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贪便宜买了荒村的老宅。装修工人说半夜总听见水缸里有指甲刮擦声。老村长警告我:“那宅子底下压着河眼,解放前淹死过七个祭河神的童女。”我不信邪,撬开了地窖里那口刻满符咒的青铜水缸。当晚,床边出现了一串湿漉漉的小脚印。第二天脚印延伸到了枕头旁。第三天,我被拖进水缸时,听见七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姐姐说...下一个轮到你当新娘了...”
雨水砸在布满灰尘的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像是无数冰冷的手指在急促地叩击。城里那间狭窄的出租屋,此刻更像一个潮湿的茧,紧紧裹住我的憋闷与绝望。失业整整三个月,积蓄像指缝里的水,无声无息地流干。房东那张写着“最后通牒”的纸条,此刻就躺在桌上,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压得我喘不过气。
墙上那台老旧的二手电视,屏幕雪花闪烁,滋滋啦啦的电流声是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单调而刺耳。我烦躁地切换着频道,屏幕上快速掠过一张张或欢乐或激昂的脸,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就在手指即将麻木地移开时,画面陡然定格——一个笑容过于热情、甚至有些油腻的中年男人,正唾沫横飞地对着镜头。
“……绝对的物超所值!朋友们!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煽动性,身后是一张模糊的、泛着黄旧色泽的宅院照片,背景是连绵的、被雨水浸润得黑黢黢的山影,“柳溪村,百年老宅!风水绝佳!环境清幽!远离喧嚣!价格?价格简直低到你不敢想象!为什么?就因为房东急售!急售懂吗?捡漏!这就是天上掉馅饼!”
“柳溪村…” 这三个字像带着某种奇特的磁性,瞬间吸住了我所有的注意力。那模糊照片里深宅大院的黑瓦飞檐,在灰蒙蒙的背景里勾勒出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轮廓,透出一种被时光遗忘的、近乎贪婪的荒凉。那低到离谱的价格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因焦虑而麻木的心尖上。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猛地顶了上来,冲散了所有理智的警告。管他什么荒村野岭,管他什么百年老宅,能有个容身之处,能让我喘口气,就是此刻唯一的救赎!我几乎是扑到桌边,抓起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拨通了屏幕上那个滚动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占线的忙音,单调而急促,每一声都敲在我的神经上。我固执地重拨,一遍,又一遍,直到手心沁出冰冷的汗水。
当那个油滑得如同浸过猪油般的声音终于从听筒里传来时,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了沉沉的雨幕,紧随其后的惊雷轰然炸响,震得玻璃嗡嗡作响,也震得我捏着电话的手指猛地一颤。
“喂?哪位?” 中介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
“我…我看到电视广告,柳溪村那个老宅!”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却还是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现在…现在还能看房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夸张的热情:“哎哟!老板好眼光!好眼光啊!那宅子!啧啧啧…多少人盯着呢!您真是赶巧了,最后一个名额!最后一个!您在哪?我这就派车接您!马上!立刻!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放下电话,窗外的大雨倾盆如注,密集的雨点狠狠砸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蜿蜒而下,模糊了窗外本就灰暗的世界。柳溪村…那个名字在我舌尖无声滚动,带着雨水和泥土的腥气,也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甸甸的冰冷希望。
中介那辆破旧的面包车在泥泞中挣扎了两个多小时,才终于把我甩在柳溪村村口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下。雨水已经停了,但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腐烂植物和某种水生腥气的味道。整个村子静得可怕,仿佛被这场大雨彻底浇灭了生气。几间歪斜的土坯房零散地趴在泥地里,黑洞洞的窗口如同失明的眼窝,无声地凝视着不速之客。偶尔一两个穿着深色旧棉袄的老人佝偻着背匆匆走过,浑浊的目光在我身上飞快地一掠,便迅速低下头,脚步更快地消失在低矮的门洞后,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染上不祥。一种无形的排斥感,像冰冷的蛛网,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
“就是这儿了!老板,您瞅瞅!这气派!这格局!” 中介老王搓着手,脸上堆着过于刻意的笑容,声音在死寂的村落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他指着前方。
老宅。
它突兀地矗立在村尾一片洼地的边缘,背靠着墨绿得发黑的山林,像一头蛰伏在泥泞里的巨大怪兽。青灰色的院墙高大而压抑,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深褐色的、仿佛渗着水渍的砖体。两扇厚重的木门早已朽坏不堪,歪斜地敞开着,黑洞洞的门户如同怪兽张开的口器。院墙的阴影浓得化不开,即使在午后,也透着一股子渗入骨髓的阴寒。院墙根下,湿漉漉的苔藓肆意蔓延,绿得发黑,粘腻滑溜。洼地里积着浑浊的死水,倒映着老宅扭曲的倒影,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枯叶,还有几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灰白色的絮状物,缓缓蠕动。
我迈过腐朽的门槛,踏入荒草没膝的庭院。脚下是湿软的烂泥和枯枝败叶,每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正屋的木窗棂大多断裂,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张张无声呐喊的嘴。风穿过空荡的堂屋和厢房,发出低低的呜咽,卷起角落里陈年的灰尘和蛛网。那股无处不在的、带着水腥气的阴冷,丝丝缕缕地钻进衣领,缠绕着皮肤。房子本身的结构确实出乎意料的“完好”,高大的梁柱、宽敞的布局,甚至残留着一些精美的木雕痕迹。但这“完好”在无边的死寂和无处不在的衰败中,反而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仿佛一个早已死去多时却依旧挺立的巨人。
老王还在喋喋不休地吹嘘着“风水”、“底蕴”、“捡漏”,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我脸上。他油腻的手指急切地比划着,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院墙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我几乎没怎么听他后面的话,那个低到尘埃里的价格,像魔鬼的低语,彻底压倒了心头最后一丝疑虑和本能的不安。
“就它了。”我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响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干涩。老王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开来,如同干裂的土地上挤出的花朵,他忙不迭地掏出一沓文件,动作快得近乎抢夺。
签完字,老王几乎是跑着离开的。他那辆破面包车在泥泞里仓惶逃窜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村口拐弯处,像一滴水融入了墨绿色的山影里。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荒草的窸窣声,以及洼地里死水偶尔冒出的一个气泡破裂的轻响。我独自站在巨大的、死寂的庭院中央,抬头望着这座在暮色中轮廓愈发深沉的宅子。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泥土和水腥的气味,从脚底悄然升起,缠绕住我的心脏,缓慢地收紧。
钱很快耗尽,只能雇到附近镇上最便宜的施工队。领头的王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粗糙得像砂纸,一双眼睛浑浊却透着老江湖的精明。他带着几个同样沉默寡言的工人进了宅子,开始清理满院的荒草和瓦砾。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工人们低沉的吆喝声,短暂地驱散了宅子里令人窒息的死寂。我稍微松了口气,在厢房找了个勉强能坐的地方,摊开图纸规划着未来的“家”。
然而,这短暂的“生机”只维持了两天不到。
第三天下午,我正埋头研究电路图,外面干活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停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瞬间笼罩下来,连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我诧异地抬起头,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
院子里空荡荡的。工具散乱地扔在泥地上,刚清理出来的一堆杂草还冒着湿气,人却全都不见了。
“王师傅?” 我喊了一声,声音在空寂的庭院里撞出回响,又被高大的院墙迅速吞没。
没人应答。
我心头一紧,快步穿过院子,走到大门外。只见王师傅和他的几个伙计正聚在院墙根下的阴影里,蹲着抽烟。劣质烟草辛辣呛人的气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不是偷懒被抓的尴尬,而是一种混合着恐惧、忌讳和难以启齿的僵硬。王师傅抬头看了我一眼,那浑浊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惊悸和一丝…怜悯?
“老板,”他掐灭了烟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活儿…我们不接了。工钱…工钱我们也不要了。”
“什么?!”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是钱的问题?我们可以再谈!”
“不是钱的事。”王师傅摇摇头,他身后的几个工人也默默点头,眼神躲闪,不敢看我,更不敢看身后的宅子。
“那到底怎么回事?”一股邪火猛地窜了上来,“你们不能这样撂挑子!总得有个说法吧?”
王师傅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极其艰难。他回头瞥了一眼那黑洞洞的宅门,仿佛里面藏着什么择人而噬的东西,身体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哆嗦。“…夜里…睡不安稳。”他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谁听见,“堂屋后面…那间堆杂物的偏房…靠着后墙根的地方…有声音…”
“声音?”我皱眉,是老鼠?这荒宅里有老鼠再正常不过了。
“不是老鼠!”旁边一个年轻点的工人抢着开口,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是…是刮擦声!就在那个大水缸里面!像…像指甲…又长又尖的指甲…在…在里面不停地刮…刮那缸壁!刮了一整夜!吱…嘎…吱…嘎…”他模仿着那声音,干涩的摩擦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让人头皮瞬间发麻。
“对!对!”另一个工人也附和,脸色煞白,“冷!那地方冷得邪门!盖两床被子都像睡在冰窖里!一股子…一股子河底的腥味儿!冲脑门子!”
王师傅重重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直直看着我,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老板,听我一句劝。这宅子…邪性!压不住的东西,甭管多便宜,沾上了,就是祸!赶紧走吧!工钱我们真不要了,就当…就当买命钱了!”他说完,猛地站起身,再不看我和那宅子一眼,对着几个伙计低吼一声:“走!快走!”
几个人像被鬼撵着,扛起简单的工具,头也不回地沿着泥泞的小路,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村尾,很快消失在暮霭沉沉的村口方向。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冰冷高大的院墙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望着这座重新被死寂和阴冷包裹的老宅。晚风穿过空荡的庭院,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堂屋后面那间偏房,黑洞洞的门窗,此刻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大嘴。
指甲刮擦缸壁的声音?河底的腥味?
荒谬!一定是这些工人想偷懒,又怕拿不到工钱,故意编出这种耸人听闻的鬼话来搪塞我!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心头那丝不受控制的寒意。这破地方,我买定了!谁也吓不走我!
工人跑光了,装修彻底停摆。偌大的宅院只剩下我一个人,白天还好些,可以强行用忙碌来麻痹自己,清理院子,搬动那些朽坏的家具。可一入夜,那种无处不在的阴冷和死寂,就像无数冰冷滑腻的触手,从每一个角落、每一道缝隙里无声地蔓延出来,紧紧缠绕住身体和神经。
王师傅他们描述的偏房,就在堂屋后面,紧挨着后院的院墙。那扇门我一直没动过,木门朽坏得更厉害,歪斜地挂在门框上,露出一道黑黢黢的缝隙。自从工人提起后,每次经过那里,我总觉得门缝后面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窥视着我。我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指甲刮擦”的鬼话,但越是不想,那“吱嘎…吱嘎…”的幻听就越发清晰,仿佛真的从门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渗透出来。
这天下午,我正烦躁地清理着厢房里的垃圾,院门外传来一阵迟疑的脚步声。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中山装、戴着旧毡帽的老人,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拐杖,佝偻着背,站在门口。他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的沧桑,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此刻正紧紧盯着我,眼神复杂,有探究,有深深的忧虑,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后生…”老人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你是…这宅子的新主家?”
我放下手里的活,点点头:“是,大爷,您有事?”
老人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那座沉默而阴森的宅子上,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深切的恐惧和痛楚。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拐杖指了指脚下的泥地,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醒什么:“这宅子…不能住人。”
又是这句!我心头那股邪火“腾”地又窜了上来。“怎么就不能住了?我花钱买的!”我的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烦躁。
老人似乎没在意我的态度,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宅院深处,指向堂屋后面偏房的方向:“那底下…压着东西。”
“压着东西?”我一愣。
“压着河眼。”老人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这柳溪,早年间可不是现在这小河沟子!水大得很,凶得很!每年都得发大水,卷走牲口,卷走人…尤其是孩子…”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入噩梦般的恍惚:“老辈子人说,河神老爷发怒了,得…得给祂送新娘…送童女去平息祂的怒火…要七个…七月初七…淹死在河眼里…”
“七个…童女?”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猛地窜上后脑勺。
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用力拄着拐杖,指关节发白。“这宅子…就压在那河眼上头!老辈人造它…就是为了镇住那地方,镇住…镇住那七个淹死在水眼里的…冤魂!”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警告,“那偏房地窖里…那口刻满了符的缸…就是镇物!千万…千万不能动!动了…压不住的东西跑出来…谁都活不了!”
河眼?童女祭河神?七个冤魂?镇物的水缸?
荒谬绝伦!这都什么年代了!我几乎要冷笑出声。这老村长,大概是觉得我年轻好骗,或者想用这些封建迷信的鬼话吓唬我,好让我低价把宅子再转给村里?还是想阻止我动工扰了他们所谓的“风水”?
“大爷,”我强压下心头的烦躁和那丝莫名的不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您说的这些…都是老黄历了。现在是新社会,不兴这些迷信。这房子我买了,就是我的。该怎么收拾,我心里有数。”我语气里的疏离和不以为然显而易见。
老村长看着我,那双阅尽沧桑的眼里,最后一丝期望的光芒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悲哀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怜悯。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重地、缓慢地摇了摇头。他不再看我,也不再看那宅子,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罪过。他拄着拐杖,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蹒跚地沿着来时的泥泞小路往回走,那苍老的背影在灰暗的暮色里,透着一股浓重的、走向坟墓般的萧索。
“那缸…不能动啊…” 他沙哑的声音被风吹散,断断续续地飘来,像一句飘渺的谶语,最后彻底消失在沉沉的暮霭之中。
老村长的话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我的脑海,非但没有吓退我,反而激起一种近乎偏执的逆反和一种病态的好奇。七个淹死的童女?镇着河眼的水缸?全是无稽之谈!越是神神秘秘,越说明里面藏着猫腻!说不定是以前的地主老财藏了什么宝贝在里面,故意编造鬼故事吓唬人!那口刻满符咒的缸,成了盘踞在我心头的唯一念头。
我翻遍了工具包,找到一把沉甸甸的羊角锤和一根粗壮的撬棍。锤头冰冷的触感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但胸腔里那股急于证明“我是对的”的火焰,却烧得更旺了。我提着工具,大步走向堂屋后的偏房。推开那扇朽坏歪斜的木门,一股比外面更浓重、更阴冷的腐败气息混合着浓烈的灰尘扑面而来,呛得我连连咳嗽。屋内堆满了不知多少年的破烂杂物——朽烂的农具、破筐篓、散架的桌椅,上面都覆盖着厚厚的、灰白色的蛛网和尘埃,像一层裹尸布。
目光扫过,立刻被墙角吸引。那里有一块明显不同的地方,没有堆放杂物,地面铺着几块巨大的、边缘不甚规整的青石板。石板表面布满湿滑的青苔,缝隙里渗出深色的、仿佛永远干不透的水渍。一股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腥气,就从那石板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透出来,钻进鼻腔。是水腥味?还是…别的什么?
我用撬棍的尖端试探着插进石板边缘的缝隙,用力一撬!沉重的石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带着下面粘连的湿泥,被撬开了一道缝。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阴寒的气息,混合着浓重的土腥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沤烂了水草和淤泥的味道,猛地从缝隙里喷涌而出!这味道直冲脑门,带着一股陈腐的冰冷,让我胃里一阵翻涌。
我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用撬棍一下又一下地撬动、掀开沉重的石板。终于,“哐当”一声闷响,一块石板被彻底掀翻在地,露出了下面一个黑洞洞的方形入口。一股带着地下深处寒意的冷风打着旋儿从洞口涌出,吹得我浑身汗毛倒竖。洞口向下延伸着几级粗糙凿就的石阶,没入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惨白的光柱刺破黑暗,勉强照亮了狭窄陡峭的石阶。石阶表面也覆盖着一层滑腻的苔藓,湿漉漉的。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小心翼翼地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一步步往下走。地窖不大,只有几个平方,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胶水,那股浓烈的、带着腐败气息的水腥味在这里达到了顶点,几乎令人窒息。
手电光柱在地窖中央猛地定住。
那里,静静地矗立着一口缸。
一口巨大的青铜缸。
缸身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墨绿的铜锈色,表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扭曲、怪异的符号和图案。那些线条深峻而繁复,像是某种从未见过的虫豸在蠕动,又像无数只眼睛在无声地窥视。缸口被一块同样锈迹斑斑、厚实无比的青铜盖子严丝合缝地盖着,盖子的边缘似乎还用某种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东西涂抹过,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缸体稳稳地立在地窖中央,像一个沉默千年的祭坛,散发着一种冰冷、沉重、令人极度不安的存在感。手机的光柱扫过那些诡异的符咒,它们仿佛在幽暗中反射着微弱的、油腻的光泽。
就是它了!老村长口中不能动的“镇物”!我心中的逆反和一种混杂着贪婪的兴奋感瞬间压倒了所有的不适。管它什么符咒!管它什么传说!里面一定有东西!说不定是金银财宝!我几乎是扑到缸边,举起沉重的羊角锤,对着那青铜盖子边缘涂抹暗红痕迹的地方,狠狠砸了下去!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地窖狭小的空间里轰然炸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无数灰尘簌簌落下。缸盖边缘那暗红色的东西被震碎了一小块,露出底下同样锈蚀的铜色。我抡起撬棍,尖端狠狠楔进被我砸出的缝隙里,用尽全身力气往下压!
“嘎吱——吱呀——”
沉重的青铜缸盖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被撬开了一道越来越宽的缝隙!一股比地窖里原本的气息浓烈百倍、冰冷百倍、也腥臭百倍的恶寒气流,猛地从缝隙里喷涌而出!那味道…像是打开了尘封千年的河底淤泥,混合着无数腐烂的水生生物,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无数湿透的头发腐烂发酵般的甜腥!这股恶臭冰冷的气流瞬间灌满了我的口鼻,直冲大脑,眼前猛地一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当场呕吐出来!
我强忍着剧烈的眩晕和恶心,将手机光柱颤抖着对准那道撬开的缝隙,向内照去——
缸里,是粘稠的、近乎墨汁般的液体!
那液体浓稠得如同活物,在手电光下反射着一种诡异的、油腻的乌光。光柱刺入的地方,隐约能看到液体深处似乎沉淀着一些灰白色的、絮状的东西,缓缓地、无声地悬浮、蠕动。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没有想象中的金银珠宝,只有这满缸死寂、浓稠、散发着恐怖恶臭的黑水。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荒谬感瞬间攫住了我,紧接着是强烈的恐惧!这口缸…太邪门了!我猛地松开撬棍,巨大的缸盖“哐当”一声重重落下,严丝合缝地重新盖住了缸口,只留下边缘那道被我撬开的、一指宽的缝隙,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黑色伤口,无声地对着我。
那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依旧浓烈地从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弥漫在狭小的地窖里,也弥漫进我的每一个毛孔。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了地窖,重新盖好入口的石板,用最快的速度冲回临时收拾出来的、离那偏房最远的西厢房。我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地窖里那墨汁般的黑水、那无法形容的恶臭,还有青铜缸上那些扭曲的符咒,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定是心理作用!是听了那些鬼话产生的幻觉!那缸里不过是一潭积年的死水,混杂了腐烂的杂物,所以气味才那么难闻!至于符咒…不过是古人愚昧的装饰!我不断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疲惫像潮水般涌来。简单吃了点干粮,我吹熄了桌上唯一的蜡烛,和衣躺在那张临时用木板搭成的硬板床上。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宅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这种静,不是无声,而是像沉入了粘稠的墨汁底部,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连虫鸣都没有。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混沌的边缘——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粘腻的水滴声,仿佛就在门外不远处响起。
我的眼皮猛地一跳。
紧接着,“嗒…嗒…嗒…”
水滴声变得清晰、连贯起来,缓慢而粘滞,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节奏,在死寂的宅院里回荡。那声音…似乎是从堂屋方向传来的,而且…正朝着我所在的西厢房靠近!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水滴声停了。
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声音只是我的错觉。
我僵硬地躺着,不敢动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突然——
一种极其细微的、湿漉漉的、带着粘液拖拽感的脚步声,毫无征兆地在门外响起!
“啪唧…啪唧…”
那声音很轻,很慢,像是赤脚踩在湿滑的苔藓上,又像是什么东西沾满了粘液在地上拖行。一步,一步,清晰地印在门外冰冷的地面上,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我的房门外!
我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头皮炸开,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我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木门,仿佛下一秒它就会被什么东西撞开!
时间仿佛凝固了。门外再无任何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在极度的恐惧和僵持中,疲惫和一种自我厌弃的愤怒终于占了上风。我一定是太累了,出现了幻听!被那些鬼话吓破了胆!我猛地坐起身,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冲动,跳下床,几步冲到门边,一把拉开了房门!
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带着院子里荒草的气息。
我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一阵荒谬和恼怒。果然是自己吓自己!我低头,准备关门回去继续睡——
目光扫过门槛外的地面。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惨淡的月光从破窗棂斜斜地照进来,清晰地照亮了门槛外那一小片地面。
湿漉漉的泥地上,赫然印着一串小小的脚印!
那脚印极小,只有孩童的脚掌大小,形状清晰。每一个脚印都湿漉漉的,边缘洇开深色的水渍,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不久。脚印一路从堂屋方向延伸而来,在我房门外停下,形成了一个清晰的终点。脚印的朝向…正对着我的房门!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猛地捂住嘴,才没让惊叫冲破喉咙。这不是幻觉!不是泥水!是实实在在的、带着冰冷水汽的脚印!它们就那样突兀地、无声地印在那里,像一记冰冷的耳光,狠狠抽在我那自以为是的“不信邪”上!
我几乎是踉跄着退回房内,“砰”地一声死死关上房门,用身体死死抵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撕裂胸膛。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密密麻麻地刺入骨髓。那串湿漉漉的小脚印,像烙印一样灼烧着我的视网膜。七个…童女?我猛地甩头,试图驱散这个恐怖的联想,但它却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上来。
这一夜,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睁着眼睛直到天色泛白。门外再无任何动静,但那份死寂本身,比任何声响都更令人窒息。
天终于亮了,惨白的光线艰难地透过破窗棂,驱散了屋内最深沉的黑暗,却驱不散我心头那厚重的、凝固的恐惧。我像一尊被冻僵的雕像,在门后僵硬地倚靠了不知多久,直到冰冷的门板硌得后背生疼,才勉强找回一点知觉。
走。必须走。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强烈地占据我的脑海。什么宅子,什么安身之所,在活生生的恐怖面前,都成了最可笑的笑话。
我猛地拉开房门,刺眼的晨光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目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投向昨夜那串脚印停留的地方——
泥地已经半干,但那串小小的、湿漉漉的脚印,依旧清晰地烙印在那里!而且…它们似乎…更近了?
不,不是似乎!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再次冻结!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
那串脚印…向前延伸了!
昨夜它们停在我的房门外,形成一个终点。而现在,那串湿漉漉的小脚印,越过了门槛,印在了我房间内的泥地上!
一步,一步,清晰无比地向前延伸,沾着冰冷的泥水和水汽,径直朝着我那张简陋的木板床的方向而去!
它们停在了床边。
就在我昨夜躺卧的枕头旁的地面上!
那里,清晰地印着一个小小的、湿透的脚印轮廓。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浑身湿漉漉的小孩,就那样静静地、无声地站在我的床头,俯视着熟睡(或者假装熟睡)的我,站了整整一夜!
“啊——!”
一声凄厉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在死寂的宅院里回荡,惊飞了远处枯树上几只聒噪的乌鸦。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要将其捏爆!跑!必须跑!现在!马上!
我像被抽掉了骨头,又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甚至顾不上拿任何东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离这座宅子!逃得越远越好!我跌跌撞撞地冲过荒草丛生的庭院,冲向那扇象征着生路的大门!
就在我即将冲出大门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堂屋后面偏房的方向——
那扇被我撬开一条缝隙的青铜缸盖…不知何时,缝隙似乎…变得更宽了?一缕极其稀薄、若有若无的、带着水腥味的黑气,正从那缝隙里缓缓地、无声地飘散出来,融入冰冷的晨雾之中。
我发出一声更加绝望的嘶嚎,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一头扎进了外面冰冷的空气里,沿着泥泞的小路,向着村口的方向没命地狂奔。身后,那座巨大的、青灰色的老宅,在熹微的晨光中投下浓重而扭曲的阴影,如同一个无声狞笑的巨口。
我像一只被猎枪惊飞的野鸟,在泥泞的村道上没命地狂奔。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但恐惧像无数条冰冷的鞭子,抽打着我不停向前、向前!那串湿漉漉的、印在枕边的小脚印,如同烙铁般灼烧着我的脑海,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生理性的抽搐。
终于看到了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生的希望如同强心针注入疲惫的身体。我冲出村子,沿着坑洼的土路继续跑,直到远远看到镇子边缘那几栋低矮的砖房,才敢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全身,冷风一吹,冻得牙齿格格打颤。
我随便找了镇上唯一一家破旧的小旅馆,用身上最后一点钱开了个房间。门一关上,反锁,插销插好,我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瘫软在地板上。冰冷的水泥地面贴着皮肤,却丝毫缓解不了体内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白天的镇子喧嚣嘈杂,人声、车声、叫卖声…这些曾经觉得烦人的噪音,此刻却成了最令人安心的背景板。我蜷缩在旅馆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像一个受惊过度的孩子。脑子里一片混乱,恐惧、后怕、自我怀疑、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我一遍遍告诉自己:安全了,离开那鬼地方就安全了。那些脚印…也许是某种动物?也许是泥水渗透?都是自己吓自己…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在极度的身心俱疲和镇上的人间烟火带来的短暂麻痹下,我竟真的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全是冰冷的水,粘稠的黑,还有无数扭曲的、看不清面容的小小身影在水底挣扎、沉浮。窒息的恐惧感如影随形。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阵强烈的尿意憋醒。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一点镇上路灯昏黄模糊的光晕。我摸索着爬下床,晕头转向地走向记忆中小旅馆房间自带的、极其简陋的卫生间方向。
“啪唧…”
脚下传来一种异样的触感。
冰冷。滑腻。带着粘稠的水汽。
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大半!心脏狂跳起来。我猛地低头,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光线看去——
脚下,是旅馆房间冰冷的水泥地面。
然而,就在我刚刚踩过的地方,清晰地印着一个湿漉漉的小脚印!
那熟悉的、只有孩童大小的脚印轮廓!边缘洇着深色的水渍!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寒意像无数冰锥,从脚底瞬间刺穿天灵盖!它们…它们跟来了?!怎么可能?!
我像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缩回脚,惊恐地环顾四周。黑暗的房间如同深渊,每一个角落都仿佛藏着冰冷的窥视。我颤抖着手,摸索到墙上的开关,“啪嗒”一声按了下去!
惨白的光线瞬间充满了狭小的房间。
我死死盯着地面——
就在我的床边,就在我刚刚下床站立的位置,一连串湿漉漉的小脚印,清晰地印在干燥的水泥地上!
它们从门口方向延伸而来,一路蔓延到我的床边,最终停在了我睡觉时头部的位置!那最后一个脚印,甚至微微陷进了我枕头的边缘,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水汽的凹陷!
“不——!!”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冲向房门!我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就在我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瞬间——
“呼…呼…”
一阵极其轻微、冰冷的气流,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河底淤泥和水草腐烂的腥气,毫无征兆地拂过我的后颈!
如同一条湿滑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来!
紧接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巨大而冰冷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脚踝!
那力量阴寒刺骨,沉重无比,仿佛有无数双冰冷湿滑的小手同时抓住了我!我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就像一袋沉重的沙包,被那股恐怖的力量狠狠向后拖拽!
“砰!”我的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后脑勺磕得嗡嗡作响,剧痛和眩晕感瞬间袭来。我徒劳地挣扎着,双手在光滑的水泥地上疯狂抓挠,指甲瞬间崩裂翻起,留下几道带血的白痕,却根本无法减缓被拖拽的速度分毫!
视野天旋地转,旅馆房间简陋的景象在眼前疯狂晃动、倒退。那股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力量,拖着我,以惊人的速度,穿过房间,冲向——那扇紧闭的、通往旅馆公共走廊的房门!
“砰!”一声闷响,那扇结实的木门如同被无形的攻城锤撞击,竟从内侧被硬生生撞开!木屑纷飞!我被那股力量拖拽着,在旅馆走廊冰冷的水泥地上继续高速滑行!身体摩擦着粗糙的地面,传来火辣辣的剧痛。
“谁?!”“怎么回事?!”“啊——!” 走廊两侧的房门被惊动,有人打开门缝惊恐地张望,发出尖叫声。但他们只看到一个男人像被看不见的绳索捆缚,以诡异的姿势在地上高速滑行,身后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散发着浓烈腥气的拖痕!
我绝望地伸出手,试图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冰冷的墙壁、门框的边缘…但一切都是徒劳。我的指尖在坚硬的物体上划过,留下血痕,却丝毫无法阻止那无可抗拒的拖拽。我像一片被卷入激流的落叶,被那股冰冷的力量裹挟着,穿过旅馆昏暗混乱的走廊,冲下狭窄陡峭的楼梯,最后狠狠撞开旅馆那扇虚掩着的、通往外面街道的玻璃大门!
“哗啦——!” 玻璃碎裂的巨响在深夜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冰冷的夜风夹杂着碎玻璃渣扑面而来!我被拖到了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央!那股力量没有丝毫停歇,拖着我继续在冰冷坚硬的柏油路面上高速滑行!方向…赫然是镇子外,是那条通往柳溪村的、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泥泞小路!
“不…放开我…救命…!” 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吼,恐惧和剧痛已经让我彻底崩溃。身体在粗糙的路面上摩擦,衣服被撕裂,皮开肉绽,鲜血混合着冰冷的泥水,在我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触目惊心的血痕。
意识在剧痛和极寒中开始模糊。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柳溪村那黑黢黢的轮廓,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巨兽的剪影,越来越近。
我被那股冰冷的力量拖拽着,穿过死寂的柳溪村,如同一个被献祭的牲口,一路拖向那座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死光的凶宅!沉重的院门被无形的力量“哐当”一声撞开,我的身体在荒草丛生的庭院里拖行,压倒一片枯草,留下混杂着血和泥水的痕迹。最终,我被拖到了堂屋后面那间偏房的门口!
那扇朽坏歪斜的木门无声地敞开,如同通往地狱的入口。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腥腐气息扑面而来!
那股力量毫不停歇,拖着我冰冷的、残破的身体,越过门槛,径直拖向地窖入口!那块沉重的青石板,此刻诡异地敞开着,露出下面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浓烈的寒气!
我被拖下冰冷湿滑的石阶,重重摔在狭小地窖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早已麻木的皮肉,直刺骨髓。
地窖中央,那口巨大的、刻满扭曲符咒的青铜缸,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缸盖…不知何时已经被彻底掀开,斜斜地靠在缸壁上。缸口黑洞洞的,像一个择人而噬的巨口。浓稠的、如同墨汁般的黑色液体,在缸内无声地荡漾着,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恶臭和死亡气息。
那股冰冷的力量猛地将我提起,悬在缸口上方!浓烈到极致的腥臭几乎让我瞬间昏厥。我绝望地向下看去,墨汁般的黑水粘稠而深邃,水面上倒映着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崩散的瞬间——
七个稚嫩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又像是从幽深水底冒出的气泡破裂声,毫无征兆地、清晰地、重叠着在我耳边响起:
“姐姐说…”
“下一个…”
“轮到你…”
“当新娘了…”
那声音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天真,却又浸透了水底千年的阴寒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怨毒!
“不——!!”
我最后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绝望嘶吼,被冰冷的、粘稠的、带着无数腐烂絮状物的黑水彻底吞没。
“噗通!”
沉重的落水声在地窖里沉闷地回荡了一下,随即消失。
墨汁般的黑水剧烈地荡漾了片刻,翻涌起几个巨大的、污浊的气泡,然后缓缓归于平静。水面上,几缕灰白色的、如同头发丝般的东西,缓缓地沉了下去。
地窖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以及那口重新变得死寂的青铜缸。
缸口边缘,一只苍白浮肿、布满青紫色淤痕的小手,缓缓地、无声地缩回了浓稠的黑水之中,只留下几道湿漉漉的、带着新鲜淤泥的指痕,印在冰冷的青铜缸沿上。
三天后。
柳溪村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被一阵尖锐刺耳的警笛声撕裂。几辆蓝白相间的警车,如同不祥的铁鸟,呼啸着碾过村口的泥泞,停在了那座青灰色凶宅的院门前。车门打开,面色凝重的警察迅速拉起了警戒线。消息像长了翅膀的毒虫,瞬间爬满了这个闭塞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村民们远远地聚拢,挤在警戒线外,交头接耳,脸上混杂着惊惧、窥探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老村长佝偻的身影也在人群中,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黑洞洞的宅门,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握着拐杖的枯手剧烈地颤抖。
“头儿!在下面!” 一个年轻警察脸色煞白地从堂屋后的偏房探出头,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指向黑洞洞的地窖入口。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腐气息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涌出。
经验丰富的老刑警队长皱了皱眉,戴上手套和口罩,率先沿着湿滑的石阶走下地窖。强光手电刺破地窖的黑暗,瞬间照亮了中央那口巨大而诡异的青铜缸。缸盖斜倚在缸壁上,缸内是满满一缸粘稠、近乎墨汁般的黑水。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正是来源于此。
“捞!” 队长言简意赅,声音低沉。
专业的打捞工具很快伸入那粘稠得如同胶质的黑水。搅动间,水面翻腾起污浊的泡沫和灰白色的絮状物。片刻之后,工具似乎勾住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有了!” 操作工具的警察喊道,声音紧绷。
几个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往上拉拽。哗啦——
一具被黑水浸透、肿胀变形的男性躯体被缓缓拖出水面。正是失踪的我。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死鱼肚般的灰白,上面布满了青紫色的淤痕,尤其是脚踝处,几个深紫色的、如同孩童指印般的痕迹清晰得触目惊心。湿透的衣物紧贴在浮肿的身体上,不断滴落着粘稠的黑水。
尸体被小心地转移到担架上,抬出地窖。外面等候的法医立刻上前进行初步检验。他戴上手套,翻动尸体,撬开那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僵硬的嘴巴。
一股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黑色液体,混合着一些未消化的食物残渣,猛地从死者口中涌出,流淌在担架上。
法医的眉头死死拧紧。他用镊子小心地从那滩污秽中拨弄着。周围的警察屏住了呼吸。
镊子尖上,赫然夹起几片东西——
指甲盖大小,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呈现出一种黯淡的、如同水底陈年朽木般的灰白色。
是鱼鳞。
几片粘附着黑色粘液的、早已失去光泽的鱼鳞。
“肺部有大量积液…初步判断…是溺水窒息。” 法医的声音干涩而沉重,在死寂的地窖入口外响起,带着一种无法解释的困惑,“但…这液体成分…非常古怪。还有这些…” 他示意镊子上的鱼鳞。
初步的报告纸页在刑警队长手中被捏得褶皱不堪。现场勘查的照片被一张张摊开:地窖里掀开的青铜缸,缸沿上几道带着淤泥的新鲜抓痕,院内泥地上那道混杂着血水和泥泞的、从院门一直延伸到偏房门口的拖拽痕迹…
最终,队长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张照片上:那口重新归于死寂的青铜缸,墨汁般的黑水表面平静无波,像一块凝固的墨玉。缸内壁靠近水面的地方,几道新鲜的、深深的抓痕,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挣扎,在布满古老符咒的铜锈上,显得格外刺眼、绝望。
照片旁边,法医的补充手写记录冰冷而简短:
“死者胃内容物中发现未消化鱼鳞。肺部检出成分不明黑色液体,与缸内液体高度相似。”
老村长浑浊的目光越过警戒线,落在那张缸内抓痕的特写照片上。他布满老年斑的脸颊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叹息。他不再看那宅子,拄着拐杖,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蹒跚地拨开人群,走向村外那条浑浊的、名叫柳溪的小河沟。浑浊的河水缓缓流淌,倒映着他萧索如枯木的身影。
河岸的淤泥里,散落着几片小小的、被水流冲刷得异常干净的白色碎瓷片,在晦暗的天光下,泛着微弱而冰冷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