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透过窄窗,在柳家堂屋的水泥地上投下斜长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旧家具和潮湿的霉味。
柳依依坐在掉了漆的方凳上,面前摊着一本借来的《大学英语词汇手册》,指尖烦躁地捻着书页卷起的毛边。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磨出毛球的碎花裙子,在昏黄光线下更显寒酸。
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像蚂蚁啃噬着她的心。
李天,消失了。
高考结束已经一个多月。那个曾经像影子一样,只要她一个眼神就巴巴凑上来,甚至省下早餐钱也要给她买瓶汽水的李天,彻底没了踪影。没有在她家那条破败巷口踟蹰张望的身影,没有笨拙递过来的、哪怕是最廉价的盐水冰棍,甚至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这完全脱离了柳依依的掌控剧本!
高考结束那天下午混乱的场景浮现在眼前:李天涨红着脸,手里死死攥着一个刺眼的粉红色信封,在教室后门堵住她,眼神炽热又带着孤注一掷的笨拙,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
她当时做了什么?甚至没等他把那封注定石沉大海的情书递出来,就用惯常的、带着淡淡优越感的矜持打断了他:“高考刚结束,说这些太早了。等上了大学再说吧。” 语气轻飘飘,像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请求。然后,她像避开什么不洁的东西,侧身从他身边翩然走过,只留下他僵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份被彻底无视的心意。
按照她精心设计的轨迹,李天此刻应该深陷在被“暂时拒绝”的患得患失中,加倍努力地试图靠近她、证明自己的价值,以期在“上大学后”能获得她的“考虑”。
他会小心翼翼地打听她的志愿(她早已决定要去那所花费不菲的名牌大学),会想方设法约她见面,会主动汇报他父母留下的那笔赔偿金的“安全状况”——那笔钱,是她未来四年优越大学生活的基石之一,李天这个人,必须牢牢拴在她设定的轨道上。
可现在,轨道断了。那个被她轻蔑拒绝的李天,连同他父母留下的钱和房子,仿佛人间蒸发!没有只言片语,没有半点音讯!这种彻底的失控感和被忽视的屈辱,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柳依依,更让她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那笔钱,难道出事了?
她猛地站起身,竹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看了一眼墙上那架走时不准的旧挂钟,下午四点。她快步走到堂屋角落那张漆皮剥落的小方桌旁。桌上放着一部需要插卡使用的、红色塑料壳的公用电话,这是家里唯一能联系外界的工具,话费需要精打细算。
柳依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慌乱和被冒犯的怒意。她必须找到李天!她熟练地从抽屉里翻出那张记着号码、边缘磨损的小纸条——那是李天家弄堂口的公用电话亭号码。插入那张所剩无几的电话卡,纤细的手指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用力按下了数字键。
“嘟…嘟…嘟…”
听筒里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甚至能清晰地在脑海中勾勒出画面:张大爷慢悠悠地接起电话,然后扯开嗓子,朝着李天家那栋旧楼的方向大喊。
按照“惯例”,李天应该像听到冲锋号一样,立刻从家里冲下来,气喘吁吁地抓起听筒,声音里满是紧张和讨好。
这个想象让她被忽视的怨气稍稍平复,嘴角下意识地弯起一个笃定而矜持的弧度。
电话终于被接起,张大爷那熟悉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大嗓门传来:“喂?找哪个?”
“张大爷,是我呀,依依!”柳依依瞬间切换成甜美又带着点娇憨依赖的声线,“麻烦您帮我叫一下李天听电话好吗?谢谢您啦!”
“哦,依依啊!”张大爷的声音热情依旧,“等着啊!”接着,听筒里传来他放下话筒的声音,然后是那穿透力极强的喊声在电话里炸开:“李天——!电话——!依依找你——!”
喊声在听筒里反复回荡了几遍。柳依依紧紧握着听筒,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带着一丝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从容。
她甚至已经在脑海里预演好了稍带嗔怪又暗含引导的开场白:“李天,你最近跑哪儿去了?志愿填得怎么样了?我的可是填了XX大学(名牌大学)哦……”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电话那头除了张大爷喊声的回音和弄堂里隐约的嘈杂,再没有其他动静。没有急促奔跑的脚步声,没有李天气喘吁吁的回应。柳依依嘴角的弧度渐渐僵硬,心底那点笃定开始动摇。
过了足有半分钟,张大爷的声音才带着点无奈和气喘重新响起:“依依啊!喊破嗓子了!没人应!楼上楼下静悄悄的!他家门锁得死死的,窗也关着,铁定没人!这娃子,高考完就神龙见首不见尾,好些天没见着人影喽!”
没人?!
柳依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握着听筒的手瞬间冰凉!他不在家?!他居然不在家等着她的召唤?!他拿着那笔钱去哪了?!
“张…张大爷,”柳依依的声音再也维持不住甜腻,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尖利和急切,“您…您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或者…他有没有跟您提过什么?比如…要去哪里?”
“这我哪能知道哟!”张大爷的声音透着爱莫能助,“这娃子像是突然长了翅膀飞走咯!高考完第二天就拎着个包出门了,神神秘秘的,问也不说!街坊都说,怕是拿着爹妈留下的钱,出去见世面咯!” 最后那句无心之言,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柳依依心里。
高考完第二天就走了?拿着钱走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那笔钱…那是她的学费!她的生活费!她未来四年摆脱眼前这破败生活的希望!李天他怎么敢?!他凭什么?!
“那…那谢谢您了,张大爷。”柳依依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掩饰不住的巨大失落和恐慌,几乎是摔下了听筒。
“哐当!”
听筒重重砸在机座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刺耳。柳依依像被抽干了力气,僵立在电话旁,夕阳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拉扯得细长而扭曲。精心维持的矜持和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惨白、难以置信和被彻底釜底抽薪的恐慌。
他…他居然跑了?拿着钱跑了?连她的电话都不等了?
他是不是…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还是…真的把她彻底抛在了脑后?
一股滔天的委屈和被愚弄的狂怒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瞬间淹没了那点不安。那个永远匍匐在她脚下、任她予取予求的李天,竟然敢背叛她?!竟然敢卷走属于她的钱消失?!
她猛地转过身,胸口剧烈起伏,清丽的脸上因为愤怒和恐慌而微微扭曲。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力道之大,几乎要咬破那层薄薄的皮肤,尝到血腥味。镜子里映出她那双总是带着算计和高傲的大眼睛,此刻燃烧着屈辱和怨毒的火焰。
“好!好你个李天!”一声带着切齿恨意的低吼从她喉咙里挤出,冰冷刺骨。
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也对着那个不知在何处、彻底失控并携“款”潜逃的李天,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迸出诅咒,每一个字都淬着毒:
“跑!我看你能跑到天边去!”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怨毒和被掠夺的恐惧都化作最恶毒的誓言:
“李天,你等着!不跪着爬回来求我原谅…我柳依依跟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