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替人哭丧为生。行规有三:不哭活人,不哭冤魂,哭丧棒离手必焚。那日仇家砸下金条:“给我哭个活丧!”我假哭时,院外竟传来幽幽回声。仇家暴毙后,我在他紧攥的手心发现半截我的哭丧棒。当夜灵堂烛火骤绿,棺材缝里渗出黑水。我颤抖着点燃哭丧棒,火焰中浮现仇家扭曲的脸:“你白天哭得真好听……再哭一声吧?”
柳溪镇的天,常年像是蒙着一块洗不脱的灰布,湿漉漉、沉甸甸地压在青灰色的瓦檐上。空气里永远浮动着沤烂的稻草、廉价纸钱焚烧后的焦糊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钻进骨头缝里的土腥气。这气味,是埋人的气味,是我陈老七活命的营生里,最熟悉不过的底色。
镇西头,临着乱葬岗那歪脖子老槐树,有间低矮得几乎要陷进地里的土坯房,那就是我的“铺面”。没有招牌,门楣上常年挂着几串褪了色的纸幡,风一吹,哗啦啦响,活像招魂的幡子。屋里头更是昏暗,常年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光线只够照亮墙角堆着的几捆新扎的哭丧棒——白森森的纸花,裹着浸透桐油的竹竿,顶端系着染成暗红色的麻绳穗子,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桐油、劣质颜料和死气的怪味。靠墙一张瘸腿破方桌,桌上一把豁了口的陶壶,几只粗瓷碗,便是全部家当。
我就是个“哭丧人”。柳溪镇方圆几十里,谁家老了人,头七出殡,讲究个“响动”。孝子贤孙哭哑了嗓子,也抵不上我们这些“专业”的一声嚎。那声嚎,得撕心裂肺,得九曲十八弯,得把死人一生的苦楚、活人的不舍、对阴司的敬畏、对来世的期盼,全都揉碎了、掰开了,从喉咙最深处,混着血沫子硬生生挤出来。哭得越惨,主家越觉得有面子,觉得对得起亡人,那包着几枚铜钱的红封也就越厚实。
可这碗饭,不是谁都能端稳的。干我们这行,祖师爷传下的铁规矩,三条,刻在骨头上,融在血里:
**一不哭活人。** 活人受不起这阴间的调门,折寿!更怕引来不该来的东西,听了去,缠上你。
**二不哭冤魂。** 屈死、横死、怨气冲天的主儿,那魂儿不安生,你去哭,不是招魂,是引煞!哭丧棒一响,怨气冲霄,指不定把什么脏东西引来。
**三最要紧,哭丧棒离手必焚!** 那沾了丧气、浸了泪、听了无数悲声的物件,是阴物!用过一次,沾了那场丧事的“气”,就得在丧家坟头,当着纸钱灰,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一丝纸屑都不能留!留了,那丧气就跟着你,缠着你,夜里那根棒子,指不定就在你床头立起来!
这三条,是活命的符,也是索命的咒。我陈老七混迹这行当二十年,见过太多不信邪、贪小利、破了规矩的同道。轻的,大病一场,落下残疾;重的,疯疯癫癫,暴毙横死,死状一个比一个惨。他们用命给我上了一课又一课,让我对这规矩,敬畏到了骨子里。
这天晌午,柳溪镇像个蒸笼,闷得人喘不过气。我正就着咸菜啃一个冷硬的窝头,破木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门板撞在土墙上,簌簌掉下一层灰。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堵得严严实实。来人穿着簇新的绸缎褂子,油亮的脑门,满脸横肉,一双三角眼透着凶狠和得意,正是柳溪镇新晋的土财主,也是我的仇家——赵阎王!赵阎王靠放印子钱、强占田地起家,心黑手狠,我爹当年就是被他逼得走投无路,一根麻绳吊死在他家粮仓梁上!这仇,我刻在心上十几年,可势单力薄,只能忍着。
“陈老七!”赵阎王粗嘎的嗓门震得房梁上的灰都往下掉。他一步跨进来,带来一股浓重的酒气和汗酸味,熏得人作呕。他身后跟着两个歪眉斜眼、敞胸露怀的泼皮,抱着膀子,斜睨着我,一脸的不怀好意。
我心猛地一沉,窝头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他来干什么?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缠上心头。
赵阎王那双三角眼在我这破屋陋室里扫了一圈,满是鄙夷。最后落在我脸上,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恶毒、带着残忍快意的笑容。他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看也不看,“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我那张瘸腿的破方桌上!
那东西黄澄澄,沉甸甸,在昏暗的光线下,竟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光泽——是一根金条!
“陈老七,听说你嚎丧嚎得全镇第一?”赵阎王俯下身,那张油光光的胖脸几乎凑到我鼻子前,嘴里喷出的酒气熏得我眼前发黑,“爷今儿高兴!赏你个大活儿!”
他直起身,叉着腰,用下巴指了指门外他家那高门大院的方向,声音拔高,充满了戏谑和恶意:
“给爷哭个‘活丧’!就在爷家院子里!现在就哭!哭得越惨越好!要哭得全柳溪镇都听见,都知道我赵阎王还活着,活得比谁都风光!哈哈哈哈!”
活丧?!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脑子里“嗡”的一声,祖师爷那三条铁律,尤其是第一条“不哭活人”,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赵……赵爷……”我喉咙干得冒烟,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破褂子,“这……这不合规矩啊!活丧……活丧它……它折寿招灾啊!”
“规矩?”赵阎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三角眼一瞪,凶光毕露,“在柳溪镇,老子就是规矩!”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根金条都跳了一下,“今天你哭也得哭,不哭也得哭!拿了老子的金条,就得给老子嚎!嚎不出调来,老子打断你的狗腿,把你扔乱葬岗喂野狗!”
他身后那两个泼皮立刻上前一步,摩拳擦掌,眼神像刀子一样剐着我。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愤怒和仇恨。我看着桌上那根刺眼的金条,又看看赵阎王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和他身后虎视眈眈的打手。我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我这条贱命,在他眼里,还不如一条看门狗。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绝望攫住了我。爹吊死的惨状在眼前闪过,可眼前……是活生生的威胁。不哭,立刻就是死路一条;哭……哭活丧,破了祖师爷的铁律,那后果……我不敢想!
豆大的汗珠顺着我的额角滚落,砸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我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手指死死抠着桌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好……好……”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哭……”
“哈哈哈哈!识相!”赵阎王得意地大笑,三角眼里满是残忍的快意,“走!给老子嚎起来!嚎得越惨越好!让全镇都听听!”
我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麻木地站起身。目光扫过墙角那一捆捆白森森的哭丧棒,心头猛地一抽。规矩……第三条……哭丧棒离手必焚……可眼下……顾不得了!我随手抄起一根崭新的哭丧棒,入手冰凉沉重,顶端的暗红麻绳穗子微微晃动,像凝固的血。
赵阎王的家,高门大院,朱漆大门,气派非凡。此刻院子里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氛围。赵阎王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厅廊檐下的太师椅上,跷着二郎腿,手里端着一杯茶,脸上挂着看猴戏般的笑容。他老婆和几个小妾躲在厢房帘子后面,探头探脑,脸上又是好奇又是惊惧。几个家丁护院远远站着,表情复杂。院子中央,空荡荡的,只摆着一个临时搬来的蒲团。
我就跪在那个蒲团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根哭丧棒,指关节捏得发白。午后的阳光毒辣地晒在背上,却驱不散骨子里透出的寒意。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像针扎一样。
“哭啊!陈老七!等什么呢?”赵阎王不耐烦地催促,声音里充满了戏弄。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进去,像吞了一把冰渣子,从喉咙一直凉到肺腑。不能真哭!不能引动丧气!只能……假哭!糊弄过去!
我扯开嗓子,发出一声干涩的、毫无感情的嚎叫:“哎——呀——我的——赵——爷——啊——!”
声音又尖又利,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难听。完全没有平日哭丧时那种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韵味,干巴巴的,像钝刀子割木头。
“哈哈哈哈!”赵阎王和那几个泼皮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陈老七!你他妈号丧呢?还是猫叫春呢?给老子认真点!哭!哭他娘的要死爹死娘一样!”赵阎王笑得前仰后合,茶都泼了出来。
屈辱像毒火,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我咬着后槽牙,腮帮子绷得死紧。再次开口,勉强带上了点哭丧的调子,但依旧是虚浮的,没有魂的:“赵爷——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怎么——怎么就——让小的——来哭——这——这一场——啊——!”
依旧是干嚎,依旧是做戏。院子里的人都在笑,赵阎王笑得尤其大声,指着我,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就在我第二声虚浮的干嚎尾音将落未落之际——
“啊——!”
一个声音,幽幽地、清晰地响了起来!
那声音……不是院子里的任何一个人发出的!它像是从极高极远的天上飘下来,又像是贴着地皮、从院墙外的某个阴冷角落里钻出来!音调……音调竟然和我刚才那声干嚎,有着七八分的相似!只是更加飘忽,更加空洞,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死气,如同深秋半夜刮过乱葬岗的风!
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的回声,让院子里所有的哄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剪刀瞬间剪断!
赵阎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戴上了一副拙劣的面具。他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泼在绸缎裤子上,烫得他“嗷”一嗓子跳了起来,也顾不上体面。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惊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上。家丁护院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家伙什,眼神惊恐地扫视着院墙四周。赵阎王的小妾们吓得尖叫一声,缩回了帘子后面。
一股寒气,从我的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头皮一阵阵发麻!来了!真的来了!假哭……也是哭!这阴间的调门,终究还是招来了不该听的东西!
我手里的哭丧棒变得如同烧红的烙铁,几乎要握不住!冷汗像无数条冰冷的虫子,争先恐后地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
赵阎王脸色铁青,三角眼里的凶光被一种惊疑不定取代。他死死地盯着院墙外,又猛地看向我,眼神变得极其凶狠:“陈老七!你他妈搞什么鬼?!”
“我……我没……”我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
“滚!都给老子滚!”赵阎王像是被那声诡异的回声彻底吓破了胆,恼羞成怒地挥舞着手臂,对着我和他的家丁护院咆哮,“晦气!真他娘的晦气!滚出去!”
我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从蒲团上起来,手里紧紧攥着那根冰凉的哭丧棒,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逃命似的冲出了赵阎王家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身后,传来赵阎王气急败坏的吼叫和砸东西的声音。
一口气跑回我那间临着乱葬岗的破土坯房,反手死死闩上门,背靠着冰凉潮湿的门板,我才敢大口喘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那声诡异的、飘忽的回声,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在耳边萦绕,带着冰冷的死气。
看着手里这根崭新的哭丧棒,顶端暗红的麻绳穗子微微晃动。祖师爷的第三条铁律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哭丧棒离手必焚!尤其是沾了这“活丧”的晦气!
可是……坟头在哪?烧给谁看?这棒子还没沾过真正的死人,只是在赵阎王家那场荒唐的“活丧”里被我握在手里……这算不算“用过”?烧,还是不烧?
恐惧和一丝侥幸在心里交织。也许……也许没那么严重?也许只是巧合?风声?或者哪个促狭鬼的恶作剧?
我犹豫了。看着那根做工还算精细的哭丧棒,想着扎它花掉的几文钱,最终,那点小农的吝啬和对祖师爷规矩的侥幸心理占了上风。我把它小心翼翼地靠在了墙角最阴暗的角落里,用一堆破麻袋片盖住。眼不见,心不烦。也许……就没事了?
这一夜,我睁着眼,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窗外老槐树枝丫在风里鬼哭狼嚎般的呜咽,总觉得那呜咽声中,夹杂着白天那声飘忽冰冷的回音。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哭丧棒冰凉坚硬的触感。直到天快蒙蒙亮,才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中昏沉睡去。
然而,天刚亮透,一阵凄厉尖锐、如同鬼嚎般的哭喊声,就猛地撕裂了柳溪镇清晨的宁静!
“死人啦——!赵老爷——赵老爷没啦——!”
那哭喊声由远及近,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我一个激灵从土炕上弹坐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赵阎王?!死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我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好,趿拉着就冲出了门。柳溪镇已经炸开了锅!人们惊恐地议论着,朝着镇中心赵阎王那高门大院的方向涌去。
我夹杂在混乱的人群里,跌跌撞撞地跑到赵家大院门口。朱漆大门洞开,里面哭声震天,乱成一团。家丁护院们面如土色,女眷们哭得晕死过去。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呕吐物和排泄物的混合气味。
赵阎王死了。死在自己卧房里。据说死状极其可怖。
我仗着身量瘦小,趁乱挤进了人群最里面。赵阎王的尸体还没入殓,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正厅临时铺设的门板上,盖着一张惨白的布单子。他老婆瘫坐在旁边,哭得撕心裂肺,几个胆大的本家亲戚正围着尸体,脸色惨白地商议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吹过,掀起了盖在赵阎王脸上的白布一角!
只一眼!
我的头皮瞬间炸开!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赵阎王那张原本油光满面的胖脸,此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五官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变形,嘴巴张得老大,几乎咧到了耳根,像是临死前经历了无法想象的巨大恐惧和剧痛!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眼珠子几乎要爆出眼眶,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扩散到极致,死死地盯着虚空,凝固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骇、怨毒和……一丝诡异笑意的神情!
而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他那只从白布下露出的、紧握成拳的右手上!
那只青紫色的、僵硬的拳头,指缝里……赫然露出一小截惨白的、沾着暗红色污迹的……纸棍!
那颜色!那质地!我绝不会认错!
是我那根……昨夜没有烧掉的……哭丧棒!
轰——!!!
如同一个炸雷在脑中爆开!巨大的恐惧和悔恨瞬间将我淹没!是我!是我破了规矩!是我没烧掉那沾了“活丧”晦气的哭丧棒!赵阎王的暴毙,那诡异的死状,还有他手里攥着的半截哭丧棒……这一切,都指向那个被我侥幸忽略的禁忌!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差点当场瘫倒在地。周围的哭嚎声、议论声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只有赵阎王那只紧攥着哭丧棒碎片的青紫色拳头,和他那双凝固着诡异神情的眼睛,如同最恐怖的烙印,深深烙在我的视网膜上!
报应!这是报应!祖师爷的规矩……破了,真的会死人的!
赵家的灵堂,设在正厅。巨大的黑漆棺材停在正中央,下面点着长明灯,灯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棺材和周围悬挂的白幡映照得鬼影幢幢。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香烛味、纸钱焚烧的焦糊味,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尸臭。
赵阎王的老婆和几个小妾哭得昏天黑地,声音嘶哑凄厉。本家的亲戚和请来的和尚道士,忙进忙出,脸上都带着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毕竟赵阎王死得太突然,太诡异,流言蜚语早已在镇上悄悄蔓延。
我像个游魂,缩在灵堂最阴暗的角落里。赵家请了别的哭丧人来,用不着我了。这正合我意。我根本不敢靠近那口棺材。只要一闭眼,就是赵阎王临死时那扭曲的脸和他手里攥着的半截哭丧棒。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我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带着尖锐的刺痛。
那根被我藏起来的哭丧棒……成了我的心魔。白天人多,我不敢去动它。只能等,等夜深人静。
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夜。灵堂里守夜的人也熬不住了,靠着柱子或蜷在蒲团上打起了瞌睡。诵经声和哭声都停了,只有长明灯的火苗还在不安地跳动,发出极其细微的噼啪声。整个灵堂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悄悄溜出灵堂,像做贼一样,顶着冰冷的夜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我那间临着乱葬岗的破屋。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霉味和纸灰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一片漆黑。我摸到火石,哆哆嗦嗦地打了好几下,才终于点燃了那盏豆大的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将墙角堆叠的杂物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
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地投向墙角——那堆被我用来掩盖哭丧棒的破麻袋片。
东西……还在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挪到墙角。颤抖的手,带着冰凉的汗,伸向那堆散发着霉味的破麻袋。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麻布。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掀!
破麻袋片被掀开,扬起一片灰尘。
墙角,空空如也!
那根惨白的、顶端系着暗红麻绳穗子的哭丧棒……不见了!
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冷汗像无数条冰冷的虫子,瞬间爬满了我的后背!
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我明明藏在这里的!难道……难道它自己……跑了?!
就在我惊骇欲绝、魂飞魄散的瞬间——
“呼——!”
一阵极其阴冷、带着浓烈水腥和淤泥腐败气息的风,毫无预兆地从破败的窗棂缝隙里猛地灌了进来!
豆大的油灯火苗,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骤然间变成了幽幽的……惨绿色!
那绿光妖异无比,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墙壁、地面、破桌烂椅,全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如同坟地鬼火的幽绿!我的脸在绿光映照下,也变成了一张鬼脸!
“噗嗤……噗嗤……”
与此同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粘稠液体滴落声,从灵堂的方向……不!是从我家墙壁的另一个方向……幽幽地传了过来!
那声音……像是某种粘稠的、污秽的液体,正不断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僵硬地、如同生了锈的机器,一点一点地转动僵硬的脖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面与隔壁废弃柴房共用的土墙——看去。
借着那幽绿惨淡的光线……
我清晰地看到,在那面斑驳、布满龟裂纹路的土墙下方……
一股粘稠的、如同墨汁般的……黑色液体,正顺着墙壁的裂缝,如同活物般……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渗了出来!
那黑液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恶臭,像是沤烂了千百年的淤泥混合着尸水,粘稠得拉丝,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汇聚成一滩不断扩大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水洼!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顺着那不断渗出的黑水,向上移动……
墙壁的裂缝……似乎……变大了?
不!不是裂缝变大了!
是墙壁……在极其轻微地……鼓胀!变形!
仿佛……仿佛墙壁的后面……有什么巨大的、沉重的东西……正死死地、用力地……抵着这面薄薄的土墙!想要……破墙而入!
“呃……呃……”极度的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只能发出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双腿抖得如同筛糠,几乎站立不住。
是它!是那口棺材!是赵阎王!他回来了!带着那根消失的哭丧棒回来了!他要来找我!因为我没烧掉那该死的棒子!因为我……破了他的“活丧”!
悔恨、恐惧、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注满了四肢百骸!跑!必须跑!离开这里!立刻!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再也不敢看那不断渗出黑水、诡异鼓胀的墙壁,也顾不上那盏散发着惨绿幽光的油灯,转身就像疯了一样扑向房门!
手指刚触碰到冰冷的门闩——
“砰!砰!砰!”
三声沉闷、有力、带着无尽怨毒和催促意味的……撞击声!
不是来自房门!
而是……直接从我身后……那面不断渗出黑水、诡异鼓胀的土墙内部……清晰地传了出来!
如同……有人在墙后面……用沉重的拳头……狠狠砸墙!
“啊——!”
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拉开那根本就没闩死的破门闩(巨大的恐惧让我忘记了它只是虚掩着),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一头撞开木门,连滚爬爬地扑进了外面冰冷刺骨、伸手不见五指的沉沉夜幕之中!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乱葬岗方向传来夜枭凄厉的鸣叫。我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朝着与赵家灵堂相反的方向狂奔,仿佛身后有无数双来自地狱的冰冷眼睛在死死盯着我!
不知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直到肺叶像破风箱般撕裂疼痛,喉咙里满是血腥味,双腿如同灌了铅再也抬不动一步,我才瘫倒在镇外一条结着薄冰的臭水沟旁。冰冷的泥水浸透了破烂的棉裤,刺骨的寒意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
跑……是跑不掉的。那东西……盯上我了。赵阎王的死,那诡异的回声,消失的哭丧棒,渗着黑水的墙……这一切,都源于我没烧掉那根棒子!源于我破了祖师爷“哭丧棒离手必焚”的铁律!
唯一的生机……唯一的生机或许就是……找到那根该死的哭丧棒!然后……烧掉它!在赵阎王的坟头烧掉它!或许……或许还能有一线希望!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磷火,微弱,却给了我一丝挣扎的力气。我挣扎着爬起来,像条丧家之犬,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赵家新坟的方向挪去。赵阎王暴毙,停灵不过三天,按规矩,今早该下葬了。新坟……就在镇外三里坡的乱葬岗边缘。
天色依旧漆黑如墨,只有几颗惨淡的星子。三里坡乱葬岗,鬼火点点,磷光幽幽,夜风刮过枯枝败草,发出呜呜咽咽如同鬼哭的声音。我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对恐惧的直觉,在荒坟野冢间艰难地辨认着。终于,在一片新翻的、散发着浓重土腥味的湿土堆前,我看到了那座新起的坟包。没有墓碑,只有几块胡乱堆砌的石头压着坟头纸。
坟前,散落着烧了一半的纸钱灰烬,被夜风吹得打着旋儿飞舞。几支熄灭的残香插在湿冷的泥土里。
我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坟包周围一寸寸地扫视。草根,石头,纸灰……没有!什么都没有!那根哭丧棒,不在这里!
巨大的绝望再次袭来。难道……难道它还在我家?或者……被那东西带走了?
就在我万念俱灰,几乎要瘫软在冰冷坟土上的时候——
我的脚,踢到了一样东西。
硬硬的,埋在坟包边缘松软的湿土里,只露出一个小头。
我浑身一激灵,几乎是扑了过去,双手疯狂地刨开那冰冷的泥土!
泥土下,露出了惨白的颜色!
是它!就是那根消失的哭丧棒!
它竟然被埋在了赵阎王的坟边!就埋在湿土里!惨白的纸花沾满了污泥,顶端的暗红麻绳穗子也被泥土浸透,变成了污浊的黑褐色,像凝固的污血。棒身冰冷刺骨,握在手里,那股子混合着桐油、颜料和更深处透出的、难以言喻的腐败死气,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巨大的恐惧和一丝病态的狂喜交织着。烧掉它!立刻烧掉它!就在这坟头!当着赵阎王的面烧掉!或许……或许还能来得及!
我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火石和一小块珍藏的火绒。手指因为极度的寒冷和恐惧而僵硬得不听使唤,火石撞击了好几次,才终于擦出一点微弱的火星!
火星落在干燥的火绒上,冒起一缕细微的青烟。我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吹着气,如同呵护着最后的希望。火绒终于燃起了一点黄豆大小的、温暖而脆弱的小火苗!
这点微弱的火苗,在漆黑死寂、鬼火磷磷的乱葬岗上,是唯一的光源,也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屏住呼吸,将火苗凑近哭丧棒顶端那被污泥浸透的暗红麻绳穗子。
火舌,贪婪地舔舐上潮湿的麻绳。
一股混合着湿泥被烤焦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像是毛发被烧焦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暗红色的穗子迅速变得焦黑、蜷曲,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火焰,顺着穗子,开始吞噬那惨白的纸花。纸花在火焰中卷曲、发黑、化为灰烬。
火光跳跃着,映照着我惨白扭曲的脸,也映照着面前冰冷的新坟。坟堆在火光下投下巨大的、摇晃不定的阴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快烧!快烧完!烧干净!一丝灰烬都不要留!
我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焰,心中疯狂地祈祷着。只要烧完……只要烧完就没事了……祖师爷……保佑……
就在这时——
跳跃的火焰中心,那被烧得焦黑卷曲的纸花和麻绳灰烬之下……
一张脸,在火光中……缓缓地、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那脸……肿胀、青紫、五官因极度的痛苦和怨毒而扭曲变形!嘴巴咧开,几乎到了耳根,露出森白的牙齿!最恐怖的是那双眼睛——瞪得如同铜铃,眼珠暴凸,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扩散,死死地、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恶意和……贪婪,穿透摇曳的火焰……死死地……盯住了我!
是赵阎王的脸!就是他临死前凝固在门板上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火焰中的脸,那张咧到耳根的嘴巴,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一个冰冷、粘腻、仿佛无数气泡在淤泥深处破裂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尸臭和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不是从耳朵传入,而是直接在我的脑海深处……幽幽地、一字一顿地响起:
“你……白天……哭得……真好听……”
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味。
火焰猛地一蹿!那张扭曲的脸在火光中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狰狞!
冰冷粘腻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如同冰锥刺骨的恶意,在我意识中轰然炸响:
“……再……哭……一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