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草台班子在荒村唱野戏。班主立下三条铁规:午夜不登台,不唱鬼戏,班主不开口。那夜金主砸下重金:“唱通宵《目连救母》,班主压轴!”开戏后,台下空凳坐满无脸观众。班主被迫开腔时,铜镜映出他背后趴着青面戏服女鬼。我掀开后台帘缝偷看,见台上班主影子正自己比划着唱词。而台下所有“人”的影子,都朝着我转过了头。
南方的暑气像一块裹尸布,又湿又重地闷在龟裂的河床上。河叫“干沟子”,名不副实,早几年上游修了坝,水脉一断,河床裸露出狰狞的肋骨,剩下些发绿发臭的死水洼子,滋生的蚊蝇能把活人抬走。河两岸的村子,如同被抽干了血的尸首,迅速地败落下去。青壮年像逃难似的涌进城里讨活路,只剩下些实在挪不动窝的老骨头,守着祖坟和残破的土坯房,在蒸笼般的酷热和死寂里,一天天熬着等死。
我们这“庆喜班”,就是依附在这些垂死村落上,吸食最后一点残羹冷炙的虱子。一辆破卡车驮着褪色的戏箱、卷了边的油布棚、几件缺弦少键的家什,还有我们七八张同样褪色、被汗水和劣质油彩腌渍得看不出年纪的脸,沿着龟裂的河床,在漫天黄尘里颠簸。下一个“台口”,是干沟子下游最深处,一个地图上都快找不到名字的荒村——老鸦坳。
卡车吭哧着,像得了痨病的老人,终于在一个黄昏,把最后一点力气耗尽了。停在村口那株虬枝盘结、半死不活的老槐树下。夕阳像泼翻的鸭血,把西天染得一片污浊。村子里静得吓人,没有鸡鸣狗吠,没有炊烟,只有风吹过破败窗洞发出的呜咽,和空气里那股子浓得化不开的、河床淤泥混着草木腐烂的甜腥气。几间低矮的土坯房歪斜着,墙皮大片剥落,黑洞洞的门窗像骷髅的眼窝,冷冷地盯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
班主陈瘸子——我们都叫他陈头——第一个跳下车。他五十来岁,精瘦得像根晒干的荆条,左腿早年受过伤,走路有点拖。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被风刀霜剑刻过,一双眼睛却像淬了火的琉璃珠子,在暮色里精光四射。他拄着那根油光水滑的枣木拐杖,拖着那条瘸腿,绕着老槐树和村口那口爬满绿苔、早已干涸的井台转了一圈,眉头锁得死紧。
“都给我听真喽!”陈头猛地一跺拐杖,声音不高,却像砂纸磨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让正在卸箱笼、搭棚子的伙计们都停了手。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挨个扫过我们几张疲惫又麻木的脸,最后落在我这个刚入行不久的“小跟包”身上,停留了片刻。
“三条规矩,刻在骨头上,烂在肚子里!”他伸出三根枯瘦、关节粗大的手指,一字一顿,砸在地上:
“一、鸡叫三遍前,锣鼓给我收声!天王老子砸金子也不唱!”
“二、什么《活捉三郎》、《李慧娘》、《目连救母》……但凡沾了阴司、鬼魅、地狱的戏文,一概不沾!半句词儿都不许提!”
“三、我陈瘸子,”他顿了顿,用拐杖重重敲了敲自己那条瘸腿,“只要这口气还在,嗓子就哑着!压轴?压棺材板也没我开口的份儿!”
三条规矩,像三块冰冷的墓碑,沉沉地压下来。风穿过老槐树稀疏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无数窃窃私语。空气里那股甜腥的腐败气息似乎更浓了。伙计们沉默地点头,眼神里是习以为常的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我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衣衫,后颈莫名地蹿起一股凉气。这荒村,这死寂,还有陈头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凝重,都透着说不出的邪性。
戏台就搭在村中央的打谷场上。场子边上有座塌了半边的破祠堂,黑洞洞的门洞像张开的巨口。几块破门板,几张条凳,就是我们全部的家当。油布棚子刚支棱起来,还没挂上那面脏兮兮的“庆喜班”旗幡,一辆沾满泥浆、在暮色中闪着贼光的黑色小轿车,如同不祥的乌鸦,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场子边上。
车门打开,先下来两个穿着黑绸短褂、一脸横肉的汉子,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我们这群灰头土脸的戏子。随后,一个穿着不合时宜的丝绸长衫、摇着一把玉骨折扇的胖子,慢悠悠地踱了下来。他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惨白,眼皮浮肿,看人时微微眯着,带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种……难以形容的阴鸷。
“哪位是班主?”胖子声音尖细,像太监。
陈头拄着拐上前一步,微微欠身:“小老儿陈有福,不知贵客……”
胖子“啪”地合上折扇,用扇骨点着陈头,打断他的话:“听着,爷姓金,从城里来。看上你们这破班子,是你们的造化。”他眼皮也不抬,朝身后一个汉子努了努嘴。那汉子立刻拎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黑色皮箱,“哐当”一声扔在陈头脚边的泥地上,箱盖弹开——里面是满满一箱码得整整齐齐、在昏黄暮色里依旧晃眼的……银元!还有几根黄澄澄的金条!
“嘶——”周围的伙计们,包括我,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金胖子用折扇轻轻拍打着手心,脸上露出一丝猫戏老鼠般的笑意,声音却冷得像冰:“今晚,就在这儿,给我唱通宵!戏码——”他顿了顿,那双浮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恶毒的快意,“就唱《目连救母》!要全本!要原汁原味!一个折子都不能少!”
轰——!
如同一个炸雷在头顶爆开!《目连救母》!全本通宵!这简直是……是冲着陈头那三条铁规,赤裸裸的挑衅和索命!
陈头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金胖子还要惨白!他拄着拐杖的手背青筋暴起,那条瘸腿微微颤抖着,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怒、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金……金爷……”陈头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明显的颤抖,“这……这不合规矩!我们班子……有规矩!这戏……唱不得!通宵……更使不得!”
“规矩?”金胖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尖细的嗓音陡然拔高,带着刺耳的嘲讽,“在老鸦坳,我金爷的话,就是规矩!”他“啪”地又打开折扇,慢悠悠地摇着,眼神却像毒蛇一样黏在陈头脸上,“听说……陈班主早年嗓子可是金不换?怎么,瘸了腿,连嗓门也夹裤裆里了?今儿这压轴的大轴戏,‘目连僧’一角,非陈班主莫属!爷就想听您……亮亮嗓子!”
他身后的两个黑衣汉子,不声不响地往前踏了一步,手按在了腰间鼓囊囊的地方。冰冷的杀气弥漫开来。
周围的伙计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风吹破油布棚的噗噗声,还有金胖子摇扇子那细微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
陈头死死地盯着地上那箱闪着诱人光泽的金银,又看看金胖子那张阴鸷的脸和他身后虎视眈眈的打手。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额头滚落下来,砸在干燥的泥地上,瞬间消失不见。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嘴唇哆嗦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极其惨烈的搏斗。最终,那眼中的疯狂和愤怒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败和绝望。他佝偻的脊背,似乎又塌陷了几分。
“……好……”一个破碎的音节,从陈头干裂的嘴唇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唱……我们……唱……”
“开锣——!”金胖子得意地一挥手,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
咣——嚓嚓嚓嚓——!
破锣破钹敲打出的开场锣鼓,在死寂的老鸦坳夜空里猛然炸响!那声音嘶哑、破败、不成调子,像垂死野兽最后的哀嚎,瞬间撕裂了荒村的宁静,惊飞了老槐树上几只夜栖的昏鸦,“呱呱”怪叫着扑向更深的黑暗。
惨白的汽灯挂了起来,光线透过破旧的油布棚顶,在打谷场上投下摇晃不定、巨大而扭曲的光斑。锣鼓声歇,二胡那如同哭丧般的尖利调门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拉得人心头发颤。戏,开场了。
我作为“小跟包”,抱着刀枪把子蜷缩在后台最阴暗的角落里,紧挨着那口装行头的大破箱子。前台咿咿呀呀的唱腔、锣鼓点,隔着脏兮兮的布帘子传进来,显得格外遥远和不真实。后台空间狭窄,弥漫着汗臭、劣质油彩和尘土的味道。演“刘氏”(目连之母,因开荤破戒被打入地狱的恶妇)的花脸老张,正对着角落里那面边缘发黑、布满水银斑点的破旧铜镜,往脸上涂抹着浓艳而诡异的油彩,嘴里还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戏词,眼神空洞。
陈头就坐在我对面的一个破马扎上,背对着前台的方向,腰板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弓弦。他换上了那件洗得发白、袖口都磨出毛边的靛蓝色“目连僧”戏服,头上戴着毗卢帽。他没上妆,脸上是死灰一般的颜色,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那双琉璃珠子似的眼睛,此刻却死死地盯着面前地上的一小滩水渍,眼神空洞得吓人,仿佛灵魂早已抽离。那根油亮的枣木拐杖,就靠在他手边,像他最后的精神支柱。
时间在沉闷、压抑和前台那不成调的鬼哭狼嚎中缓慢地爬行。夜色越来越浓,像墨汁般浸透了整个荒村。后台唯一的光源是那盏挂在棚柱上的小马灯,光线昏黄摇曳,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扯得如同鬼魅。空气里那股子甜腥的腐败气息,似乎随着夜深,变得更加浓重粘稠,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凉意。
前台扮演小鬼的“小武生”柱子,趁着下场换装的间隙,脸色煞白地溜回后台,凑到正在整理水纱的旦角小翠身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翠……翠姐……邪……邪门了……”
“咋了?见鬼了?”小翠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手上动作没停。
“比……比鬼还邪乎!”柱子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哭腔,“我……我刚才在台上翻跟头……偷……偷瞄了一眼台下……”
他喘了口气,眼神惊恐地扫了一眼四周,尤其是闭目枯坐的陈头,才继续道:“刚开锣那会儿……台下……明明就金胖子和他那两个狗腿子,坐在条凳上……像三截木头桩子……”
“可……可刚才……”柱子的声音抖得几乎连不成句,“那几条破条凳……坐……坐满了!黑压压的一片!都……都穿着……像是老辈子人穿的……灰扑扑、黑黢黢的衣裳……可……可他们……他们……”
“他们怎么了?”小翠也被他这模样弄得有些发毛,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他们……没有脸!”柱子猛地抓住小翠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她肉里,“真的!翠姐!就是……就是一片模糊!像……像蒙着一层雾!或者……或者压根就是平的!一个都没有!就……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脖子……都朝着戏台……扭着!一动不动!”
一股寒气瞬间从我的脚底板窜起,直冲天灵盖!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刀枪把子,仿佛能从这些冰冷的木头铁皮上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前台方向,那脏兮兮的布帘子仿佛变成了一道通往幽冥的屏障。
小翠的脸也白了,她用力甩开柱子的手,强作镇定地啐了一口:“呸!胡说八道什么!定是你小子眼花了!赶紧滚去换装!误了场子,看陈头不扒了你的皮!”
柱子被小翠一骂,哆嗦了一下,不敢再言语,但脸上的惊恐丝毫未减,慌慌张张地跑开去换他那身小鬼的行头了。
小翠嘴上骂着,眼神却明显乱了,整理水纱的手也有些发抖。后台的气氛,因为柱子这番话,变得更加诡异和沉重。连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和不成调的锣鼓点,此刻听起来都像是来自阴曹地府的招魂曲。
就在这时,前台传来一声极其高亢、如同鬼啸般的唢呐长音!紧接着,锣鼓点变得急促而疯狂!
一个负责跑龙套的老伙计连滚爬爬地掀开布帘冲进后台,声音都变了调:“头……头儿!到……到‘五殿寻母’了!金……金爷那边……催……催您上场了!”
“五殿寻母”!
这是《目连救母》里目连僧闯入地狱,寻遍十殿阎罗,最终在血湖池找到母亲刘氏的戏码!也是整部戏里阴气最重、最凶险的折子!更是……陈头必须开口唱压轴的时刻!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枯坐的陈头,身体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色,眼窝深陷,嘴唇没有一点血色。那根油亮的枣木拐杖,被他枯瘦的手死死攥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投向后台那面布满水银斑点的破旧铜镜。
就在他目光投向铜镜的刹那——
镜子里,映出陈头僵硬枯坐的背影,映出那靛蓝色破旧戏服的轮廓,映出他头上那顶毗卢帽的模糊影子……
然而,就在陈头那佝偻背影的肩头之上……
一张脸,正紧贴着他的后颈,从镜子里……清晰地映了出来!
那张脸……惨白!毫无血色!像是刚从水底捞出来的死人!脸上涂抹着厚厚的、如同纸扎人般的白色油彩!两颊却用极其鲜艳、如同凝固鲜血般的胭脂,涂着两个夸张诡异的圆坨!嘴唇是同样刺目的猩红,嘴角向上咧开,形成一个极其怨毒、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一双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两个深不见底、如同墨汁般的漆黑窟窿!
那赫然是一张……画着“刘氏”恶妇妆的青面女鬼的脸!
它就那么紧贴着陈头的后颈,下巴几乎搁在他的肩膀上!那张猩红的、咧开的嘴,正对着陈头的耳朵,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镜子里,陈头的身体如同被冻僵般一动不动,只有他那双映在镜中的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在剧烈地颤抖!
“呃……”一声极其压抑、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呜咽,从陈头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头儿?您……您怎么了?”那跑龙套的老伙计不明所以,看着陈头剧烈颤抖的背影,惊恐地又问了一句。
陈头猛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他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马扎上弹了起来,踉跄着,几乎站立不稳,全靠那根枣木拐杖死死撑住!他不再看那面诡异的铜镜,猛地转过身,面对着通往前台的布帘子。他的脸扭曲得如同恶鬼,青灰色的皮肤下肌肉虬结,那双琉璃珠子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的光芒!
“拿……拿我的……锡杖来!”他嘶哑地低吼,声音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
立刻有人将那根象征目连僧身份、缠着破旧黄布、顶端有个小小锡环的法器锡杖递到他颤抖的手中。陈头一把攥住!那冰凉的触感似乎给了他一丝力量。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进去,仿佛带着刀子,割得他整个胸腔都在剧痛。他不再犹豫,拖着那条瘸腿,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如同走向刑场,掀开了那面隔绝阴阳的脏兮兮布帘子,身影消失在前台那片惨白摇曳的灯光和咿咿呀呀的鬼哭狼嚎之中。
前台猛地爆发出更加凄厉疯狂的锣鼓和唢呐声!如同百鬼齐嚎!
后台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柱子和小翠紧紧靠在一起,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那面映出女鬼的破铜镜,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极度的恐惧像无数冰冷的爪子,攫住了我的心脏。陈头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镜子里的东西!可他为什么还要出去?他要去唱?他要开口?!
不行!不能让他开口!陈头的第三条铁规!班主不开口!开了口……会怎样?柱子说的那些无脸观众……铜镜里的女鬼……这戏台……根本就是个陷阱!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我要看看!看看前台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看陈头!看看那些“观众”!
趁着后台所有人都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心神、呆若木鸡的瞬间,我像只受惊的狸猫,手脚并用地爬到后台最靠近上场门的地方。那里挂着一块更厚的、用来遮挡视线的脏兮兮的蓝布帘子。我蜷缩在道具箱的阴影里,屏住呼吸,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最下方的一道缝隙。
前台惨白摇曳的汽灯光芒,如同探照灯般刺入我的眼睛。巨大的油布棚下,光影晃动,鬼影幢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戏台中央。
陈头——目连僧,正背对着我的方向,面对着台下!他一手拄着那根枣木拐杖(戏里本该是锡杖,但他那条瘸腿显然离不了这支撑),另一只手紧握着那根缠着黄布的锡杖,高高举起!他似乎在唱!在嘶吼!他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大幅度地晃动着,那条瘸腿艰难地支撑着,每一次晃动都显得那么吃力!
然而……
诡异的是……
我的耳朵里,只听到了前台那如同鬼哭狼嚎般的锣鼓、唢呐、二胡的伴奏声!还有扮演阎王、小鬼、判官的伙计们那荒腔走板、带着惊恐颤音的唱和!唯独……没有听到陈头的声音!一丝一毫都没有!
他明明在剧烈地晃动身体,在用力地挥舞手臂,在张口……可没有声音!一丝属于他的声音都没有传出来!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隔膜,将他与这喧嚣的戏台彻底隔绝!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被戏台地面上摇曳晃动、被汽灯拉长的影子……死死地吸引住了!
惨白的光线下,陈头佝偻着、奋力嘶吼(却无声)的身影,在台板粗糙的木纹上投下了一道清晰而巨大的影子!
那道影子……在动!
它在……自己动!
陈头的身体明明因为拄拐而重心不稳,动作僵硬而艰难。可地上的那道巨大黑影,动作却流畅无比!它正随着那疯狂喧嚣的锣鼓点,挥舞着手中那根由锡杖影子幻化出的、更加巨大狰狞的“法器”!它的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种癫狂的韵律!更恐怖的是,它的嘴部位置——那道黑影的“嘴”——正在大幅度地、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在尽情地、酣畅淋漓地……演唱着那本该属于目连僧的、震撼地狱的救母悲歌!
它在唱!影子在唱!而陈头的身体……只是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僵硬的木偶!
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头皮一阵阵发麻!我惊恐地、不受控制地顺着那道疯狂舞动的影子,将视线投向台下——那片被柱子描述为“坐满了无脸观众”的区域!
惨白的汽灯光芒,如同巨大的探照灯,扫过台下那片空地。
条凳……坐满了!
黑压压的一片!如同柱子所说,穿着灰扑扑、黑黢黢、式样古老陈旧的衣裳!身体僵直!脖子都朝着戏台的方向扭着!
而他们的脸上……果然!一片模糊!像蒙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灰雾!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的、由无数无脸身影组成的“观众席”前的地面上……
同样被惨白汽灯投下的……是无数道或长或短、或浓或淡的……影子!
就在我窥视的目光,因为台上影子的诡异和台下无脸观众的恐怖而凝固的刹那——
台下地面上,那无数道原本朝着戏台方向、安静地铺陈在地上的、属于“无脸观众”的影子……
突然!毫无预兆地!
齐刷刷地……朝着后台的方向——朝着我掀开的这道帘缝——猛地……转过了“头”!
无数道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轮廓的“影子头颅”,在摇曳惨白的光线下,整齐划一地扭转!无数道空洞的、无形的、却带着实质般冰冷恶意的“视线”,如同无数支淬了冰的毒箭,瞬间穿透了帘布的缝隙,狠狠地钉在了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