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剃头匠陈默,专给死人剃头。那晚店里来了个活人顾客,剃刀落下时带下大片头发,发根沾着诡异青白。第二天,我发现自己开始掉发,每根脱落的发丝都变成陌生人的头发。更可怕的是,城里接连出现全身血液干涸的尸体。我数着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发现尸体数量竟与掉发数完全一致。直到老主顾告诉我:“民国时有个剃头匠被活埋,怨气附在了剃刀上。”暴雨夜,我挖开那座孤坟,看到百年未腐的尸体天灵盖上插着的正是我手中这把剃刀的另一半
我的剃刀,从不碰活人的头。
这规矩是祖父咽气前死死攥着我的手说的,指骨硌得我生疼,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直到我重重点头应下,那口气才松了。打那以后,我这间挤在巷子深处的“默剃斋”,门脸儿旧得像蒙了一层擦不掉的灰,只做死人生意。送走一个又一个冰冷僵硬的脑袋,剃刀刮过他们失去弹性的头皮,发出干涩滞重的“沙沙”声。空气里常年浮动着廉价香烛烧尽后的烟灰味儿,混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泥土深处的沉腐气息。
活人的头发,太韧,太滑,带着命里那份不安分的阳气。我的刀,只认得死寂。
夜已经很深了。墨汁似的黑暗从狭窄的窗缝里渗进来,沉甸甸地压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上。灯芯爆了个微小的灯花,“噼啪”一声,在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我正低头擦拭那把跟了我快二十年的老剃刀,刀锋薄得几乎看不见,只在灯下偶尔掠过一丝冰冷的青芒。木柄被岁月和无数次的擦拭浸润得油亮乌黑,深深嵌着几道指甲划出的旧痕——那是祖父留下的。
“吱呀——”
生锈的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裹挟着湿冷水汽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火苗剧烈地摇晃、拉长,在墙上投下张牙舞爪的鬼影。门口,站着一个男人。巷子里没有路灯,他背对着外面更浓稠的黑暗,面孔模糊不清,只隐约觉得身形瘦长,像根被风吹得有些歪斜的竹竿。
“还……剃头吗?”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沙哑干涩,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仍透出来的、细微的颤抖。
我皱了皱眉,没抬头,继续用软布一下下抹过冰凉的刀身:“打烊了。只送亡人。”声音平淡,没有起伏,在这行当里浸淫久了,活人的哀乐悲喜,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我……加钱。”他往前挪了一小步,半边身子探进了门里那点可怜的光圈下。这下我看清了,他脸上罩着一层不正常的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头发倒是异常浓密,只是油腻腻地纠缠在一起,像顶着一片被践踏过的乱草。“痒……太痒了……”他神经质地抬手,五指成爪,狠狠地在头顶抓挠了几下,指甲刮过头皮的声音“刺啦”作响,听得人心里发毛,“求您了,师傅,给个痛快吧……剃光,全剃光!”
一股难以形容的浊气随着他抓挠的动作扑面而来,不是汗臭,也不是油垢味,更像是什么东西在潮湿角落里闷久了、悄悄腐败的气息。那油灯的火苗被这气息一冲,猛地往下一矮,挣扎着才重新站直,光线却更暗了几分,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不断晃动的阴影。
我盯着他那头异常浓密、却在油腻纠缠中透着一股死气的乱发,心里那点不愿触碰活人的坚持,竟被一种莫名的、黏腻的不安感压了下去。祖父临终的眼神和那句“只送亡人”的告诫在脑子里闪过,像针一样刺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被眼前这男人痛苦扭曲的脸和那股诡异的浊气压倒了。
“……坐吧。”我把擦拭剃刀的软布随手丢在工具台上,声音有点干。
男人如蒙大赦,几乎是跌撞着扑到那把给亡人剃头时坐的旧木椅上。椅子腿在坑洼不平的地砖上拖出短促的摩擦声。我拿起挂在墙上的白布围单,抖开,一股陈年的、混杂着香烛和尘土的味儿散开。围单绕过他脖颈系紧时,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像一片在寒风里打颤的枯叶。我甚至能听到他牙齿磕碰的轻微“咯咯”声。
油灯被我移近了些,昏黄的光勉强照亮他的头顶。那片油腻纠缠的头发下,头皮的颜色让我心头一跳。不是健康的粉白,而是一种……近乎于石膏像的、毫无生气的青白色,隐隐约约,似乎还能看到底下蜿蜒的、极细的青色血管。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莫名的不安,从旁边的铜盆里撩起温水,泼湿他那头乱发。水珠滚落,带着油腻的污垢流下他的额角、脖颈,留下一道道浑浊的水痕。手指触碰到他的头皮,冰冷僵硬,完全不似活人的温热柔软。
我拿起那把磨得飞快的剃刀。
刀锋切入油腻发根的瞬间,一种异样的滞涩感顺着刀柄清晰地传来。不像切过活人充满韧性的发根,倒像是……在割一种被水泡得太久、失去弹性的绳索。紧接着——
“唰啦!”
一片足有巴掌大、粘连在一起的头发,竟毫无阻滞地、整片地被剃刀带了下来!轻飘飘地,像一片肮脏的、吸饱了油的毡片,无声地落在我脚边冰冷的地砖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和椅子上那个男人,都僵住了。
油灯昏黄的光,吝啬地照亮着那块掉落的头发。发根处,不是健康的毛囊口,而是沾满了星星点点的、粘稠的青白色浆液。更诡异的是,那片头发落在地上不到两息的工夫,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极其轻微地、令人毛骨悚然地……蠕动了一下!
我猛地抬眼看向椅子上的男人。
他脸上的灰败骤然褪尽,只剩下一片死人般的惨白,深陷的眼窝里,瞳孔因为极度的惊恐缩成了两个针尖般的小点。他的嘴巴大大张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破败的风箱,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下一秒,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从椅子上直接滑溜下去,瘫软在地。头歪着,正对着我,那双瞪大到极限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屋顶,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凝固的恐惧。嘴巴还保持着那个“嗬”的口型,却已没了声息。
我手里的剃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炸开。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熄灭了。
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
第二天,我是被巷子口炸开的喧闹声惊醒的。
宿醉般的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地跳。昨晚的一切混乱、惊骇和那具冰冷的尸体,像一场光怪陆离又无比真切的噩梦,盘踞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我挣扎着坐起身,昨夜熄灭的油灯还歪倒在桌上。冰冷的晨光从糊着油纸的破窗棂里挤进来,在地面投下几道惨白的光带。空气里,那股熟悉的香烛尘土味似乎淡了些,但另一种更沉、更滞涩的……像是铁锈混合着某种东西腐败的气息,却顽固地弥漫着,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我下意识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想驱散那股阴魂不散的浊气。指尖掠过额前时,一种异样的触感让我动作猛地顿住。
指尖上,粘着几根头发。是我的头发。
这不寻常。我的头发向来粗硬厚实,祖父在世时就常说,这是“根骨硬”的象征,吃阴间饭的人,就得有这么一把阳气足的好头发镇着。二十年来,它们从未如此轻易地脱落过。
一丝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倏地缠上心脏。
我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悸动,走到角落那个蒙着厚厚灰尘的铜盆架前。黄铜脸盆里积着浅浅一层隔夜的、浑浊的死水。我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哗啦倒进去,水花溅起,砸在盆底发出空洞的声响。水面剧烈晃动,映出我模糊扭曲的脸。
我弯下腰,双手捧起冰冷的井水,狠狠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激得我打了个哆嗦,混沌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一瞬。我甩了甩头,水珠四溅。就在我抬起头,看向墙上那面同样模糊、布满水渍的旧玻璃镜时——
几根头发,随着我甩头的动作,轻飘飘地从我头顶滑落,无声地坠入脚边的水盆里。
我的呼吸骤然屏住。
镜子里,我的脸在晃动的水光和斑驳的霉点后面孔扭曲。额角,靠近发际线的地方,一小块头皮的颜色……似乎有些不同。比周围的皮肤更浅,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意。
我几乎是扑到镜子前,手指颤抖着拨开额前湿漉漉的头发。
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头皮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不是健康的肉色,而是一种……熟悉的、带着死气的青白色!和昨晚那个男人头上露出的颜色,一模一样!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才没当场呕出来。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窒息感攫住了喉咙。昨晚那片沾着青白浆液、诡异蠕动的头发,男人瘫倒时那双凝固着极致恐惧的眼睛,还有祖父临终前那双死死盯着我的浑浊眼睛……无数破碎狰狞的画面在脑海里疯狂冲撞!
“不……不会的……”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嘶哑、不成调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
我踉跄着后退,撞倒了旁边的木凳,发出刺耳的噪音。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地面,寻找刚才掉落的头发。它们静静地躺在潮湿的地砖缝隙里,几根纠缠在一起。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
那几根从我头上掉落的、本该是黑色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颜色……正在变化!
它们像是被无形的颜料浸染,从发根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原本的乌黑,迅速蔓延出一种毫无光泽、枯槁衰败的……灰白!
那根本不是我的头发!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血液都仿佛凝固了。我猛地蹲下身,伸出手指,指尖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想要去触碰那几根诡异地变成了灰白色的头发。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其中一根的瞬间——
“嘭嘭嘭!嘭嘭嘭!”
店门被拍得山响,粗暴的捶打声像重锤一样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也狠狠砸在我的心口上。
“开门!陈默!快开门!出大事了!”是巷口开杂货铺的老刘头的声音,嘶哑急促,透着天塌下来的恐慌。
我浑身一激灵,像被从冰水里捞出来,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深吸几口带着霉味的冰冷空气,勉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踉跄着扑到门边,手忙脚乱地拨开门闩。
“哐当!”
门被外面的人用力推开,老刘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挤了进来,煞白煞白,嘴唇哆嗦着:“死……死人了!巷尾……王麻子!还有……还有西街口磨豆腐的李寡妇!死……死透了!血……血都没了!干……干尸一样!”
他语无伦次,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我,仿佛在我脸上寻找着什么答案。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王麻子?李寡妇?这两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一颤。昨晚那个男人……他瘫倒前那双凝固着极致恐惧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回头,目光死死钉在地面上——那几根刚刚从我头上脱落、此刻已彻底变成枯槁灰白的头发!
它们静静地躺在潮湿肮脏的地砖缝隙里,像几条僵死的、微不足道的虫。
一、二、三……
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视线因恐惧而模糊晃动,但地上那几根灰白色的异物,却异常刺眼。
三根。不多不少。
老刘头那带着哭腔的、惊骇欲绝的声音还在耳边炸响:“……两个!陈默!是两个人啊!两个都成了干……干尸……”
两个!
我浑身冰冷,血液似乎瞬间被抽干了,只剩下心脏在空荡荡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肋骨,带来沉闷而绝望的钝痛。三根掉落的头发……两具新发现的干尸……一个冰冷的、无法逃避的数字在我脑子里疯狂旋转、碰撞——那个昨晚在我店里倒下、此刻不知被弄去了哪里的男人!他才是第一个!
三根头发。三具尸体。
这个念头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意识深处。我猛地弯下腰,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酸腐的液体直冲喉咙口。我死死捂住嘴,指甲深陷进掌心,才没当场呕吐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陈默?你……你咋了?脸白得跟鬼似的!”老刘头被我剧烈的反应吓住了,惊疑不定地看着我,浑浊的老眼里除了恐惧,又添上了一层困惑和探寻。他下意识地顺着我刚才死死盯着的方向,也看向地面。
“没……没事!”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变形,猛地直起身,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隔绝了地上那几根要命的灰白头发,“吓……吓着了!人在哪儿?带……带我去看看!”
我粗暴地推开堵在门口的老刘头,几乎是跌撞着冲进了巷子里清冷的晨光中。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却丝毫不能缓解那股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寒意。
巷尾王麻子那间歪歪斜斜的破板房前,已经稀稀拉拉围了几个早起的人,个个面无人色,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惊恐。两个穿着皂色公服的巡警板着脸,像两尊煞神,拦住了入口,不耐烦地驱赶着试图靠近的人。
“都散开散开!有什么好看的!等着仵作验尸呢!”
我挤在人群最外围,心脏狂跳,视线越过巡警的肩膀,拼命朝那黑洞洞的门缝里望去。
光线太暗,只能勉强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蜷缩在地上。但那轮廓干瘪异常,像一具被随意丢弃的、蒙着破布的骷髅架子。地上……似乎没有血迹。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作呕的暗褐色污渍,在门槛附近的泥地上洇开了一小片。
旁边有人带着哭腔在低声议论:
“造孽啊……王麻子昨天还好好的,挑着担子卖他的耗子药,嗓门儿亮着呢……”
“李寡妇更惨……早起去河边倒夜香,人就倒在水边了……捞上来的时候……唉,皮包骨,眼珠子都……都瘪了……”
“这都第三个了!前儿个夜里,不是听说城隍庙后墙根儿也发现一个?巡防营的人偷偷抬走的,也是血都没了!”
第三个!又一个冰冷的数字砸下来,印证着我那个可怕的猜想。人群的议论声嗡嗡地钻进耳朵,像无数只嗜血的苍蝇在脑子里盘旋。我下意识地抬手,手指颤抖着插进自己浓密的发根里,用力一抓——
指缝间,又是几根头发。它们缠绕在我的指节上,在清晨惨白的光线下,迅速地、无可挽回地褪去黑色,变成枯槁的灰白。
四根。
我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缓慢而酷烈的凌迟。
我把自己反锁在“默剃斋”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板后面,像一头濒死的困兽。窗子用破木板钉死了,只留下几道缝隙,透进些许吝啬的光线和外面世界不断传来的、令人窒息的消息。
“又死了一个!南市口拉洋车的赵大脚!发现时在车座上,人干得……啧啧,就剩一层皮裹着骨头架子了!”
“老天爷开开眼吧!这都第几个了?巡警房那帮吃干饭的,屁都查不出来!”
“听说……听说死的都是些没啥根基的苦哈哈……下一个会是谁?”
每一个新的死讯传来,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神经。每一次,我都如同条件反射般,抬手,插进自己日益稀疏的头发里,用力一抓。
一把。
又一把。
灰白色的、毫无生气的头发,像枯萎的秋叶,簌簌而落。它们堆积在冰冷的地砖上,在角落里,在铜盆浑浊的水底,无声地堆积,越来越多。每一次抓挠,都伴随着头皮深处传来的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发根,吸吮着骨髓里的温热。
我颤抖着,一根根捡起那些灰白色的头发。它们冰冷、脆弱,带着一种不属于活物的死寂。我把它们分成一小撮一小撮,用麻线仔细地捆好,像在收集某种致命的证据,又像是在为自己清点通往地狱的倒计时。
一撮……两撮……三撮……六撮……
九撮……
当第九撮灰白色的头发被我用颤抖的手指捆好,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垫着油纸的破木盒里时,外面巷子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惊恐的尖叫,几乎要掀翻屋顶。
“天杀的!老刘头!杂货铺的老刘头也……也成干尸啦!”
老刘头!
那个拍开我店门,告诉我第一个噩耗的人!
我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那个装着九撮头发的木盒就在手边,像一个无声的诅咒。第九个了。老刘头,是第九个。
下一个……就是第十个。
我颤抖着,抬起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手臂,手指再一次,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绝望,深深插进头顶的发丛里。
头皮上,那片青白色的区域已经无声地扩大,像一块丑陋的苔藓,顽固地蔓延。手指所及之处,发根松动得可怕,稍一用力,就是一大把头发被连根拔起般的触感。
我低下头,看着掌心。
一大把纠缠在一起的头发。黑色的部分正在迅速褪色,像被漂洗过,灰败的白色疯狂蔓延,转眼间就变成了一捧毫无光泽、枯槁衰败的灰白。
十根。
一股腥甜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口。我再也忍不住,头一歪,“哇”地一声,将胃里翻腾的酸水和胆汁尽数呕在了冰冷的地砖上。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喉咙和胸腔,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犹豫,与之前老刘头的疯狂拍打截然不同。
我蜷缩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像一条离水的鱼,连抬头的力气都几乎耗尽。
“陈……陈师傅?陈默?你在吗?”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疲惫又异常熟悉的声音。
是孙瘸子。巷子最深处那个修了一辈子鞋、沉默寡言的老鞋匠。他是祖父的老主顾,也是这“默剃斋”少有的、能让我在送走亡人后,偶尔说上几句闲话的活人。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撑起身体,扶着墙,踉跄地挪到门边。手抖得厉害,拨弄了好几下,才把沉重的门闩拉开一条缝。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孙瘸子。他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背更驼了,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比平时更深的愁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昏黄的光线从他身后透进来,勾勒出他佝偻的剪影。
他浑浊的老眼透过门缝,落在我脸上,那目光像带着钩子,在我额头那块异常醒目的青白色头皮上停留了一瞬,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恐惧。
他没有进来,只是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陈默……你爷爷那把剃刀……还在吧?”
我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个硬邦邦的、用厚油布仔细裹着的刀鞘。祖父传下的老剃刀,一直贴身带着。
孙瘸子看到了我的动作,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噜声,像是恐惧,又像是叹息。他左右飞快地瞟了一眼空寂幽深的巷子,身体微微前倾,凑近门缝,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你爷爷……有没有跟你说过……民国三年……咱们这儿……也出过一档子邪乎事儿?”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死死盯着他干裂的嘴唇。
他舔了舔嘴唇,眼里的恐惧浓得化不开:“也是剃头匠……姓吴……手艺好,心气儿也高……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活埋了!就在城外乱葬岗东头……孤零零一座坟!”
“埋他的那天……雷打得邪乎……暴雨下得跟天漏了似的……听老辈人说……”孙瘸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姓吴的剃头匠……怨气冲天啊!他……他有一对祖传的剃刀!据说……是能勾魂的凶器!被活埋的时候……他手里死死攥着一把……另一把……有人说……被埋他的人……故意丢进了他的坟里……要镇着他……永世不得超生!”
孙瘸子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钉在我的腰间——那个藏着剃刀的刀鞘位置:
“老辈人讲……那对剃刀……沾了活埋的血……吸了滔天的怨……成了煞!谁要是拿着其中一把……沾了活人的头皮……沾了活人的生气……就……就会把坟里那把刀的怨气……给招出来!”
他喘着粗气,脸上毫无血色,恐惧地盯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那怨气……要索命!要……要借活人的血气和生气……凝成头发……长在那死鬼的头上!等头发长齐了……那死鬼……就能顶着新长出来的脑袋……从坟里爬出来!”
孙瘸子的话,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毒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刺进我的脑子,搅得天翻地覆!
我腰间的刀鞘,隔着粗布,冰冷坚硬,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皮肉生疼!民国三年……被活埋的剃头匠……一对能勾魂的剃刀……坟里镇压着一把……怨气索命……借血生气凝成头发……长齐了就能爬出来……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不解,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被孙瘸子这带着腐朽气息的恐怖传说,瞬间串联了起来!
我昨晚给那个活人剃了头!我的刀,沾了活人的头皮!沾了活人的生气!我……我招来了那坟里剃刀的怨气!那些从我头上掉落的、变成灰白色的头发……每一根,都吸干了一个活人的血气和生命!它们在供养……供养那座孤坟里百年不腐的怨鬼!
我额头上这块青白色的死皮……就是那恶鬼在我头上留下的印记!是它索命的标记!
而地上那十撮灰白的头发……就是十个被吸干的冤魂!第十个……就是刚刚死去的老刘头!
下一个……就是我!当第十一根头发掉落,当那恶鬼“长齐”了它索要的头发……它就会顶着我这颗被标记的头颅……从坟里爬出来!
极致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狠狠攥紧!我眼前阵阵发黑,呼吸骤然停止,肺部火烧火燎,却吸不进一丝空气!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冰冷、粘稠、带着泥土深处的腐臭。
不!我不能死!更不能变成那恶鬼爬出来的躯壳!
一个近乎疯狂、却又带着绝境中唯一一丝生机的念头,如同最后的闪电,劈开了我意识中浓稠的绝望——那把刀!坟里那把镇压它的剃刀!
孙瘸子说,另一把刀被丢进了坟里!那是镇压它的东西!也是唯一能斩断这索命诅咒的东西!找到它!毁了它!或者……用它……
我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骇人的血丝,像两簇燃烧的鬼火,死死盯住孙瘸子:
“坟!在哪儿?!乱葬岗东头……具体位置!”
孙瘸子被我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吓得倒退了一步,拐杖差点脱手。他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劝阻,但最终,在我那择人而噬的目光逼视下,他还是颤抖着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巷子外漆黑一片的夜空:
“出……出了西城门……往北……过……过废弃的砖窑……再走三里荒地……最……最东头……一棵……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底下……没……没碑……就……就一个小土包……”
他话音未落,头顶的天空,毫无征兆地“喀喇喇——!!!”炸开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瞬间将狭窄的巷子、孙瘸子惊恐万状的脸、以及我映在对面斑驳墙壁上扭曲如鬼的影子,照得一片森白!
紧接着,滚滚闷雷如同万千巨兽在乌云深处咆哮奔腾,由远及近,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哗——!!!”
瓢泼般的暴雨,像天河决了口,以倾覆之势,疯狂地砸落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青石板上,发出震耳欲聋、密集如鼓点般的轰鸣,瞬间将整个世界淹没在狂暴的水幕和震耳欲聋的噪音之中。
就是现在!
这念头像最后的火焰,在冰冷的恐惧中燃烧。暴雨,能冲刷掉痕迹,能掩盖掉声音!这是唯一的机会!
我没有再看孙瘸子一眼,猛地转身,冲回屋内。冰冷的雨水顺着门缝灌进来,打湿了我的裤脚。我一把抓起倚在墙角的那把沉重、沾满泥土的旧铁锹,冰凉的木柄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近乎疼痛的镇定。另一只手,死死按在腰间那硬邦邦的刀鞘上,祖父传下的剃刀在里面沉默着,却散发着致命的寒意。
然后,我像一头扑向猎物的、被逼到绝境的野兽,一头扎进了门外那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暴雨黑夜之中。
……
西城门像个沉默的巨兽残骸,在狂暴的雨夜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狰狞的轮廓。守门的兵丁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背着铁锹,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像无数细小的鞭子抽打在脸上、身上,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将血液冻结。腰间的剃刀隔着湿透的粗布,紧贴着皮肉,那股阴冷仿佛活了过来,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出城的路泥泞不堪,每一步都深陷在冰冷的烂泥里,跋涉艰难。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的瞬间,才能照亮前方扭曲晃动的雨线、狂舞的荒草和远处废弃砖窑那黑黢黢、如同巨大坟茔般的影子。
恐惧像跗骨之蛆,从未离开。每一次闪电亮起,我都觉得身后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追赶,冰冷的目光黏在我的背上。我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往前跑,深一脚浅一脚,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过砖窑时,一道特别粗大的闪电劈开夜幕,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窑口。那黑洞洞的入口,在暴雨中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我似乎瞥见洞口深处,有什么白花花的东西一闪而过,像一堆散乱的枯骨,又像……一个穿着白衣的人影?冷汗混着雨水瞬间浸透全身!幻觉!一定是极度的恐惧催生的幻觉!我咬紧牙关,几乎咬碎了后槽牙,用尽全身力气从那片令人心悸的黑暗旁冲了过去。
三里荒地,在暴雨的蹂躏下,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荒草高及腰际,湿漉漉、冰冷地纠缠着腿脚,像无数从地狱伸出的、试图拖拽的手。泥泞深陷,每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雨水疯狂地冲刷着眼睛,视线一片模糊,只能凭着闪电刹那的光亮和心中那股近乎偏执的疯狂,朝着孙瘸子所指的东头方向,跌跌撞撞地前行。
不知摔倒了多少次,脸上、手上被锋利的草叶和碎石划破,火辣辣地疼,混着冰冷的雨水,更添几分狼狈。意识开始模糊,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腿都无比艰难。只有腰间那把剃刀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阴冷感,和额头上那块青白色死皮在雨水冲刷下传来的阵阵尖锐刺痛,像冰冷的针,不断刺激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
不能停!停下来就完了!
终于,在一次长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后,又是一道撕裂苍穹的闪电!
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前方!
一棵树!
一棵扭曲、怪诞、枝桠如同鬼爪般伸向墨黑天空的歪脖子老槐树!它就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地的最边缘,在狂暴的雨水中疯狂摇曳,发出凄厉的呜咽。
树底下,一个几乎被荒草完全掩埋的、低矮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土包!
就是它!
一股混合着希望和更巨大恐惧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不知哪里涌出来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这小土包,带走表面的浮土,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板结的硬泥。我抡起沉重的铁锹,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插进泥土里!
“噗嗤!”
铁锹入土的沉闷声响,在震耳欲聋的雷雨声中微不可闻。我像疯了一样,机械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铲起、掀开、再铲下……冰冷的泥水混合着汗水糊满了脸,胳膊酸胀得快要断裂,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但我不能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挖!挖开它!找到那把刀!
土坑越来越深。雨水汇聚在坑底,形成浑浊的泥浆。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年泥土和某种更深沉、更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随着坑的加深,越来越浓烈地从地底翻涌上来,钻进鼻孔,直冲脑髓。
闪电!又是一道!
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坑底!
铁锹的尖端,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不是石头,那触感……像是腐朽的木头!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动作更快,近乎疯狂地刨开周围的湿泥!
一副薄皮棺材的轮廓,在泥水中显露出来!棺材板已经朽烂发黑,边缘坑坑洼洼,布满虫蛀的孔洞。那股浓烈的腐臭气息,正是从这朽木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地渗透出来!
就是它!那个被活埋的剃头匠!
最后的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攫住了我!我丢开铁锹,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浆里,伸出被泥水泡得发白、指甲崩裂的双手,死死抠住那朽烂棺材板的边缘!
“呃啊——!!!”
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我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狠狠向上一掀!
“咔嚓——!!!”
朽烂的棺材板应声碎裂!大大小小沾满污泥和不明黑色黏液的碎木片四散崩飞!
就在这棺材板被掀开的瞬间——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几乎就在头顶炸开的恐怖霹雳!惨白的光芒如同实质,将整个天地瞬间照得亮如白昼!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
我的眼睛被这强光刺得瞬间失明,大脑一片空白!
几秒钟后,视觉才在剧烈的刺痛和残留的光斑中艰难恢复。
惨白的光渐渐消退,只剩下闪电过后的、更浓重的黑暗,和依旧震耳欲聋的暴雨声。
我僵硬地、一寸寸地低下头,目光投向那被我暴力掀开的棺材内部。
浑浊的泥水顺着破碎的棺材边缘灌了进去,冲刷着里面的东西。
一副骸骨。
衣服早已烂成了深色的泥,紧紧黏附在发黑的骨头上。骨架蜷缩着,保持着被活埋时的痛苦姿态。
而我的目光,如同被最恶毒的钩子死死勾住,无法移动分毫地钉在了那骸骨的头颅——天灵盖的正中央!
那里,深深地、笔直地插着一件东西!
一把剃刀!
刀身细长,布满斑驳的暗红色锈迹,像是凝固了百年的血污!刀柄是乌沉沉的木头,同样腐朽不堪,却依稀能辨认出上面雕刻着……和我腰间那把祖父传下的剃刀柄上,一模一样的、扭曲怪异的古老纹路!
那纹路,此刻在残留的闪电余光里,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幽幽的、不祥的暗芒!
它就那么静静地、带着一种穿透百年的冰冷怨毒,插在那具枯骨的天灵盖上!
我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腰间,那把紧贴皮肉的剃刀刀鞘里,祖父传下的老剃刀,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震动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刺骨的阴气,隔着刀鞘,疯狂地涌入我的身体!它像是在嘶鸣,在哀嚎,在与棺材里那把锈蚀的剃刀……隔空呼应!
我颤抖着,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缓缓地、不受控制地抬起右手,伸向自己的腰间。
握住刀柄。
冰冷的触感瞬间刺入骨髓。
然后,一点一点地……将那把跟了我二十年、此刻却散发着无尽寒意的剃刀……抽了出来。
刀身依旧薄如蝉翼,在暴雨的冲刷下,掠过一道冰冷刺骨的青芒。
我握着它。
目光,却无法从那具枯骨头顶插着的、锈迹斑斑的另一把剃刀上移开。
两把刀。
一把在我手中,冰冷,嗡鸣,仿佛活物。
一把插在百年前的枯骨天灵盖上,锈蚀,死寂,却散发着吞噬一切的怨毒。
棺材里浑浊的泥水,无声地漫过那具蜷缩的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