画纸上少女左眼的位置,稳稳地点去——
就在笔尖距离纸面毫厘之差的瞬间!
一股冰冷彻骨、滑腻如同水蛇的触感,猛地缠上了我执笔的右手腕!
那绝不是活人的手!冰冷、滑腻、带着河底淤泥特有的腥湿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粘稠感!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传来,硬生生地将我落下的笔尖死死按住,悬停在半空!
“谁?!”我魂飞魄散,失声惊叫,猛地扭头看向自己的右手腕!
手腕上空空如也!只有皮肤上残留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滑腻的触感,以及几道清晰可见的、如同被水草勒过的淡淡淤痕!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惊恐地环顾四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屋子里除了我、画架、门板上的尸体,再无他物!墙壁上我的影子兀自晃动,扭曲不定。
幻觉?还是……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回门板上的尸体。少女依旧安静地躺着,肿胀青紫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而,就在我惊魂未定之际——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毫无预兆地在义庄屋顶炸响!仿佛就在耳边爆开!整个破旧的瓦房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紧接着,屋顶传来“哗啦”一声巨响!一大片年久失修的瓦片被狂风暴雨掀开,冰冷的雨水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正正浇在我面前的画架上!
“不——!”我肝胆俱裂,扑过去想要护住画纸,但已经迟了!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在未干的画纸上!墨迹和朱砂瞬间被冲得模糊一片!少女清秀的容颜在水的浸润下扭曲、洇化、变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恶意揉搓!
最让我头皮炸裂、血液冻结的一幕出现了!
在那被雨水迅速洇开、变得一片狼藉的画面上,少女原本画得清晰、微微抿着的唇角……
在墨色的晕染和水渍的扭曲下,竟……竟极其诡异地向上翘了起来!
形成一个清晰无比、冰冷、怨毒、令人遍体生寒的……
微笑!
“呃啊——!”我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画毁了!未点睛的残画被毁!少女在画上……笑了!
爷爷惊恐的叮嘱如同魔咒般在脑中疯狂回响:“……破了规矩……要出大事……要命的……大事!”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再也顾不得其他,甚至不敢再看一眼门板上那具尸体和画架上那幅扭曲微笑的残画,抓起画具和紫檀盒,跌跌撞撞地冲出西屋,一头扎进外面瓢泼的冷雨之中,没命地朝着描容轩的方向狂奔而去,仿佛身后有无数双冰冷的、来自深渊的眼睛在死死盯着我的后背!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顺着脖颈灌进衣领,激得我浑身发抖。老鸦镇狭窄的青石板路在雨幕中模糊不清,脚下湿滑异常,我踉跄着,几次险些摔倒。脑子里一片混乱,只剩下画纸上那个被雨水扭曲出的、冰冷怨毒的笑容,还有手腕上那挥之不去的、滑腻冰冷的触感。
冲回描容轩,反手死死插上门栓,背靠着冰凉潮湿的门板,我才敢大口喘气。冷汗混着雨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铺子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门外连绵不断的雨声。昏暗的光线下,画案、纸墨、墙角的蛛网,都显得格外阴森。
我哆嗦着将那个装着描容三件的紫檀木盒紧紧抱在怀里,仿佛它是唯一的护身符。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却无法驱散心底那彻骨的寒意。不敢点灯,也不敢去里间休息,我蜷缩在画案后的旧藤椅里,用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薄毯将自己紧紧裹住,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大门和那半扇卸下的门板外的沉沉雨幕。
一夜无眠。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每一根神经。手腕上那几道淡淡的淤痕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那非人的触碰。每次眼皮沉重得快要合上,眼前立刻就会浮现出画纸上那张扭曲微笑的脸,或是门板上少女攥着红头绳的僵硬手指。爷爷临终前那双瞪圆的、充满惊恐的眼睛,在黑暗中反复闪现。
天,终于在煎熬中,蒙蒙亮了。雨势小了些,但天色依旧灰暗阴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胡乱抹了把脸,强撑着发软的双腿站起来。不能这样下去。那幅未点睛就被毁掉的残画……必须处理掉!按规矩,这种半成品,尤其是涉及枉死者的,也要焚毁干净!趁着天光,趁着人多起来……
我推开描容轩的门,清晨湿冷的空气裹着更浓重的水腥味涌进来。街道上开始有了稀疏的人影,但气氛明显不对。几个早起挑水的汉子聚在街角的馄饨摊前,低声议论着什么,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卖菜的老婆婆挎着篮子,脚步匆匆,眼神躲闪。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心头。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急促、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猛地从镇子东头传来!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划破了清晨的沉闷!
紧接着,是更多杂乱的脚步声、惊叫声、呼喊声,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迅速扩散开来。
“淹死人啦——!”
“又淹死一个!”
“在……在镇东头老李家的洗衣埠头!脸朝下趴着呢!”
“洗衣埠头?”有人惊恐地重复,“那水还不到腰深啊!怎么会……”
我的心猛地一沉!洗衣埠头!那是镇上女人们平时浣洗衣物的地方,水流平缓,最深不过齐腰!怎么可能淹死人?!
我再也按捺不住,拔腿就朝着哭嚎声传来的方向跑去。越靠近镇东头,聚集的人就越多,议论声嗡嗡作响,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
“邪门了!真是邪门了!”
“老张头早上起来去挑水,一眼就看见……”
“捞上来的时候……你们猜怎么着?”一个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那脸上……那脸上……带着笑呢!泡得发白,可嘴角……就是往上翘着!跟……跟撞了邪似的!”
“笑?!”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可不是嘛!老王家的媳妇,早上在码头洗衣服,滑了一跤,人就不见了!捞上来……也是一模一样!嘴角……也那样……笑着!”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补充道。
轰——!
如同一个炸雷在脑中爆开!我浑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淹死……带着诡异的微笑……不到腰深的水……
画纸上那个被雨水扭曲出的、冰冷怨毒的笑容,无比清晰地再次浮现眼前!
一个,两个……仅仅一个清晨,就淹死了两个!都是在浅水处,死状诡异,脸上都带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周围的议论声、哭嚎声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诡异的微笑”几个字,如同淬毒的钢针,反复刺穿着我的神经。
是她!一定是她!那个溺死的少女!那幅未点睛、被毁掉的残画!爷爷的警告成了现实!她回来了!带着滔天的怨气回来了!她在报复!用同样的方式,拖人下水!那诡异的微笑……就是她留下的标记!她在模仿……模仿画纸上那个被我“画”出来的笑容!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我压垮的恐惧和负罪感席卷而来。是我!是我破了爷爷的规矩!是我没烧掉那幅画!是我……放出了那个东西!
不行!必须补救!必须完成那幅画!用朱砂点睛!然后……当着她的面烧掉!这是唯一的办法!爷爷说过,这是唯一的办法!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猛地转身,不再理会身后镇东头那越来越混乱的哭喊和议论,朝着描容轩发足狂奔!必须赶在……赶在下一个人出事之前!
冲回描容轩,反手插上门栓。铺子里依旧昏暗,弥漫着熟悉的纸墨和陈腐气息,此刻却如同鬼域。我冲到画案前,手忙脚乱地铺开新的熟宣,打开紫檀盒。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描容笔和暗红的朱砂墨时,才感到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深吸一口气,努力驱散脑海中那张肿胀青紫的脸和诡异的微笑。闭上眼,凭着昨夜深刻的记忆和职业的本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笔尖蘸饱了浓稠的朱砂墨,悬在纸面。
沙……沙……
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音,在死寂的铺子里异常清晰。线条再次流淌,勾勒轮廓,描绘眉眼……少女清秀的容颜一点点在纸上重现。这一次,我画得格外专注,也格外小心,仿佛在悬崖边行走,每一笔都凝聚着全部的心神和意志。手腕上那几道淤痕隐隐作痛,像是无声的警告。
时间在无声的描绘中流逝。画纸上的少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生动,仿佛随时会睁开眼。只剩下最后一步——点睛。
成败在此一举!
我放下细狼毫,拿起那支专为点睛准备的、笔头更尖细的描容笔。屏住呼吸,将笔尖小心翼翼、饱饱地蘸入那浓稠如血、散发着奇异冷香的朱砂墨中。粘稠的墨汁在笔尖凝聚,如同一点即将滴落的血珠。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我死死盯着画纸上少女那空白的左眼位置,手腕沉稳如山,缓缓提笔,朝着那空白处,用尽全身力气,稳稳地点去——
笔尖距离纸面,只有半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冰冷、湿滑、带着浓重淤泥腥气的手,猛地从画纸中伸了出来!
不是影子!不是幻觉!
是一只真实的、惨白发胀、皮肤被水浸泡得褶皱不堪、指甲缝里塞满黑色淤泥的手!它如同破开水面般,毫无征兆地、狠狠地穿透了薄薄的画纸!
那冰冷粘腻的五指,如同铁箍,带着千钧之力,死死地、精准地攥住了我执笔的手腕!
一股难以抗拒的、冰冷刺骨的巨大力量猛地传来!我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带得向前一个趔趄,几乎扑倒在画案上!
“呃啊——!”惊骇欲绝的惨叫声冲口而出!
我猛地抬头!
画纸上,少女那原本画得清秀恬静的容颜,此刻正发生着恐怖的变化!纸张如同水面般波动、扭曲!少女紧闭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向上掀开了!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
只有两团浓稠得化不开的、如同最污浊河底淤泥般的……漆黑!那漆黑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带着无尽的怨毒和冰冷,死死地、精准地……锁定了我!
与此同时,一个冰冷、粘腻、仿佛无数气泡在淤泥深处破裂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画纸深处幽幽地、一字一顿地钻进我的脑海:
“上……次……”
“没……画……完……的……眼……睛……”
那只从画中伸出的、冰冷湿滑的手,攥着我手腕的力道骤然加大!几乎要将我的腕骨捏碎!巨大的力量拖拽着我的手臂,连同那支饱蘸朱砂的描容笔,朝着画纸上少女那空白的、等待点睛的右眼位置,狠狠按去!
冰冷怨毒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无尽的嘲弄和恶意,在我意识中轰然炸响:
“……这……次……”
“……补……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