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药王谷的废墟在血月下如同巨兽的骸骨,断裂的石柱刺向暗红色的天穹。风卷过坍塌的丹炉,扬起混杂着腐草与血腥的尘土,呜咽声在残垣间游荡。林渊背靠半堵焦黑的断墙,右臂虬结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光泽,如同冷却的熔岩。每一次呼吸,丹田深处新筑的冰冷根基便传来针扎似的痛楚,与天逆珠沉甸甸的温热形成诡异的拉扯。

“噬魂筑基的反噬,比碧血汤更毒三分。”苏青的声音从阴影里浮出。她跪坐在一丛枯死的龙腥草旁,指尖捻动几株暗紫色的藤蔓,药杵捣碎草茎的粘稠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琥珀色的眸子在夜色里亮得惊人,映着林渊肩胛骨上五道深可见骨的爪痕——那是赵无痕腐骨爪留下的烙印,边缘皮肉翻卷,渗出的黑血带着腐坏骨髓的腥气。

林渊没说话,只将手中一块冰冷的青铜碎片攥得更紧。碎片边缘锋利,割破掌心,血珠渗入其上扭曲的“影”字刻痕。这是鬼影用命换来的暗影阁“影令”,残留着枯骨坟场绝望的气息。力量在经络中奔涌,筑基已成,丹田气海却如同塞满棱角分明的寒冰,每一次运转都带来撕裂的钝痛。天逆珠在怀中微不可察地跳动,珠体深处那点混沌黑暗缓慢旋转,将周遭本就稀薄的灵气吸入无形漩涡,只留下更深的荒芜。

“有人。”苏青捣药的动作骤停,声音压得极低。

药王谷入口方向,一片枯死的铁荆棘丛簌簌抖动。没有脚步声,只有一种粘滞的、如同湿布拖过碎石的摩擦声,混在风里,几乎难以察觉。空气里弥漫的腐草味中,悄然渗入一丝铁锈与陈血混合的腥气。

林渊眼中混沌的黑暗无声流转。他依旧靠着断墙,呼吸放得绵长虚弱,仿佛重伤未愈。唯有按在影令上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摩擦声在十丈外停住。一片被血月染成暗紫色的浓重阴影,从断折的牌坊后缓缓“流”出。那不是行走,更像某种液体在蠕动。阴影逐渐凝实,勾勒出一个佝偻得几乎对折的人形轮廓。他全身裹在一件看不出原色、沾满板结污泥的宽大斗篷里,兜帽压得极低。支撑身体的,是一根惨白得刺目、顶端镶嵌着浑浊眼珠状宝石的骨杖——那分明是一段打磨过的人类脊椎!

斗篷的阴影下,唯有一只眼睛暴露在外。浑浊、布满血丝,眼白泛着不正常的蜡黄,瞳孔却锐利如淬毒的针尖,死死钉在林渊身上。那只眼睛嵌在布满褶皱与暗红疤痕的脸皮上,如同生锈铁器上镶嵌的一颗劣质玻璃珠。

“影令…” 嘶哑干涩的声音摩擦着空气,仿佛两块锈铁在刮擦。鬼影——或者说,这个继承了鬼影名号的残存者,缓缓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林渊紧握的青铜碎片。“…物归…主。”

林渊没有动作,只是将影令摊在掌心,那残缺的“影”字在血月下泛着幽冷的微光。“暗影阁,还剩几人?”他的声音因刻意压抑而显得沙哑低沉。

鬼影那只独眼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浑浊的眼底翻涌起刻骨的痛苦与一种近乎狂热的执念。他没有回答,只是艰难地挪动身体——那条拖在地上的左腿在宽大斗篷下显出极其扭曲的角度,移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类似金属关节摩擦的“咯吱”声。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不是书册,而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参差不齐的暗青色骨板。骨板表面光滑,显然经过长期摩挲,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细如蚊蚋的名字。许多名字被利器粗暴地划去,留下深刻的凹痕,如同丑陋的伤疤。在那些未被划去的名字旁,大多潦草地标注着“残”、“废”、“隐”等小字,字迹浸透绝望。

“阁主…林大人…血脉…” 鬼影的声音带着近乎呜咽的哽咽,干枯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骨板顶端那个被深深划掉、却依旧能勉强辨认的名字——林清。他将骨板连同那根脊椎骨杖一起,缓缓递向林渊,独眼中是托付一切的沉重与孤注一掷的疯狂。“暗影…不灭…火种…在此!”

林渊接过骨板。触手冰凉沉重,死者的怨念与生者的绝望仿佛透过指尖渗入骨髓。他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张厉,断右臂,灵根枯竭,隐于北邙矿洞…王芸,双目被剜,丹田碎裂,匿身西市胭脂铺…”字字血泪,俱是被天玄宗戕害、如同阴沟老鼠般苟延残喘的修士。他的指尖在一个名字上顿住——陈三,枯骨坟场中燃魂断后的老者,名字旁赫然标注着一个鲜红的“殁”字。

就在林渊指尖划过“陈三”名字的刹那,异变陡生!

嗡!

怀中的天逆珠毫无征兆地剧烈一震!一股冰冷而贪婪的意念瞬间爆发,珠体深处那点混沌黑暗疯狂旋转,明灭的紫芒骤然亮起!林渊闷哼一声,一股强大的吸力顺着他的手臂,猛地攫向那块暗影名册骨板!

嗤啦啦——

骨板上,所有未被划去的名字,无论标注着“残”、“废”还是“隐”,瞬间迸发出幽绿色的微光!无数道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痛苦意念,如同被惊醒的蜂群,顺着那股吸力,尖叫着涌入天逆珠!

“呃啊——!”林渊身体剧震,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顺着经络狠狠扎入脑海!那些意念并非完整的魂魄,而是烙印在名册上的残魂印记——是暗影阁成员在濒死或重残时,以秘法寄托在名册上的一丝不甘执念!此刻,这些残破的、充满怨恨与痛苦的意念,被天逆珠强行吞噬!

剧痛!撕裂灵魂的剧痛!不同于肉体的伤痛,这是无数绝望意念强行灌入识海带来的精神风暴!林渊眼前幻象纷呈:断臂的修士在矿坑深处咳血挣扎;瞎眼的老妇在黑暗中摸索着调弄胭脂;还有陈三枯槁的脸在燃魂烈焰中扭曲嘶吼…无数张痛苦的面孔重叠、尖叫!

“守住灵台!”苏青的厉喝如同惊雷,她手中药杵猛地顿地,几点碧绿的药汁飞溅,带着清凉气息扑在林渊面门。

林渊眼中混沌的黑暗旋涡急转!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和血腥味带来一丝清明。强忍着灵魂被撕扯的痛楚,他非但没有压制天逆珠的吞噬,反而将心神沉入其中,尝试引导这股狂暴的意念!

嗡!

天逆珠紫芒大盛!珠体表面,那道新得的“弑”字烙印骤然亮起!涌入的残魂印记洪流,被烙印的力量强行约束、梳理!痛苦尖叫的意念并未消失,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按入模具!

在林渊的意志主导下,天逆珠散发出的冰冷意念化作无数道细微的、带着强制契约力量的紫色丝线,顺着名册骨板上名字的烙印,反向刺入虚空,循着冥冥中的联系,精准地缠绕上那些名字所代表的、散落在各处的活人魂魄!

“以吾之令,契尔等魂!”林渊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九幽寒风刮过废墟,“逆仙盟立,暗影为锋!此生此世,唯命是从!”

话音落下的瞬间,药王谷废墟死寂一片。

紧接着——

“呃啊——!”数十里外的北邙矿洞深处,一个正在暗无天日矿道中咳血挖掘的独臂汉子猛地抱住头颅,发出野兽般的惨嚎,额心一点微不可察的紫芒一闪而逝。

西市喧嚣的胭脂铺后堂,一个摸索着捣鼓香料的瞎眼老妇浑身剧震,手中的石臼“啪”地掉落在地,她浑浊无神的眼眶中,同样掠过一丝微紫的寒芒。

更远处,无数个藏匿在阴影角落里的暗影阁残存者,无论正在沉睡、疗伤还是警惕潜伏,都在同一时刻感受到了灵魂深处被强行烙下的冰冷印记!无形的契约之力穿透空间,将他们残破的魂魄与药王谷废墟中那枚诡异的珠子、那个冰冷的身音紧紧绑缚!

一个由痛苦、怨恨与绝对强制力构成的、无形的暗影情报与刺杀网络,在这血腥的契约仪式中,以天逆珠为核心,以林渊的意志为枢纽,轰然成型!

林渊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脸色苍白如纸,额角青筋暴跳。强行主导如此规模的契约,灵魂的负担超乎想象,丹田处新筑的根基都在隐隐作痛。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也随着契约网络的形成而油然而生。他能模糊地感知到那些散落“节点”的存在,能感受到他们灵魂中翻腾的恐惧、不甘,以及…被强行压下的反抗。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名册骨板。上面所有未被划去的名字,此刻都笼罩着一层极其微弱的、只有他能看到的淡紫色光晕。然而,就在这一片紫晕之中,三个名字却显得异常刺眼:

萧寒,玄霄殿执律司行走,臂有火形胎记。名字旁没有任何标注,却诡异地排斥着契约的紫芒,在其周围形成一圈微不可查的空白地带。更让林渊心中凛然的是,骨板上这个名字的刻痕深处,隐隐透出一丝极其精纯、带着仙灵之气的金色烙印!那绝非凡界修士的手笔!

吴震,断岳峰执事,擅御土。名字被一道极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墨线贯穿,墨线散发着阴冷死寂的气息,与骨板本身格格不入。

孙渺,药庐管事,丹毒双修。名字下有一个小小的、仿佛孩童信手涂鸦的扭曲笑脸符号,看久了竟让人神魂微微眩晕。

这三个名字,如同雪白绢帛上的墨点,刺破了契约网络初成的掌控感。玄霄殿的金印、阴冷的墨线、诡异的笑脸…它们是天玄宗埋下的钉子?还是…其他势力的触手?

“呃…呃呃…” 突然,一阵压抑着极度痛苦的呻吟打破了死寂。声音来自林渊侧后方——一个穿着破烂、如同乞丐的暗影阁成员。他蜷缩在一堆坍塌的瓦砾旁,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双手死死抱着头颅,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迹。

他叫李魁,骨板上标注着“脊骨断裂,灵脉淤塞,匿于南城丐巷”。此刻,他额心那道代表契约的紫芒剧烈闪烁,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林渊,瞳孔深处是挣扎到极致的痛苦和一丝…疯狂的反抗!

“不…不!”李魁从喉咙里挤出嘶吼,身体因剧痛而佝偻痉挛,“老子…老子是暗影阁的人!只认老阁主林大人!你…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凭什么用这邪魔妖珠…锁我魂魄?!”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断裂的脊骨无力地摔回瓦砾堆,激起一片尘土。但那股不屈的、源于老阁主时代的桀骜与对天逆珠的极端恐惧,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反扑,清晰地传递到契约网络中,冲击着林渊的意志!

“李魁!闭嘴!”鬼影的独眼中闪过一丝惊惶和愤怒,厉声呵斥。他深知此刻一丝一毫的反抗都可能引发毁灭性的后果。

但晚了。

李魁的嘶吼如同点燃了导火索。契约网络中,那些刚刚被强行压下的恐惧与不甘,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瞬间激荡起来!林渊清晰地“听”到了网络中传来的、无数个灵魂深处压抑的低语:

“那珠子…好邪门…吸得我魂魄都在痛…”

“老阁主…才是我们的天…”

“他…他会不会把我们当炮灰…”

质疑、恐惧、潜藏的抗拒…如同无数细微的涟漪,汇聚成一股动摇契约根基的暗流,冲击着林渊刚刚建立的掌控!

林渊缓缓转过身,面对着蜷缩在地、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李魁。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那片混沌的黑暗旋涡旋转得更加深邃、冰冷。天逆珠在怀中微微跳动,珠体深处那点黑暗传来清晰的渴望——对强大魂魄的渴望,对反抗意志的吞噬欲望!

“凭什么?”林渊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抬起脚,一步,一步,走向李魁。脚下的碎石在他踏过时无声化为齑粉。“就凭我,能让你活。”

他的脚步停在李魁身前,阴影将对方完全笼罩。李魁抬起头,对上林渊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睛,身体因本能的恐惧而僵住,连嘶吼都卡在了喉咙里。

“也凭我,”林渊微微俯身,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吹拂过李魁的耳畔,“能让你生不如死。”他的右手缓缓抬起,掌心向下,悬在李魁的头顶。没有灵光闪耀,没有威压爆发,只有一股无形的、源自天逆珠核心的冰冷吸力,骤然锁定了李魁那挣扎反抗的魂魄!

“呃啊啊啊——!!!”

李魁的身体猛地绷直,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绞肉机!他双眼瞬间翻白,眼珠几乎凸出眼眶,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传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一股清晰可见的、带着他生命气息的淡白色光晕,被强行从他七窍中一丝丝扯出,如同抽丝剥茧,疯狂地涌向林渊的掌心!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灵魂被活生生剥离的“嘶嘶”声。李魁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失去光泽,变得灰败枯槁,最后如同风干了千年的树皮,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一丝生机。一缕精纯的魂魄能量,被天逆珠彻底吞噬,珠体表面那“弑”字烙印似乎又深邃了一丝。

整个药王谷废墟,死寂得如同坟场。

那些契约网络中的低语、质疑、反抗的涟漪,在这一刻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寒冰,冻结了每一个残存暗影阁成员的心脏。鬼影那只独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深深的敬畏与服从,他垂下头,脊椎骨杖深深插入泥土。

林渊收回手,掌心残留着一丝魂魄消散的微凉。他扫过废墟中那些隐藏的角落,目光所及之处,契约网络中的灵魂都在恐惧中瑟缩。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冰冷的铁律烙印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逆仙盟,今日立。”

“暗影,即吾刃锋。”

“顺者生,逆者…”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李魁那具形容枯槁的干尸上,“魂灭道消。”

血月西沉,药王谷废墟的寒意渗入骨髓,风卷过断壁残垣,呜咽声如同徘徊的孤魂。暗影名册骨板上,李魁的名字已被一道凌厉的紫芒彻底抹去,仿佛从未存在。其余名字上的紫晕,如同凝固的血痂,死寂而顺从。

鬼影早已拖着那条扭曲的残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废墟深处,去传达那不容置疑的契约铁律。空气中浓烈的血腥与药草苦涩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唯有林渊靠坐的断墙下,一圈无形的冰冷力场隔绝着尘埃,碎石悬浮,时间在这里如同粘稠的胶质。

林渊闭着眼,脸色在血月残光下苍白如纸,额角细密的汗珠混合着尘土滑落。强行吞噬李魁魂魄带来的短暂力量充盈感早已褪去,反噬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丹田那片新筑的、由雷火与怨力淬炼而成的冰冷根基,此刻如同被投入了无数烧红的钢针,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的剧痛。更深处,天逆珠沉甸甸地跳动,珠体深处那点混沌黑暗在吞噬了一个完整的筑基修士魂魄后,旋转得更加餍足而贪婪,散发出的温热仿佛带着重量,压迫着他的脏腑。

灵魂层面,一种空洞的“饱胀感”与冰冷的饥饿感诡异交织。吞噬带来的力量是真实的,但那种掠夺生命本源的空虚与罪恶感,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他仅存的清明。李魁临死前那极度痛苦和恐惧的眼神,在他识海中反复闪现,与父亲玄冰柱中的残影、萧寒坠入血池的画面纠缠重叠。

“值得吗?”苏青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她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手中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中盛着墨绿色的粘稠药汁,浓烈到刺鼻的苦涩中混杂着一丝奇异的腥甜。她的脸色比林渊好不了多少,强行催动药鼎压制林渊反噬的后遗症尚未消除,眼底带着深深的疲惫,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依旧清亮,直直地看着林渊,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和…沉重的质问。

林渊缓缓睁开眼,眼底混沌的黑暗尚未完全平息。他没有看药碗,目光落在苏青沾满泥灰和草屑的衣角上。“活下来,才配问值不值。”声音干涩沙哑。

苏青没说话,只是将陶碗又往前递了半分。浓烈的药气扑面而来,其中几味药材的气息林渊认得——腐心草、蚀骨藤、三尸虫粉,正是当初那碗差点要了他命的“碧血汤”主材,只是配伍似乎更烈,还多了一股令人神魂不安的腥甜,那是…噬魂草的汁液!她在用更毒的药,试图压制天逆珠更深的反噬?

林渊沉默片刻,伸手接过。碗壁粗糙冰冷。他没有任何犹豫,仰头将墨绿粘稠的药汁一饮而尽!药汁入口,如同烧红的烙铁顺着喉咙滚下,瞬间在胃里炸开!比碧血汤更凶猛十倍的灼痛与冰寒瞬间席卷全身!五脏六腑仿佛被投入了冰火炼狱,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皮肤瞬间变得赤红滚烫,汗水如同泉涌,紧接着又被一股源自骨髓的极寒冻结成霜!

“呃…”林渊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指节捏得陶碗咯咯作响。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再次被咬破,铁锈味在口中弥漫。但这一次,他没有嘶吼,只是绷紧全身肌肉,硬生生承受着这非人的折磨,眼底的黑暗在剧痛中反而沉淀下来,凝聚成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苏青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庞,看着他肩上爪痕再次渗出的黑血,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她忽然伸出手,不是搭脉,而是用沾着泥土和药渣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林渊紧握陶碗、青筋暴起的手背。指尖冰凉粗糙的触感,像投入滚油的一滴水。

“你的珠子…”苏青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它在‘看’我。”她抬眼,琥珀色的瞳孔对上林渊痛苦中仍锐利的目光,“它好像…很‘喜欢’我的魂。”

林渊瞳孔猛地一缩!

就在苏青指尖触碰他手背的刹那,怀中那原本沉浸在吞噬餍足中的天逆珠,如同被投入火炭的冰块,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异动!

嗡——!!!

珠体疯狂震颤!不再是冰冷的贪婪,而是一种近乎“兴奋”的、带着原始渴望的悸动!珠体深处那点混沌黑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旋转、膨胀!明灭的紫芒瞬间化作刺目的金紫色!一股难以言喻的、纯粹到极致的渴望意念,如同决堤的洪流,狠狠冲入林渊的识海!

那意念的目标,清晰无比地指向近在咫尺的苏青!指向她琥珀色眼眸深处那抹坚韧的灵魂灵光!渴望吞噬?不!似乎…是另一种更深沉、更本源的…融合?吸引?

与此同时,林渊右臂上那些被噬魂筑基反噬催生、又被药力强行压下的虬结疤痕,竟诡异地蠕动起来!暗红色的疤痕如同活物般延伸,瞬间爬过他的肩膀、脖颈,直逼向他的脸颊!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骨刺在疯狂钻探生长,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一种身体即将失控的恐怖预感!

“呃啊啊——!”这一次,林渊再也无法压制,发出一声痛苦与惊骇交织的低吼!天逆珠的异动与身体的失控瞬间联手,几乎要冲破他意志的堤坝!

苏青脸色骤变!她猛地后退一步,琥珀色的瞳孔因震惊而收缩成针尖大小。她清楚地看到,林渊脸上那蔓延的暗红疤痕如同邪恶的纹身,更可怕的是,在他那双已被混沌黑暗充斥的眼眸最深处,一点纯粹的金紫色光芒正在燃起,那光芒中透出的气息,让她灵魂深处都感到一阵莫名的颤栗与…悸动?

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另一包药粉——那是比噬魂草更毒的“亡魂引”,足以瞬间毒毙金丹修士!

林渊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深深抠入头皮,试图用物理的剧痛压制灵魂和身体的双重反噬!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残破的衣衫。天逆珠在他怀中跳动得如同失控的心脏,金紫色的光芒透过衣衫缝隙,将周围一小片区域映照得妖异而扭曲。右臂的异变在剧痛中稍缓,但皮肤下骨刺钻探的麻痒感依旧存在,如同无数蚂蚁在啃噬神经。

“控…控制它!”林渊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仿佛是对自己,也仿佛是对怀中那枚渴望吞噬苏青灵魂的诡异珠子。

就在这时——

呜——

一阵阴冷潮湿的风,裹挟着枯叶和尘埃,打着旋儿从谷口方向吹来。风声中,夹杂着一丝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铃铛脆响。

叮铃…叮铃铃…

声音清脆空灵,在死寂的废墟中如同鬼魅的低语。

林渊和苏青的身体同时一僵。

林渊猛地抬头,眼底深处那点被异动点燃的金紫色光芒瞬间被强压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戒备,脸上的暗红疤痕也停止了蔓延,隐入皮肤之下。苏青摸向药粉的手瞬间收回,身影如同受惊的鹿,无声无息地退入断墙后更浓重的阴影里,连呼吸都瞬间屏住,只有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暗处警惕地闪烁。

那铃音,林渊太熟悉了。

那是楚玄腰间常系着的、用冰魄玉髓雕琢的“清心铃”。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盈得像踩在云端。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踏着血月最后的残光,穿过药王谷坍塌的牌坊,步入这片死寂的废墟。

白衣如雪,不染尘埃。即使在满目疮痍的残垣断壁间,依旧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楚玄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担忧与一丝疲惫的柔婉。她手中提着一盏素纱宫灯,昏黄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她精致的面庞,在血色月光下,如同一朵开在腐土上的白莲。

“渊师兄?”楚玄的声音轻柔似水,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目光流转间,精准地捕捉到断墙下林渊狼狈的身影,以及他肩膀上那狰狞翻卷的爪痕。她的视线在林渊身上快速扫过,掠过他苍白脸上的汗渍和痛苦的神色,最终落在他紧捂着的胸口——天逆珠所在的位置,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飞快闪过。

“听闻师兄遭了凶险,又在噬魂渊方向感应到金丹大战的灵力波动…小妹心中实在难安,顾不得夜深露重,特来寻你。”她莲步轻移,看似关切地走近几步,却在距离林渊三丈开外便停住,素纱宫灯的光晕恰好停在林渊身前的碎石上,不再前移。“渊师兄…你伤势如何?”她微微蹙眉,那份担忧仿佛发自肺腑,“天玄宗已派出数波弟子搜寻…掌门震怒,说…说师兄你勾结外敌,叛逃师门…”

夜风拂过,带来楚玄身上那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甜腻花香的气息。那香气曾让林渊沉醉,如今却只让他胃里翻涌起冰冷的厌恶。他能清晰地嗅到,那花香深处,一丝极淡却清晰的腥甜——是她豢养的噬心蛊虫散发的、如同腐败血肉般的味道!这香气如同无形的毒蛇,缠绕着他的感官。

林渊背靠着冰冷的断墙,身体因剧痛和天逆珠的异动而微微颤抖,每一次细微的痉挛都牵扯着肩上的伤口,带来新的刺痛。汗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土滑落,在惨白的月光下留下污浊的痕迹。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楚玄,嘴唇蠕动了几下,才发出如同破风箱般嘶哑虚弱的声音:

“楚…楚师妹…多…多谢挂念…”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佝偻,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嘴角溢出一缕暗红的血沫。“我…我这样…废人…还能…叛逃到哪里去?”他惨然一笑,那笑容在苍白痛苦的脸上显得格外凄凉无助,眼神涣散,充满了绝望和茫然,仿佛一个被彻底打碎脊梁的丧家之犬,所有的锐气与锋芒都在重伤之下消磨殆尽。“赵长老…他…他要我死…我…我只能逃…”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淹没,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楚。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依旧下意识地、虚弱地紧捂着胸口,仿佛那里藏着无法承受的伤痛。

楚玄静静地听着,脸上柔婉的担忧之色丝毫未变。她手中的素纱宫灯微微晃动,昏黄的光线在她精致的五官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细细扫过林渊的每一寸表情,每一丝颤抖,捕捉着他眼中那涣散的绝望,嘴角凄凉的苦笑,以及那只紧捂胸口、仿佛在守护什么的手。

“渊师兄…”她向前又挪了极小的一步,宫灯光晕的边缘几乎要触及林渊的脚尖。声音带着更浓的哀婉,“宗门…未必没有回旋余地…掌门虽然震怒,但若师兄愿意回去,交…交出那惹祸的根源…”她的视线如同无形的丝线,再次精准地缠绕在林渊紧捂的胸口位置,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小妹或许…能从中斡旋…”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一道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紫黑色光芒,毫无征兆地从林渊紧捂的指缝间一闪而逝!光芒极其短暂,如同幻觉,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混乱与邪恶气息!

楚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她脸上的柔婉如同面具般凝固,眼底深处,一丝极致的惊惧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间漾开!那光芒的气息…与她在枯骨坟场边缘感受到的、吞噬赵无痕和整个噬魂大阵的恐怖力量,同源!那枚珠子…果然还在他身上!而且…似乎更加强大了?

但更让她心胆俱寒的是,那道紫黑光芒一闪而过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眼睛扫过!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仿佛面对天敌般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这惊惧只持续了千分之一个刹那,快得无法在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的表情迅速恢复如初,依旧是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甚至还恰到好处地带上了一丝对林渊伤势的关切。

然而,这刹那的停滞与那难以完全掩饰的灵魂悸动,被林渊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那混沌的黑暗无声地旋转了一下。天逆珠刚才那诡异的、对苏青灵魂的“渴望”异动,竟意外地震慑了楚玄?这变故超出了他的预计。

“根…根源?”林渊仿佛没察觉到楚玄那瞬间的异常,声音更加虚弱,眼神茫然地重复着,那只捂着胸口的手似乎无意识地收紧了些,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我…我哪还有什么…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咳得他整个身体蜷缩起来,气息奄奄。

就在这时!

咻——!

一道极其细微、几乎无声无息的锐利破空声,撕裂了废墟的死寂!速度快如闪电!

目标,并非林渊!

而是林渊身后断墙那片更浓重的阴影——苏青藏身之处!

一道细若牛毛、闪烁着幽蓝寒芒的淬毒针影,如同毒蛇吐信,裹挟着阴冷刺骨的杀意,精准地射向阴影中那双琥珀色眼眸的位置!

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正是林渊因咳嗽而蜷缩、楚玄因那紫芒而分神的刹那!角度刁钻狠辣,无声无息,完全避开了林渊的视线范围!

是楚玄!她宽大的袖袍在宫灯的光影下,曾有过一次微不可察的抖动!这淬毒针,才是她此行的真正杀招!试探林渊是假,找出并除掉他身边可能存在的助力,剪除羽翼,才是真!她对苏青的存在早有察觉!

林渊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他蜷缩的身体在针影射出的瞬间猛地绷直!那双原本涣散绝望的眼中,混沌的黑暗如同被飓风搅动,瞬间化作冰冷刺骨的寒芒!所有的虚弱、痛苦、伪装,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天逆珠在他怀中爆发出无声的咆哮!珠体深处那点混沌黑暗疯狂旋转,一股冰冷暴虐的意志瞬间接管了他的身体!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在本能和珠子的驱动下,做出了一个超越极限的动作!

只见他原本蜷缩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后弹起!身体在半空中强行扭转,以毫厘之差避开那道射向他身后阴影的毒针,同时,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如同闪电般探出,五指张开,狠狠抓向楚玄提着宫灯的纤细手腕!

快!狠!准!

这一抓,没有任何灵力波动,纯粹是肉身力量与天逆珠赋予的超越常理的爆发!指尖撕裂空气,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杀意!

楚玄脸上的柔婉终于彻底碎裂!化作难以置信的惊骇!她完全没料到林渊的反应竟如此之快,如此之狠!那扑面而来的凌厉杀意,让她感觉如同被洪荒巨兽盯上!

她尖叫一声,再也顾不得伪装,体内灵力本能地疯狂爆发!一层莹白的护体灵光瞬间亮起,试图震开林渊的手爪!同时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向后猛仰,试图拉开距离!

嗤啦!

林渊的指尖终究快了一步!虽然被楚玄爆发的护体灵光阻挡了大部分力道,未能抓住她的手腕,但锋利的指甲依旧狠狠划过她小臂外侧的肌肤!

雪白的衣袖瞬间撕裂!

三道殷红的血痕浮现!

更让楚玄魂飞魄散的是,林渊的指尖在划过她肌肤的瞬间,一缕极其细微、却冰冷邪恶到极点的紫黑色气息,如同跗骨之蛆,顺着伤口钻了进去!

“呃啊——!”楚玄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并非因为皮肉的疼痛,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天逆珠邪气侵蚀的剧痛与恐惧!她感觉自己的魂魄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噬心蛊虫在体内疯狂躁动起来!

她如同见了鬼一般,再也不敢停留,甚至顾不上掉落在地的宫灯,周身白光爆闪,化作一道流星般的光影,以比来时快十倍的速度,亡命般射向药王谷入口方向,瞬间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啪嗒。

那盏素纱宫灯摔落在地,昏黄的火苗跳动了几下,终于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在血月残光中袅袅升起。

林渊保持着前扑抓击的姿势,落在地上。剧烈的动作牵动了全身伤势,丹田剧痛如同海啸般袭来,肩上的爪痕再次崩裂,黑血汩汩涌出。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同溪流般从鬓角滑落。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残留着楚玄温热的血液和一丝滑腻的触感。那缕钻入楚玄体内的邪气,是天逆珠的意志在刚才那瞬间的爆发中,顺着他的指尖侵入的。他闭上眼,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缕邪气如同活物,在楚玄逃离的方向上,散发出冰冷而清晰的印记波动。

“跑…不掉的…”林渊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丝冰冷的笃定。

他艰难地站起身,拖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断墙后的阴影。

苏青从阴影中走出。她的脸色比月光还白,但眼神却异常冷静。她手中捏着一枚细如牛毛、针尖闪烁着幽蓝寒芒的毒针——正是楚玄射出的那一枚。针尖距离她之前站立的位置,只有不到三寸,被她用两根手指险之又险地夹在指间。

她看着林渊,看着他那双因剧痛和强行催动力量而布满血丝、却又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的眼睛,看着他指尖残留的楚玄的血迹,看着他身上不断涌出黑血的狰狞伤口。

废墟中只剩下两人粗重压抑的喘息。

“她不会再信你的伪装了。”苏青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只是将那枚毒针仔细收起。

林渊扯了扯嘴角,一个冰冷而扭曲的弧度。“伪装?”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血污和狼狈,又抬眼望向楚玄消失的方向,眼底的黑暗如同深渊般旋转。“从今往后…不需要了。”

他转身,不再看那盏熄灭的宫灯,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向废墟更深处。每一步都在布满碎石和尘土的地上留下一个暗红的血脚印。

逆仙盟已立,暗影已归刃。

伪装的面具,在楚玄小臂的伤口和他指尖的血迹面前,已被彻底撕下。这血月下的废墟,见证了盟誓的残忍,也见证了伪装的终结。

药王谷的风,带着血腥与新生的铁锈味,呜咽着,卷向更加深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