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说我家祖屋风水邪门,三代男丁都活不过五十。暴雨夜老屋坍塌,我在废墟里挖出个戴银镯的小臂白骨。九叔公见到镯子当场昏厥,醒来后哆嗦着在门窗画满血符。“当年你爹用你亲妹妹打了活人桩...那丫头,是被活埋的。”镜子里开始出现穿红棉袄的影子,门框上总有小小的血手印。最可怕的是——我总感觉有只冰冷的手在拽我的右脚。直到父亲临终才吐出真相:“你喝的续命汤...是用她的骨灰调的符水。”
暴雨疯了似的抽打着陈家坳,屋檐淌下的水连成了浑浊的瀑布,轰隆隆砸在泥地上。天像是被捅了个窟窿,黑沉沉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我蜷在村东头九叔公那间老屋里唯一不漏雨的角落,听着外面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屋顶残破的瓦片上,像无数细小的鬼爪在拼命挠抓。
“这雨……邪性啊。”九叔公蹲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家祖屋的方向,那眼神,像在看一口深不见底的棺材。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陈家祖屋的风水邪门,是陈家坳人尽皆知的忌讳。打我记事起,就活在一种无形的阴影里——爷爷,四十九岁,上山砍柴摔断了脖子;大伯,四十八,一场无名高热人就没了;爹……今年开春刚过完四十八的生辰,身子骨眼见着就垮了下去,咳起来像破风箱,脸色蜡黄得吓人。三代男丁,无一例外,活不过五十那道催命坎。村里老人私下都说,祖屋底下埋着不干净的东西,索命的冤魂,专吸陈家人的阳寿。
“轰隆——咔——嚓!”
一声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爆开,震得土墙簌簌掉灰。紧接着,是一连串沉闷、巨大、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仿佛大地深处有什么筋骨被硬生生撕裂了。那声音,分明是从祖屋方向传来的!
我和九叔公几乎同时跳了起来,冲到门口。借着惨白刺目的闪电光,一幅骇人的景象刺入眼帘:我家那座矗立了不知多少年的黑黢黢的老祖屋,在漫天暴雨中,像被抽掉了骨头的巨人,半边屋顶连同整堵山墙,正裹挟着瓦砾、断木、泥浆,轰然倾塌!沉闷的巨响被雷声吞没,只留下烟尘在雨中腾起,又被瓢泼大雨狠狠摁回泥泞里。
“糟了!”九叔公的烟锅掉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压……压不住了!福生,快……快去看看你爹!东西……东西怕是要出来了!”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比这冰冷的雨水更刺骨。爹!他还在那倒了一半的屋里!我顾不上穿蓑衣,一头扎进狂暴的雨幕,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那片废墟。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生疼,视线一片模糊,耳边只有风雨的嘶吼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祖屋塌了半边,剩下的一半也摇摇欲坠,断裂的房梁像巨大的肋骨,狰狞地刺向黑沉沉的天。爹被几个闻声赶来的本家叔伯七手八脚地抬了出来,安置在隔壁二婶家暂时避雨的柴房里。他蜷在干草堆上,紧闭着眼,脸白得像纸,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人已经昏死过去。
“爹!爹!”我扑过去,抓住他冰冷的手摇晃着,声音带着哭腔。二婶叹了口气,用一块破布小心擦着他额头的泥水:“命大,塌下来那根大梁没砸实,擦着边过去了……就是吓着了,加上身子骨本来就虚……”
确认爹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我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落回肚子里一点,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更沉重、更冰冷的东西压了下来。九叔公的话像冰锥,一下下凿着我的脑子:“东西……怕是要出来了。”是什么东西?祖屋底下,到底埋着什么?
我猛地转身,再次冲回那片还在不断滴落泥水的废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我,非要看看,看看这吞噬了三代男人性命的祖屋地基里,究竟藏着什么妖魔鬼怪!
雨势稍歇,变成了连绵不断的冷雨丝。我搬开断裂的椽子,扒开湿透的泥砖和碎瓦片。泥水混合着腐朽木头的腥气直冲鼻腔。手指很快就被粗糙的断木和碎瓦割破,火辣辣地疼,混着冰冷的泥水,粘腻又麻木。我不管不顾,像一个着了魔的疯子,只凭着那股子横冲直撞的劲儿向下挖掘。
突然,我扒开一块沉重、沾满黄泥的碎墙砖,底下露出一小片异样的灰白色。不是石头,也不是木头。
我的动作僵住了。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深埋多年的铁锈混合着某种甜腻腐朽的气息,猛地钻进鼻孔。
我颤抖着,用淌着泥水和血水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开那周围的湿泥。
一小截骨头。
人的小臂骨。
它斜斜地插在乌黑的泥浆里,纤细得令人心惊。手腕的位置,套着一个小小的、被污泥包裹、但依旧能看出轮廓的银镯子。镯子很细,样式极其简单,没有任何花纹,在昏暗的天光下,那点银光微弱得像坟地里的鬼火。
我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缩回手,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浑身筛糠似的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比雨水更冷。眼睛死死盯着那截白骨和镯子,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轰鸣。
“福生!福生你干啥呢!”是九叔公焦急嘶哑的声音,他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惊疑不定的本家叔伯。
九叔公冲到近前,浑浊的老眼顺着我惊恐的视线往那坑里一瞥。就在他的目光触及那个小小的、沾满污泥的银镯子的刹那——
“呃……”一声短促、仿佛被扼住喉咙的抽气声从他喉咙里挤出。
九叔公脸上的皱纹瞬间扭曲、凝固,像是见了活鬼。他双眼猛地翻白,枯瘦如柴的身子剧烈地晃了晃,手里的拐杖“哐当”一声掉在泥水里,整个人像一截被雷劈中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九叔公!”旁边的三叔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瘫软的身体。
“快!抬屋里去!抬屋里去!”人群炸开了锅,手忙脚乱地把昏厥的九叔公往二婶家抬。我瘫坐在泥水里,像个木偶,目光无法从那截白骨和银镯上挪开一丝一毫。九叔公那惊恐欲绝的表情,死死烙印在我眼前。那镯子……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什么!
混乱持续了很久。九叔公被抬进了二婶家唯一还算干燥的里屋炕上,掐人中,灌姜汤,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悠悠转醒。他躺在炕上,脸色灰败得如同蒙了一层死气,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嗬嗬”声,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巨大恐惧,死死盯着房梁。
“九叔公……那……那底下……”我凑到炕边,声音抖得不成调,想问他那白骨和银镯的事。
九叔公猛地转过头,那双惊恐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我脸上。他枯枝般的手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抠进我的肉里,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
“闭……闭嘴!”他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别……别问!祸……祸从口出!那……那是……”
他话没说完,整个人又开始剧烈地痉挛,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快!按住他!”旁边的人急忙上前。
九叔公猛地挣脱开按住他的手,像一头濒死的野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挣扎着坐起来一点,那双被恐惧攫住的眼睛扫过窗户,又扫过房门。他哆嗦着,伸出枯瘦的手指,狠狠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
暗红色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他无视周围人的惊呼和阻拦,用那根淌血的手指,在坑坑洼洼的土炕沿上,在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框上,在吱呀作响的破旧门板上,歪歪扭扭地画起来。那不是字,是一些极其古怪、扭曲的符号,像纠缠的蛇,又像燃烧的火焰,透着一种原始的、令人极度不安的邪异感。粘稠的血迹在粗糙的木料和纸面上留下暗红的印记,腥甜的铁锈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
“挡……挡住……”他一边画,一边神经质地念叨,声音含混不清,“封……封住……她……她回来了……要……要索命……”
画完最后一个血符在门框内侧,九叔公耗尽了所有力气,像一摊烂泥般瘫倒下去,只剩下微弱的喘息。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空洞地望着屋顶,嘴里只剩下无意识的、断断续续的呓语:“……活埋……活埋啊……造孽……陈家……报应……”
“活埋”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再联想到那截纤细的小臂骨……一个恐怖的念头,带着冰冷的铁锈味,瞬间攫住了我的全部思维。
二婶家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没人敢大声说话,偶尔交换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惊疑和恐惧。九叔公那些血符和破碎的呓语,像无形的鬼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我守在不省人事的爹身边,听着他微弱断续的呼吸,脑子里却全是那截白骨、那个银镯,还有九叔公惊恐的眼神和“活埋”两个字。
夜,深得像墨。爹在干草堆上发出几声压抑的咳嗽,又沉沉睡去。我蜷在角落一条冰冷的长凳上,疲惫和惊惧撕扯着我的神经,眼皮沉重得几乎黏在一起,意识却像惊弓之鸟,悬在半空。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声音很近,就在我身后!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睡意被彻底驱散。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砰砰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我不敢回头,血液似乎都冻僵了,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那声音……不像是老鼠,更不像风吹。它轻,却带着一种黏腻的质感,仿佛有什么东西贴着地面或者墙壁在缓慢地……移动?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强迫自己,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扭动僵硬的脖子,视线艰难地投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墙角那面蒙着一层厚厚灰尘、布满水渍斑痕的老旧穿衣镜。
镜面模糊不清,映着房间里昏暗摇曳的油灯光晕,以及一些家具扭曲变形的轮廓。
然而,就在那模糊的光影晃动中,我似乎瞥见了一抹极其刺眼的红!
像一滴血,骤然滴落在灰暗的幕布上。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再定睛看去——
镜子深处,那片昏暗的光影边缘,似乎……似乎真的立着一个矮小的影子!非常模糊,轮廓扭曲不定,但那颜色……是红的!像一件洗褪了色、却又带着某种不祥暗沉的老式红棉袄!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猛地闭上眼,再睁开!
镜子里只有昏暗摇曳的油灯光,晃动着家具模糊的影子。哪里有什么红影子?刚才那惊鸿一瞥,仿佛只是极度紧张下产生的幻觉。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冰凉粘腻。我大口喘着气,像离水的鱼。是幻觉吗?一定是幻觉!太累了,太害怕了……我拼命说服自己,可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擂得肋骨生疼。
就在这时,一种更细微、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极其突兀地响起。
啪嗒…啪嗒…
声音很轻,像是沾了水的湿布,轻轻拍打在木头上。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诡异的节奏感。
声音的来源……是门口!
我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投向那扇紧闭的、糊着旧报纸的破木门。油灯昏暗的光线只能照亮门的下半部分。就在那斑驳的门板上,靠近门框内侧、九叔公画着血符的地方——
几个小小的、湿漉漉的印子,清晰地印在暗红色的符咒旁边!
那形状……分明是小小的手掌印!五指的形状稚嫩而清晰,边缘还带着湿漉漉的水痕,仿佛刚刚才印上去的!
血!是血手印!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怖感瞬间将我淹没!那不是幻觉!九叔公的血符还在,可旁边,多了这小小的、带着水渍的血手印!是谁?是什么东西留下的?
我再也无法控制,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叫,猛地从长凳上弹了起来,撞倒了旁边的矮凳,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咋了?福生?”睡在隔壁的二婶被惊醒,惊慌的声音传来。
“没……没什么!凳子……凳子倒了!”我声音抖得厉害,眼睛死死盯着门框上那几个小小的血印,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几乎要把我的血液都冻僵。九叔公昏厥前的呓语再次在耳边炸响:“……活埋……索命……”
二婶披着衣服推门进来,看到我煞白的脸和惊魂未定的样子,又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门框,她显然也看到了那几个新鲜的血手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惊恐地看向炕上昏睡的九叔公和我爹。
这一夜,注定无眠。油灯被拨得更亮了些,二婶也留在了屋里,三个人守着昏睡的病人,谁也不敢闭眼。屋外的风雨声似乎小了些,但屋子里,另一种无声的、冰冷的恐惧,却像浓雾般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天刚蒙蒙亮,一层惨淡的灰白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渗进来,驱散了油灯微弱的光芒,却没能驱散屋里的阴冷和压抑。我几乎是熬鹰一样熬过了后半夜,眼皮沉重如铅,但神经却绷得死紧。九叔公依旧昏昏沉沉,偶尔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呻吟。爹的情况似乎更糟了,呼吸微弱,脸色蜡黄中透着一股死灰。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毫无征兆地从我的右脚踝传来。
冰凉。
刺骨的冰凉。
仿佛有一块刚从冰窖里挖出来的铁,突然贴在了我的皮肤上。那冰冷的感觉并非来自外界,而是……而是从皮肤下面,从骨头缝里,猛地钻了出来!
紧接着,一股力量猛地攥住了我的右脚踝!力量不大,却异常清晰、异常顽固!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冰冷、僵硬、带着泥土的湿气,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脚,用力地往下拽!
“啊!”我短促地惊叫一声,整个人像被电击般从凳子上弹了起来,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才勉强稳住身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瞬间被那冰冷的触感冻结。
我惊恐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右脚踝。
裤腿挽着,露出的皮肤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手印,没有淤青,甚至连一点灰尘都没有。只有刚才那股被狠狠攥住、往下拖拽的冰冷感觉,还无比清晰地烙印在皮肤深处,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感。
“怎么了福生?”二婶被我吓了一跳,紧张地问。
“没……没什么……”我声音嘶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那只脚。可那股冰冷的拽力感,却像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它不再是持续的,而是变成了间歇性的。当我试图走动,或者仅仅是稍微转移注意力时,那冰冷的、向下拖拽的力量就会毫无征兆地出现,猛地攥紧我的脚踝,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固执地要将我拖向某个未知的深渊。
我的精神在这种持续不断的、无声的恐吓下,濒临崩溃。九叔公昏迷不醒,村里其他人讳莫如深。那截白骨和银镯,成了横亘在我心头带血的刺。不行!必须弄清楚!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具骸骨整个挖出来!这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压过了恐惧。
趁着二婶去灶房熬药的间隙,我咬咬牙,拿起一把靠在墙角的旧铁锹,再次冲向了祖屋的废墟。
雨彻底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倒塌的祖屋废墟像一头巨大的、腐烂的怪兽尸体,散发着潮湿、腐朽和死亡的气息。我找到昨天挖出白骨的位置,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挥动铁锹,狠狠地铲了下去。
泥土混杂着碎砖烂瓦,被一锹锹翻开。湿冷的土腥味、木头腐烂的霉味,还有那股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甜腻腐朽气息,越来越浓烈地包裹着我。汗水混合着泥浆,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又涩又痛。我顾不得擦,机械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挖出来!把“她”挖出来!
铁锹的尖端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一声闷响,震得我虎口发麻。我心头一跳,动作更加小心,蹲下身,用手飞快地扒开周围的湿泥。
更多的骨头显露出来。
零散的,断裂的,深埋在乌黑的泥土里。肋骨、腿骨……最终,一个沾满泥污、只剩下空洞眼窝的骷髅头,被我颤抖的手捧了出来。
骸骨很小,非常小。显然属于一个年幼的孩子。骨头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黑色,一些细小的骨头上,布满了细密的、纵横交错的裂痕,像是生前遭受过可怕的挤压。最刺目的,是那纤细手腕骨上套着的银镯子,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冰冷幽暗的光。
我捧着这颗小小的、冰冷的头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恐惧、悲伤、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愤怒,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心脏。这就是祖屋的秘密?这就是陈家三代短命的根源?一个被活埋在地基里的……孩子?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无尽疲惫和恐惧的声音,在我身后幽幽响起:
“唉……造孽啊……”
我猛地回头,是住在村尾、平日里沉默寡言、眼神总有些呆滞的七奶奶。她拄着拐,佝偻着背,不知何时来到了废墟边缘,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骷髅头,布满老年斑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着,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怜悯和巨大恐惧的神情。
“七奶奶?”我声音干涩。
老太太像是没听见,目光依旧钉在那小小的头颅上,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那年,你爹……陈老三……才多大?八九岁?病得只剩一口气了……眼瞅着……要步他爹他哥的后尘……”
我的心猛地揪紧!爹?八九岁?病得快死了?
“请了……请了山外头最有名的风水先生来看……”七奶奶的声音带着梦呓般的恍惚,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那先生说……这屋子……压不住煞了……得打生桩……用……用至亲骨肉的命……去填……去镇……”
“生桩?”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
七奶奶浑身一哆嗦,仿佛被我的声音惊醒,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惊恐。她猛地后退一步,布满青筋的手死死攥紧了拐杖,头摇得像拨浪鼓:“别问了!别问了!作孽啊!报应!都是报应!”她一边神经质地念叨着,一边慌慌张张地转身,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了这片废墟,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她的话,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在我混乱的脑海里反复切割、烙印。风水先生……生桩……至亲骨肉……填地基……镇煞……
一个冰冷得足以冻结血液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探出的鬼爪,死死攫住了我的心脏。我缓缓地、僵硬地低下头,再次看向手中那小小的、布满裂痕的骷髅头。一个名字,一个早已被岁月尘封、几乎被家族刻意遗忘的名字,带着尖锐的刺痛,猛然刺破了记忆的迷雾——
春芽。
爹似乎从未主动提起过,只在很久很久以前,某个模糊的童年午后,奶奶摩挲着爹的脊背,老泪纵横地叹气,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过:“……我那苦命的春芽丫头……命薄啊……要是还在……该多大了……”那时懵懂的我,只当是夭折了一个远房姑姑。
寒意,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全身的血液。我捧着那颗小小的、冰冷的头骨,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春芽……我的……亲妹妹?被……活埋在了这地基之下?为了……给爹续命?为了镇住这所谓的“煞”?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我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哇的一声吐了出来。酸涩的苦水混着冰冷的恐惧,灼烧着我的喉咙。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嘶哑,如同破锣被敲响的呼喊,猛地从二婶家的方向传来:
“福生!福生!快回来!你爹……你爹不行了!”
我浑身剧震,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顾不上满手的污泥和骸骨,我连滚带爬地冲下废墟,跌跌撞撞地奔向二婶家。
柴房的门开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一种衰败的、死亡的气息弥漫出来。爹躺在干草堆上,脸色已经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灰色,嘴唇乌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拉风箱般艰难的“嗬嗬”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裂。他的眼睛瞪得极大,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里面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混合着巨大痛苦和恐惧的光芒。
“爹!”我扑到炕边,抓住他那只枯瘦冰冷、如同鸡爪般的手。
爹似乎感应到了我的触碰,眼珠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聚焦在我满是泥污的脸上。他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的“嗬嗬”声,干裂乌紫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是拼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想要说什么。
“爹……你想说什么?春芽……春芽她……”我声音哽咽,泪水模糊了视线。
听到“春芽”两个字,爹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双濒死的眼睛里,恐惧的光芒瞬间暴涨!他枯瘦的手突然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力量,反手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我的皮肉里!冰冷,僵硬,像死人的手。
“锁……锁好……”他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门……锁……锁好……”
锁好门?又是这句话!和九叔公昏倒前说的一模一样!
“爹!春芽是不是……”我急切地追问,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水流下来。
爹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恐惧如同实质的火焰在他瞳孔里燃烧。他死死盯着我,攥着我手腕的力气大得吓人,仿佛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他喉咙里“嗬嗬”作响,剧烈地起伏着,拼尽全力,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更加模糊、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我耳边的字:
“你……你喝的……续命汤……里……掺……掺了她的……骨灰……调的……符水……”
轰——!!!
仿佛一个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嗡鸣。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停止了流动,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了四肢百骸。
续命汤……骨灰……符水……
那些年,爹每年都要病重一场,咳得撕心裂肺,眼瞅着就要不行。每次,奶奶总会从神龛后面拿出一个蒙着红布的小陶罐,从里面倒出一点点灰白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混在熬得浓黑苦涩的符水里,哄着我,逼着我喝下去。奶奶说,那是老神仙赐的续命仙丹,喝了爹就能好起来,我们陈家就有后福……
那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香灰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土腥气的苦涩味道,瞬间无比清晰地涌上喉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剧烈痉挛!
“呕——!!!”
我再也无法抑制,猛地弯下腰,对着肮脏的泥土地面,剧烈地呕吐起来。不是食物残渣,而是一股股粘稠、乌黑、散发着浓烈土腥味和淡淡铁锈腥气的秽物!那黑水不断从我喉咙里涌出,灼烧着食道,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触感。
在那一滩不断扩大的、散发着恶臭的乌黑秽物中,几点极其微小、灰白色的、棱角分明的东西,混杂在粘稠的黑水里,异常刺眼。
那是……未曾完全化尽的……细小骨片!
“呃……”爹最后发出一声极其短促、仿佛解脱又像是无尽恐惧的抽气,攥着我手腕的枯爪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落下去。那双瞪得滚圆、充满极致恐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柴房低矮的、糊着旧报纸的顶棚,瞳孔里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我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呕吐声,和那滩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乌黑秽物在无声地蔓延。
冰冷的死寂笼罩了小小的柴房。爹的眼睛依旧圆睁着,空洞地瞪着低矮的顶棚,凝固着生前最后那一刻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二婶瘫软在墙边,捂着嘴,无声地流泪,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死死抠进泥土里,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泥。胃还在痉挛,喉咙火烧火燎,可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只剩下胆汁的苦涩在口腔里弥漫。那滩散发着浓烈土腥和腥甜铁锈味的乌黑秽物就在眼前,里面几点灰白的骨渣,像魔鬼的牙齿,嘲笑着我的无知和愚蠢。
骨灰……妹妹的骨灰……被我喝下去了……为了给爹“续命”……
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让我止不住地颤抖。就在这时,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拽力感,再次毫无征兆地从我的右脚踝传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用力!
冰冷刺骨!仿佛一只刚从冻土里伸出来的小手,死死攥紧了我的脚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怨恨的执拗,狠狠地向下拖拽!这一次,力量之大,让我几乎站立不稳!
“啊!”我短促地痛呼一声,猛地缩回脚,惊恐地低头看去。
裤腿挽着,皮肤上依旧空无一物。但那股被冰冷小手死死攥住、向下拖拽的感觉,却如此真实,如此清晰!寒意顺着脚踝瞬间蔓延全身,冻僵了血液。
“福生……”二婶带着哭腔的颤抖声音响起,“你……你爹他……”
我猛地抬头,视线越过爹僵硬的尸体,落在那扇破旧的木门上。九叔公用血画下的那些扭曲符咒,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诡异狰狞。而就在靠近门槛下方的门框内侧,几个小小的、湿漉漉的暗红色印子,再次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
新的血手印!
比之前的更清晰,更靠近地面!仿佛那个留下印记的东西,刚刚就蹲在门后……或者,正试图从门缝下面爬进来?
“锁……锁好门……”爹临终前那破碎的、充满恐惧的嘶喊,和九叔公昏厥前的呓语,如同魔咒般在我耳边疯狂回响!
锁好门!挡住她!她回来了!要索命!
一股无法抑制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像被烫到一样从地上弹起来,踉跄着扑向那扇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锁门!锁死它!把那个东西挡在外面!无论那是什么!
我颤抖着,手忙脚乱地去抓那根老旧、沉重的木头门栓。铁制的插销冰冷刺骨,上面似乎也沾着一点暗红色的痕迹。就在我的手指即将碰到门栓的瞬间——
“哥……”
一个声音。
极其微弱,极其飘渺。
仿佛隔着厚厚的泥土,又像是贴着我的后颈。
带着一种稚嫩的、湿漉漉的、仿佛浸透了地下寒气的腔调。
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不是幻觉!绝对不是!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动作彻底僵住,伸向门栓的手停在半空,无法动弹分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那声音,似乎……似乎就响在我的背后!
冰冷的吐息,仿佛吹拂着我的后颈皮肤。
我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像冰冷的蛇,顺着脊椎急速向上攀爬,瞬间冻结了我的大脑。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剩下那声湿漉漉的“哥”在耳边幽幽回荡,带着穿透地底寒气的阴森。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如同生了锈的脖颈,视线一点一点地移向身后——
柴房里光线昏暗。爹的尸体静静躺在干草堆上,维持着死不瞑目的姿态。二婶瘫在墙角,双手捂着脸,肩膀无声地耸动,沉浸在巨大的悲伤和恐惧里,似乎并未听到那声呼唤。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没有红棉袄的影子,没有蹲在地上的小女孩。
只有一片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错觉吗?是悲痛和恐惧交织产生的幻听吗?我试图说服自己,可那声音的质感太过真实,那冰冷的吐息感太过清晰,甚至此刻,我后颈的皮肤上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就在这时——
“脚……疼……”
那个稚嫩的、湿漉漉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更加清晰。
仿佛就在我的脚边。
而几乎就在这声音落下的同时,一股极其尖锐、冰冷刺骨的剧痛,猛地从我右脚踝处炸开!那感觉,就像是被一把冰冷的铁钳狠狠夹住了骨头,用力地拧转!
“呃啊!”我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痛呼,整个人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
我猛地低头看去!
右脚踝依旧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皮肤上依旧没有任何伤痕或印记。但那股被冰冷铁钳死死夹住、用力拧转骨头般的剧痛,却如此真实,如此剧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攥着我的脚骨,发泄着无穷的怨恨!
寒意混合着剧痛,像无数冰冷的针,瞬间刺透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再也无法站立,踉跄着倒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
“哥……脚……好疼……”
那湿漉漉的、带着无尽委屈和痛楚的声音,第三次响起。
这一次,它不再飘渺,不再遥远。
它仿佛……就贴在我的耳边。
冰冷的吐息,清晰地拂过我的耳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