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个习俗:收到无名寿碗的人,七日内必死。那天暴雨夜,垂死的张阿婆突然咬住我手腕。门外同时响起三声叩门,地上多了一只刻着我名字的寿碗。手腕伤口开始发黑溃烂,我翻遍古籍找到解法——需在尸变前服下七颗活人心炼制的尸丹。第七夜暴雨如注,我站在徒弟窗外,腐烂的手指悬在窗框。他屋里还亮着灯。
雨,下疯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诊所斑驳的泥砖墙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噗噗”声,像是无数只手在绝望地拍打。窗户纸早已被湿透,粘在陈旧的木格上,昏黄的煤油灯光艰难地透过这片湿漉漉的混沌,在屋内投下摇摇晃晃、鬼影幢幢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霉味,混杂着劣质消毒水和草药苦涩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王济生,这个王家坳唯一的村医,正俯身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边。床上躺着张阿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浑浊的眼球蒙着一层死亡的灰翳,直勾勾地望着茅草苫成的屋顶。她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喉咙深处传来一阵阵拉风箱似的、嘶哑浑浊的抽气声。
她的左臂无力地搭在床沿,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皮肉,边缘被污水泡得发白肿胀,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的腐臭味。伤口深处,暗红色的血肉间,隐约可见几点蠕动的白——是蛆虫。我屏住呼吸,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走那些白点,手指却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滑下,滴落在冰冷的搪瓷盘里,发出细微的“嗒”一声。
“阿婆,忍着点…”我的声音在暴雨的喧嚣里显得格外微弱。酒精棉球触碰到翻卷的皮肉,阿婆枯瘦的身体猛地一抽,喉咙里挤出半声破碎的呜咽,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她伤口边缘的皮肤下。那绝不是错觉!几条比头发丝还细的、漆黑如墨的线状物,正以一种缓慢却不容置疑的诡异姿态,从伤口深处悄然探出,如同活物般在苍白的皮肉下微微扭动、蔓延!它们贪婪地汲取着生命最后的养分,所过之处,皮肤迅速失去血色,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灰。
一股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上头顶,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这绝不是寻常的感染!我猛地抬头看向张阿婆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不知何时竟已转向了我,瞳孔深处,两点幽绿的火苗毫无征兆地“噗”地燃起,阴冷、怨毒,死死地锁定了我!
“嗬——!”
一声不似人声的、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尖利嘶吼撕裂了雨夜的死寂!张阿婆干瘪的身体爆发出完全不属于濒死老人的恐怖力量,像一张拉满的弓般弹起!那张布满褶皱、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嘴,带着一股腥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狠狠咬向我的手腕!
剧痛!尖锐的牙齿瞬间穿透皮肉,死死嵌入骨头!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张阿婆惨白发青的脸上,更添几分狰狞。我痛得眼前发黑,本能地想要挣脱,但那只枯爪般的手却像铁钳一样死死箍住了我的手臂,力量大得惊人!
“砰!砰!砰!”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混乱与剧痛中,诊所那扇破旧的木门,突兀地、清晰地响了三下!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诡异节奏,冰冷地敲打在耳膜上,也敲在了我狂跳的心脏上。不是雨打门板的杂乱,而是明确无误的——叩门声!三声!不多不少!
谁?!在这能淹死人的鬼天气里,谁会来这山坳尽头的诊所?!而且偏偏是这个时候!
张阿婆的啃咬骤然停止。那两点幽绿的火苗在我手腕喷涌的鲜血中剧烈地跳动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她箍住我的手猛地松开,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砸回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床上,再无声息。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还残留着一点未散尽的空洞死气,茫然地对着屋顶。
死寂。绝对的死寂瞬间笼罩了小小的诊所,只剩下窗外愈发疯狂的暴雨声,和我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喘息,还有手腕伤口处血流如注的“滴答”声。血腥味浓烈得令人窒息。
那三声叩门,像冰冷的蛇,缠绕在心头。我捂着剧痛流血的手腕,踉跄着扑到门边,猛地拉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如注的暴雨,织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帘,隔绝了整个世界。冰冷的雨水裹挟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门口那片被屋檐勉强遮挡的泥地上,积着一小洼浑浊的泥水。就在那洼泥水中间,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碗。
一只粗瓷大碗,碗口粗糙,颜色是那种不祥的、渗人的惨白。碗壁没有任何花纹,空荡荡的,像一个无声的、等待吞噬的洞穴。
寿碗!
我们王家坳世代相传的禁忌,如同跗骨之蛆,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只有给死人出殡时,主家才会准备这种碗,让抬棺或帮闲的人“沾点福气”,讨个彩头。但这碗,绝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出现在我的门前!尤其不该出现在这诡异的、只有三声叩门后的雨夜里!
一股寒意比手腕的剧痛更甚,瞬间冻僵了我的血液。我几乎是扑跪下去,颤抖的手指抹开碗底粘着的泥水。昏黄的门内灯光艰难地穿透雨幕,照亮了碗底。
两个歪歪扭扭、如同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字,清晰地刻在粗糙的瓷底——**济生**。
我的名字。
手腕被咬伤的地方,那钻心的疼痛似乎突然被一种更冰冷、更麻木的东西取代了。血还在流,但流出来的颜色……在昏黄的光线下,隐隐透着一股诡异的黑。
雨,更大了。哗啦啦的声响,仿佛要把整个村子都冲进无底的深渊。
第二天,天光惨淡,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王家坳的屋顶,昨夜那场疯雨似乎耗尽了力气,只剩下细密冰冷的雨丝,无声无息地飘着,织成一张灰蒙蒙的、黏腻的网,笼罩着死气沉沉的村落。泥泞的小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影,连狗吠声都消失了,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腐烂和泥土腥湿的混合气味,沉甸甸的,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寒意。
手腕上的伤口像被烙铁烫过,一跳一跳地灼痛。我用布条紧紧缠了几层,可那层诡异的青黑色,却顽固地从布条边缘渗透出来,如同宣纸上晕开的墨迹,缓慢而持续地扩散。指尖时不时传来一阵尖锐的麻痒,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肉下钻爬啃噬。每一次麻痒袭来,都让我心头一阵发紧,昨夜张阿婆皮肉下扭动的黑线、碗底那两个刻骨铭心的名字,便如同鬼魅般在眼前闪现。
村西头李寡妇的嚎哭声,就是在这片压抑的死寂中,突兀地撕裂了清晨的薄雾。
那哭声尖利、绝望,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破碎感,在湿冷的空气里回荡,撞在泥墙瓦檐上,激起一片令人心悸的回音。我心头猛地一坠,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顾不上手腕的剧痛和心底翻涌的恐惧,我抓起药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循着那哭声奔去。
李寡妇家低矮的土坯房前,已经稀稀拉拉围了几个面色惊惶的村民,缩着脖子,交头接耳,眼神躲闪,像一群被寒雨打湿的鹌鹑。一看到我,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里面混杂着惊疑、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仿佛我身上带着某种致命的瘟疫。
“王…王大夫…”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汉嗫嚅着,声音发颤,“李寡妇家…出事了!”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混合着排泄物的恶臭,猛地冲了出来,熏得我眼前一黑。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在角落里苟延残喘,投下幢幢鬼影。
李寡妇瘫坐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瘦小的身体——是她七岁的儿子,狗剩。她头发散乱,脸色灰败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干裂的嘴唇机械地开合着,发出不成调的、野兽般的哀嚎:“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而狗剩,小小的身体僵硬地蜷缩着,脸上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恐惧和痛苦。他的眼睛瞪得极大,几乎要凸出眼眶,眼白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却空洞地放大着,直勾勾地对着虚空。嘴巴大张着,扭曲成一个无声呐喊的黑洞。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脖子,几道深紫色的、肿胀发亮的勒痕,如同几条粗大的毒蛇,死死地缠绕在上面。那勒痕的走向…极不自然,扭曲盘结,根本不像是绳子或布条留下的,更像是……某种枯瘦而力大无穷的手指,硬生生掐出来的!
我的目光猛地扫向狗剩僵直摊开的小手。在他冰冷发青的手指间,死死地攥着一小块东西——一片粗劣的、惨白色的碎瓷片!
寿碗的碎片!
像有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升,直冲天灵盖。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手腕伤口的灼痛和麻痒,在这一刻骤然加剧,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同时扎了进去,又像有无数条细小的黑线,正沿着我的血管,向着心脏疯狂蔓延!
“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他是不是收到了…碗?”
李寡妇的哀嚎戛然而止。她猛地转过头,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怨毒和绝望。她没说话,只是抬起一只枯瘦如柴、沾满泥污的手,颤抖着指向屋角一个阴暗的角落。
角落里,一只同样惨白、同样粗糙的粗瓷大碗,静静地倒扣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碗口边缘,沾着几点暗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迹。
“昨…昨晚上…就放在门墩子上…” 李寡妇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带着血沫,“没…没人…啥动静也没有…就多了这个催命鬼啊!” 她突然爆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喊,猛地扑向那倒扣的碗,枯瘦的手指疯狂地抓挠着地面,指甲在泥土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还我儿命来!还我儿命来啊!”
周围的村民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下意识地又退开几步,看向我的眼神,彻底变成了恐惧和排斥。我成了不祥的源头,成了那催命寿碗的化身。
狗剩脖子上的勒痕,那寿碗的碎片,李寡妇怨毒的目光,村民们无声的逃离…这一切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那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屋子。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却丝毫无法冷却我心头那团越烧越旺的恐惧之火。手腕处的异样感越来越强烈,那层青黑色已经蔓延到了手背,皮肤下的麻痒变成了持续的、令人抓狂的刺痛。我跌跌撞撞地跑回我那间小小的诊所兼住处,反手死死地插上了门栓,背靠着冰冷的木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如同一条濒死的鱼。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我猛地扑向角落里那个落满灰尘的书架。那是我爷爷留下的,一个老道士传下来的几本破旧不堪、虫蛀鼠咬的手抄本和线装书,内容晦涩难懂,充斥着各种驱邪避煞、风水堪舆、以及一些早已被现代医学摒弃的所谓“巫医”偏方。过去我只当它们是些蒙昧时代的糟粕,从未认真翻阅。但此刻,它们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我像疯了一样,将那些散发着霉味和尘土气息的书册一股脑地全扒拉下来,堆在冰冷的地面上。煤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线下,我跪坐在书堆里,双手颤抖着,一页页地翻找,眼睛布满血丝,死死地搜寻着任何与“咬伤”、“黑线”、“尸变”、“寿碗”相关的只言片语。汗水混合着灰尘,在我脸上留下道道污痕。
时间在死寂和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中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手腕的刺痛如同跗骨之蛆,提醒着我生命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越来越微弱。
就在我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的时候,指尖划过一本用粗糙黄麻纸装订、封面早已磨损脱落的手抄本内页。纸张脆弱发黄,上面的墨迹是那种陈旧的、带着铁锈味的暗红色,字迹歪歪扭扭,如同垂死之人的挣扎。
我的目光猛地钉在几行被虫蛀得残缺不全、却触目惊心的文字上:
“…尸毒入骨,黑线缠心…七日为期,血肉尽腐,魂魄不归,化为行尸,啖生人气血以续残躯…”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跳如擂鼓!
“……唯…‘尸丹’可解…取生人心七枚,以阴火熬炼…取其精魄凝丹…一丹可阻尸毒一日…七丹服尽…或可…逆天改命…然…此法有干天和…必遭…”
后面的字迹被一大块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污渍彻底覆盖,再也无法辨认。像是书写者心头溅上的血,又像是某种不祥的警告。
“尸丹…七颗…活人心…”
这几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意识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度恐惧和荒诞恶心感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让我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噗通!”
一声闷响,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那些散发着霉味的古旧书页散落在膝边,像无数双嘲弄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哗啦啦地冲刷着屋顶和泥地,声音沉闷而单调,如同送葬的鼓点,一下下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手腕处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刺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骨髓的冰冷和麻木,仿佛整条手臂正一点点失去属于活人的温度,向着某种僵硬的、非人的状态滑落。那蔓延的青黑色纹路,已经爬过了手肘,像一张不断收紧的死亡蛛网。
活人心…七颗…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一旦滋生,便疯狂地缠绕勒紧我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剧痛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感。我是医生!是王家坳这穷乡僻壤里唯一能指望的郎中!我的手,本该是搭脉问诊、救死扶伤的手!可现在…这双手,竟要去…挖心?
“呕——!” 又是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我死死抠住冰冷的地面,指甲几乎要折断。
“师父?师父你在吗?” 一个带着少年人特有清亮、此刻却充满担忧的声音,伴随着小心翼翼的敲门声,穿透了雨幕和门板,传了进来。
是栓子!我的小徒弟!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我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狂热的亮光!是他!他还活着!他还没收到那催命的碗!他还…信任着我!
“栓子!”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门边,手忙脚乱地拉开沉重的门栓。冰冷的雨气混合着少年身上特有的、带着点泥土和汗味的气息涌了进来。
门外站着个半大孩子,十五六岁模样,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瘦得像根豆芽菜,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清亮有神。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布包袱,被雨水打湿了半边肩膀,脸上混杂着雨水和掩饰不住的惊惶。他看到我狼狈的模样和手腕上那触目惊心的青黑,清亮的眼睛瞬间瞪圆了,满是惊恐和难以置信。
“师父!你的手…!” 他失声叫道,下意识地就想冲进来。
“别进来!” 我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恐惧。我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复杂得连自己都理不清——是看到唯一依靠的依赖?是发现唯一“可能”的猎物?还是…一种更深沉的、连灵魂都在颤抖的绝望?
“师父?” 栓子被我吼得愣住了,抱着包袱僵在门口冰冷的雨地里,雨水顺着他稚嫩的脸颊滑落,茫然又受伤地看着我。
“外面…外面怎么样了?”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声音干涩地问,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痉挛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栓子打了个寒噤,脸上血色褪尽,声音带着哭腔:“乱…乱套了!王麻子…王麻子也死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就在刚才!他家婆娘哭喊着跑出来,说王麻子昨晚还好好的,今早起来…就…就直挺挺地躺在堂屋地上,眼珠子瞪得老大,嘴张着…脖子上…脖子上也是紫黑的印子!跟…跟狗剩一模一样!” 栓子越说越怕,身体微微发抖,“他婆娘说…说昨晚上,也…也有一只白碗…悄没声地出现在他家门槛上!”
又一个!
七天…七条命…那无形的、索命的倒计时,在我心头疯狂地滴答作响。手腕的冰冷麻木感又向上蔓延了一寸。我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凝固、肌肉纤维僵死的声音。
“村长…村长带人去挖坟了!” 栓子像是想起了更重要的事,声音急促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他说是张阿婆的坟!说张阿婆死得蹊跷,肯定变煞了!要把她挖出来烧了!师父,这…这能行吗?太…太吓人了!”
挖坟?烧尸?我心头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攫住了我。昨夜张阿婆那怨毒的眼神、皮肉下扭动的黑线、临死前那诡异的一咬…这一切都指向了那个源头!或许…或许烧掉源头,这诅咒就能解除?那“尸丹”…那血腥的解法…也许就不需要了?
一丝微弱的、带着侥幸的希望,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在我绝望的心底悄然亮起。这希望如此渺茫,却又如此诱人。
“走!” 我猛地抓住栓子湿漉漉的胳膊,力气大得让他痛呼一声,“去坟地!”
张家的祖坟在村后山脚下一片背阴的洼地里。此刻,洼地周围已经稀稀拉拉围了不少村民,个个面如土色,交头接耳,眼神惊恐地望向洼地中心。冰冷的雨丝落在他们身上,也落在洼地里新堆起不久的那座孤坟上。
村长王老栓,一个干瘦精悍的老头,此刻正叉着腰站在泥泞的坟头边,脸色铁青,对着几个同样脸色发白、拿着铁锹锄头的青壮汉子指手画脚,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尖利:
“挖!给老子快点挖!这老虔婆死得不干净!狗剩、王麻子…都是她害的!挖出来烧了!烧成灰,看她还怎么作祟!”
几个汉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满是恐惧和犹豫,手里的工具仿佛有千斤重,迟迟不敢落下。动死人的坟,尤其是这种横死的,在我们这儿,是顶顶犯忌讳、要遭报应的事!
“还愣着干什么?!” 村长见无人动手,气得直跺脚,溅起一片泥水,“都想等着那催命的碗送到自家门口吗?!挖!”
在他的厉声催促和周围人群惊恐目光的注视下,一个胆子稍大的汉子,终于咬着牙,狠狠一锄头刨了下去!
“噗嗤!” 湿软的泥土被翻开,带着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腐败气息。
我拉着栓子,挤到人群最前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不断被挖开的坟土。手腕的冰冷麻木感似乎被这紧张的气氛暂时压制,但那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僵硬,却愈发清晰。
泥土一锹一锹被挖开,露出了下面薄薄的、已经开始渗水的棺材板。那股腐败的气息越来越浓,混杂着泥土的腥气,令人作呕。
“起钉!开棺!” 村长声音发紧,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几个汉子用撬棍费力地撬动着棺材盖上的长钉,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连雨声似乎都小了下去。
“嘎——吱——哐当!”
棺材盖终于被撬开,猛地掀翻在一旁的泥地里!
一股浓烈到极致的、混合着泥土腐烂和某种奇异腥甜的恶臭,如同实质般猛地从棺材里喷涌而出!离得近的几个村民猝不及防,被这臭气一冲,顿时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恶臭熏得眼前发黑,胃里翻腾。但我的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棺材内部!
张阿婆穿着入殓时的深色寿衣,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然而,仅仅过了一夜,她的尸体却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
那张原本只是枯槁的脸,此刻已经浮肿发亮,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皮肤薄得透明,下面似乎有浑浊的液体在流动。最恐怖的是她的嘴,两片嘴唇诡异地向外翻卷着,露出里面两排变得异常尖锐、闪烁着惨白光泽的牙齿!嘴角残留着暗黑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
而她的双手,那十根枯瘦如柴的手指,此刻指甲暴长,弯曲如钩,呈现出一种乌黑发亮的色泽,如同淬了剧毒的鹰爪!指尖上,同样沾满了暗黑色的污垢!
棺材内壁,靠近她手部的位置,布满了无数道深深的、凌乱的抓痕!木质被那乌黑的指甲刮得翻卷起来,露出里面惨白的木茬!那绝不是入殓时留下的痕迹!
“嘶——!”
人群中爆发出无法抑制的倒抽冷气声和压抑的惊呼!恐惧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开来!几个挖坟的汉子吓得魂飞魄散,丢下工具就连滚带爬地向后逃去。
“妖…妖尸啊!” 有人失声尖叫。
村长王老栓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强作镇定,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快!快!倒火油!烧!现在就烧!”
早有准备的村民哆嗦着将一桶气味刺鼻的火油泼向棺材里的尸体。
“点火!” 村长几乎是吼出来的。
一支火把被颤抖的手扔了过去。
“轰!”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腾起,贪婪地吞噬着浇满火油的寿衣和尸体。一股混合着皮肉焦臭和奇异腥甜的浓烈黑烟冲天而起,在冰冷的雨幕中扭曲盘旋,如同无数怨魂在无声地嘶嚎。
火光跳跃,映照着周围村民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庞,也映照着我苍白如纸的脸。那火焰的温度似乎无法驱散我骨子里的寒意。我死死盯着火焰中那具迅速变黑、蜷缩、发出“滋滋”声响的尸体,一个念头却在心底疯狂滋长:烧了它…烧了源头…诅咒…是不是就解了?
手腕处,那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感,似乎…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丝?是错觉?还是…希望?
就在这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望刚刚燃起的一刹那,异变陡生!
“喀嚓!喀嚓嚓!”
一阵令人牙酸、头皮发麻的碎裂声,猛地从燃烧的棺材内部响起!盖在张阿婆脸上的火焰骤然向两旁分开!那张正在焦黑碳化的脸孔,竟在熊熊烈火中猛地睁开了双眼!
没有眼白!整个眼眶里,只剩下两团跳跃不定的、幽绿得如同鬼火的火焰!那火焰穿透浓烟和火光,带着一种刻骨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怨毒,如同两支淬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嗬——!”
一声非人非兽的、仿佛从九幽地狱最深处挤出来的尖利嘶嚎,猛地从那张燃烧的、碳化的嘴里爆发出来!声音尖锐得仿佛能刺穿耳膜,带着无尽的诅咒和怨毒,直冲云霄!即使隔着熊熊火焰和噼啪的燃烧声,也清晰地、冰冷地灌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如遭雷击,浑身剧震!仿佛有一桶冰水混合着烧红的铁水,从头顶直灌而下!那怨毒的目光,那穿透灵魂的嘶嚎,根本不是对着所有人!那诅咒…那最后的怨毒…是冲着我来的!只冲着我王济生一个人!
“师父!” 旁边的栓子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
手腕处,那股刚刚减轻了一丝的冰冷麻木感,如同被这怨毒的嘶嚎彻底激活!瞬间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沿着手臂的经络血脉,狂暴地向上猛窜!肩头、脖颈…半边身子都像是被浸入了万年玄冰之中,僵硬、麻木,几乎失去了知觉!皮肤下的青黑色纹路,如同疯狂滋生的霉菌,瞬间爬满了整个脖颈,向着脸颊蔓延!
棺材里的火焰还在燃烧,尸体在烈焰中扭曲、碳化、最终化作一堆冒着黑烟的焦炭。但那股怨毒的诅咒,却如同实质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我的骨髓里,与体内疯狂蔓延的尸毒融为一体。
希望,彻底熄灭了。被那两团幽绿的鬼火,烧成了冰冷的绝望灰烬。
烧掉源头?解除诅咒?多么可笑的自欺欺人!那怨毒的诅咒,早已随着那一咬,深深地种在了我的血肉里,如同跗骨之蛆,不死不休!那“尸丹”…那血腥的七颗活人心…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通往地狱的生路!
我猛地甩开栓子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让他一个趔趄。我转过身,不再看那堆燃烧的焦炭和周围惊恐的人群,踉跄着,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冰冷的雨幕深处。身后,是村长气急败坏的吼叫和栓子带着哭腔的呼喊:“师父!师父你去哪儿?!”
去哪儿?
去准备…我的“药”!
雨水冰冷刺骨,冲刷着我的脸,却洗不掉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右手已经完全不听使唤,像一根冻僵的、不属于自己的枯木,僵硬地垂在身侧。左手还能勉强活动,但指尖的触感也正在迅速消失,变得迟钝而遥远。脸颊上的皮肤传来一种诡异的紧绷感,仿佛正在凝固成一张僵硬的面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脏腑深处的腐坏气息。
我躲进了村尾废弃多年的山神庙。这里残垣断壁,蛛网密布,神像早已坍塌,只剩半截泥塑的身子歪在角落,空洞的眼窝漠然地注视着闯入者。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鸟粪和木头腐朽的混合气味,冰冷而绝望。
角落里,堆着我昨夜翻找古籍时,连同那本记载着“尸丹”邪法的破旧手抄本一起,无意中翻出的几样东西:一把刃口磨得雪亮、刀身却带着暗红色锈迹、入手沉重冰凉的短柄柴刀;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气味辛辣刺鼻的黑色粉末(似乎是某种强力止血麻痹的药);还有一小坛气味浓烈、能掩盖一切气味的劣质烧刀子。
这就是我全部的工具。简陋,粗糙,却散发着最原始的、赤裸裸的杀戮气息。
我靠着冰冷潮湿、布满霉斑的墙壁坐下,将那把沉重的柴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冰冷的刀柄贴着掌心,那粗糙的金属质感,竟让我僵硬的手指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反应。我伸出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颤抖着解开右手腕上早已被血污和脓液浸透的布条。
布条下的景象,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彻底变成了青黑色,高高肿起,如同腐败多时的死肉。伤口深处,不再是鲜红的血肉,而是一种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暗绿色脓液,正缓慢地渗出。几条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粗壮的漆黑线状物,如同活物的根须,从伤口中心狰狞地探出,深深地扎进周围发黑肿胀的皮肉里,甚至能看到它们在有节奏地微微搏动!更可怕的是,那青黑色的腐败正沿着手臂的血管纹路,疯狂地向上蔓延,已经越过了手肘,爬上了肩膀,如同一条条蜿蜒的、宣告死亡的黑色毒蛇!
尸毒在加速!它在吞噬我!时间…不多了!
我咬开酒坛的泥封,浓烈呛人的酒气扑面而来。我毫不犹豫地灌了一大口,劣质的酒精像一团火,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带来短暂的、虚假的灼热感,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冰冷和恐惧。我用左手抓起那包辛辣的黑色粉末,颤抖着,一股脑地倒在了右手腕那狰狞溃烂的伤口上!
“滋——!”
一阵钻心蚀骨的剧痛猛地袭来!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扎进了骨头!我死死咬住牙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闷哼,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那黑色粉末如同活物,在脓血中剧烈地翻滚、灼烧,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剧痛之后,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感迅速蔓延开来,暂时压制了那跗骨般的刺痛,也让整条右臂彻底失去了知觉,沉重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这麻木,是双刃剑。它暂时屏蔽了痛苦,却也让我离“人”的感觉,更远了一步。
我大口喘着粗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落在手边那本摊开的、记载着“尸丹”邪法的破旧手抄本上。暗红色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干涸的血痂。
“……取生人心…需趁鲜活…剜出之时…其魂未散…精魄方凝……以阴火熬炼…取其精华……”
“生人心…鲜活…魂未散…”
这几个字眼,如同魔咒,在我混乱而冰冷的意识里反复回响。目标,必须明确。距离要近,下手要快,要…尽量无声无息。那些收到碗的…王麻子死了,狗剩死了…下一个会是谁?村长?他身边总有人…李寡妇?她家太偏,万一惊动了人…
一个身影,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栓子**。
我的小徒弟。他还没收到碗。他信任我,依赖我。他家就在山神庙不远,独门独户,只有他和一个耳聋眼花的老娘。他刚才还追着我喊“师父”…那声音里的担忧,此刻回想起来,却像一把淬毒的刀,狠狠扎进我心里。
“不…不能…” 我猛地甩头,试图驱散这疯狂而罪恶的念头,指甲深深掐进左手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
但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在我脑海深处疯狂嘶吼:“七天!只有七天!你撑不到下一个收到碗的人了!他离得最近!他对你毫无防备!这是唯一的机会!你想死吗?!你想变成张阿婆那样不人不鬼的怪物吗?!”
活命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缠绕勒紧了我最后一丝人性。
我颤抖着伸出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抓起了地上那把沉重、冰冷、刃口雪亮的柴刀。刀柄上粗糙的木纹硌着掌心,那冰冷的金属质感透过麻木的皮肤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终结的气息。
第六夜。雨,如同天河倒倾,砸在残破的山神庙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庙内没有一丝光亮,浓稠的黑暗如同墨汁般化不开,只有庙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才能短暂地撕裂这片死寂的漆黑,映照出角落里那个如同恶鬼般蜷缩的身影。
我缩在神像坍塌后留下的、布满蛛网和灰尘的阴影里。每一次闪电亮起,都能清晰地看到我此刻的模样:
右半边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人形。手臂肿胀发黑,皮肤紧绷得如同吹胀的皮囊,表面布满青黑色的、蛛网般的纹路,手指关节僵硬地扭曲着,乌黑发亮的指甲暴长弯曲,如同鹰爪。那诡异的青黑色腐败已经蔓延到了右侧脸颊和脖颈,皮肤如同干枯的树皮,紧紧包裹着下面僵硬的肌肉。右眼眼白被浑浊的灰黄色覆盖,瞳孔深处,一点幽绿的火苗时隐时现,如同坟地里的鬼火,在黑暗中散发着不祥的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浓烈的、源自脏腑深处的腐肉气息,混合着劣质烧刀子的酒气,令人作呕。
左手还能勉强活动,但皮肤也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败颜色,指尖冰凉麻木。
那把沉重的柴刀,就横放在我的膝上。冰冷的刀锋,在闪电的映照下,偶尔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寒光。
“嗬…嗬…” 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拉风箱般的、浑浊的抽气声。意识在冰冷的麻木和尖锐的痛苦之间沉浮。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如同被毒水浸泡的种子,生根发芽,长出扭曲的藤蔓——**心**!**鲜活的心**!
第六颗了…还差最后一颗!
昨夜…昨夜隔壁村那个孤身赶夜路的货郎…他那惊恐扭曲的脸,临死前喉咙里嗬嗬的怪响,还有那温热的、带着腥甜铁锈味的液体喷溅在脸上的触感…闪电亮起的瞬间,这些破碎而血腥的画面如同鬼魅般在眼前闪现!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我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只能吐出一些带着酸腐气味的黑色粘液。
还差一颗!最后一颗!
栓子…栓子的脸…他那双清亮的、带着信任和担忧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那声音,如同魔音贯耳。
“不!不能是他!” 我残存的意识在尖叫,在挣扎。左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柴刀柄,骨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一种撕裂灵魂的痛苦,比尸毒带来的麻木更甚。
但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压倒性的诱惑:“他是最好的选择!唯一的选择!就在隔壁!唾手可得!过了今晚…你就彻底完了!变成行尸走肉!永世不得超生!”
“想想你自己!你救过那么多人!你该活着!”
“挖出他的心…你就能活!就能摆脱这地狱般的痛苦!”
“挖!挖啊——!”
“轰隆——!”
一声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爆开,震得整个破庙都在簌簌发抖!惨白的电光撕裂黑暗,瞬间照亮了我扭曲狰狞的脸庞,也照亮了膝上那把寒光凛冽的柴刀!
在雷声的余韵和内心疯狂的嘶吼中,我猛地站了起来!僵硬的身体发出“咔吧咔吧”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左手,死死攥紧了那把沉重的柴刀!
第七夜。雨,下得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彻底淹没、冲刷进无底的深渊。
暴雨如注,狂暴地抽打着王家坳的屋顶、泥地和一切裸露的物体,发出震耳欲聋、永不停歇的轰鸣。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密集的雨线连接着漆黑的天空和泥泞的大地,仿佛织成了一张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
一道身影,在村中狭窄泥泞的巷道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移动着。脚步拖沓而沉重,每一次落下,都在泥泞中留下一个深陷的、带着粘稠黑水的脚印,随即又被狂暴的雨水迅速冲淡、抹去。
那几乎不能被称作一个人。
他(或者说“它”)的整个右侧身躯,已经彻底被一种青黑色的、如同腐败皮革般的物质覆盖。皮肤紧绷肿胀,表面布满龟裂的纹路,有些地方甚至翻卷开来,露出下面暗红色的、不再流血的肌肉组织。右臂僵硬地垂在身侧,肿胀得不成样子,乌黑发亮、弯曲如钩的指甲,在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映照下,闪烁着金属般的、非人的寒光。
半边脸孔同样被青黑色覆盖,皮肤如同干枯的树皮紧贴在骨头上,右眼只剩下一个浑浊灰黄、深处跳动着一点幽绿鬼火的孔洞。左半边脸勉强还保留着一点人形,但也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嘴唇干裂翻卷,露出里面变得尖利的牙齿。
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喷吐出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腐肉和泥土腥气的恶臭。破烂的衣衫湿透,紧紧贴在肿胀变形的躯体上,勾勒出非人的轮廓。
它艰难地挪动着,目标明确——村尾那间低矮的、在暴雨中摇摇欲坠的土坯房。栓子的家。
终于,它停在了那扇熟悉的、糊着破旧窗纸的木格子窗外。
窗内,透出一点微弱而温暖的、昏黄的光晕。在这片狂暴冰冷的死亡雨夜里,这一点微光,是如此的脆弱,却又如此的…诱人。
它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尚且保留着部分人形的左手。手指枯槁,皮肤灰败,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色的泥垢和…一些难以辨认的暗红色污渍。这只手,曾经搭过无数村民的脉搏,写过药方,抓过救命的草药。
此刻,这只手,颤抖着,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和一种令人心悸的贪婪,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伸向那扇透出光亮的、薄薄的窗棂。
冰冷的、挂着粘稠泥水和腐烂皮屑的手指,悬停在了那层薄薄的、被雨水打湿的窗纸前。距离,不过一寸。
窗内,那点昏黄的灯火,微微摇曳着。隐约的,似乎能听到里面传来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还有一个苍老而模糊的、断断续续的安抚声:“…别怕…栓子…别怕…菩萨保佑…”
窗纸后面,一个模糊的、属于少年的剪影,正蜷缩在灯影里,肩膀微微耸动。
屋外,暴雨如天河倒灌,冰冷刺骨。那只悬在窗前的、非人的手,腐烂的指尖,在昏黄的光晕和狂暴的雨声中,微微地、极其轻微地…**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