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琼林苑的丝竹声隔着三重宫墙传来,沈昭华却跪在尚宫局偏殿的青石地上,指尖沾着金粉一粒粒数着琉璃盘中残余的金箔。三更的梆子早已响过,殿中只剩她一人——白日里协助她鎏金的宫女们都被郑掌事早早遣去休息,唯有她被留下完成最后的清点。

"三百四十七、三百四十八..."沈昭华突然顿住,耳尖微动。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是宫女们惯常的软底绣鞋,而是官靴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她佯装未觉,继续数着金粉,左手却悄悄将《内廷纪略》往账簿下推了推。

"这么晚还在当值?"

低沉的男声在背后响起时,沈昭华浑身一僵。这声音她只在年节大典上远远听过——是皇帝姬渊。她立刻转身伏拜,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上:"奴婢参见陛下。"

视线所及,一双玄色锦靴停在半步之外,靴面上用银线绣着隐纹龙鳞,在烛光下若隐若现。沈昭华想起《内廷纪略》中的警告:皇帝最厌恶宫女直视龙颜。她将头埋得更低,却听见一声轻笑。

"抬头。"姬渊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兴味,"朕倒要看看,能让郑卿破例提拔的宫女是何等人物。"

沈昭华缓缓抬头,目光恰到好处地停在皇帝腰间的玉带上。月光从窗棂斜射进来,勾勒出年轻帝王清瘦的轮廓。他比想象中更高,苍白的脸色在玄色龙袍映衬下显出几分病容,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暗夜里的星子。

"你在做什么?"姬渊指向她身后的琉璃盘。

"回陛下,清点金箔损耗。"沈昭华声音平稳,"鎏金工艺每束丝线需用金箔三厘,奴婢在核对今日用量是否与账簿相符。"

姬渊挑眉:"郑卿让你做这个?"

"是奴婢自作主张。"沈昭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袋,"鎏金用的金箔每张都有暗记,奴婢发现少了两张。"

她解开布袋,倒出几片金箔残屑。姬渊俯身捡起一片,对着烛光细看——金箔边缘果然有个极小的"秦"字印记。沈昭华注意到皇帝的手指修长苍白,关节处却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秦家的金箔。"姬渊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你可知私藏宫禁之物是何罪?"

殿内空气骤然凝滞。沈昭华后背沁出冷汗,却依然保持跪姿:"奴婢不知这是秦家的,只知尚宫局库册记载这批金箔应来自江南织造局。"她顿了顿,"且缺失的两张,是被李嬷嬷暗中替换了账簿。"

大胆的指控让姬渊眯起眼睛。他忽然转身走向案几,随手翻开最上层的账簿。沈昭华心跳如鼓——那下面正压着《内廷纪略》。

"字不错。"姬渊的指尖在账目上划过,"比朕见过的多数女官都工整。"

"谢陛下夸奖。"沈昭华暗自松了口气。

姬渊却突然话锋一转:"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沈昭华,原在杂役房当差。"

"沈家..."姬渊若有所思,"沈敬德是你什么人?"

"是家父。"沈昭华声音低了几分,"奴婢是庶出。"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高公公慌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陛下!太后正在寻您..."

姬渊抬手制止了内侍的话,目光仍锁定在沈昭华身上:"朕记得,沈家嫡女也在宫中?"

"家姐沈清霜在尚服局。"沈昭华谨慎应答。

皇帝突然咳嗽起来,苍白的面容泛起病态的红晕。高公公急忙递上帕子,却被姬渊挥手挡开。他盯着帕角绣的凤纹,眼神阴郁:"又是凤纹...这宫里,凤是不是太多了些?"

沈昭华心头一跳。这话分明意有所指——当朝卫太后与卫贵妃都极爱用凤纹。她垂眸不语,听见姬渊对高公公吩咐:"明日把沈昭华的档册送到紫宸殿。"

皇帝离去时,玄色衣摆扫过沈昭华的手背,留下一缕清苦的药香。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敢直起身,发现案几上的《内廷纪略》不知何时被翻开了——正停在记载各宫用药习惯的那页。

"沈姑娘。"高公公去而复返,笑眯眯地站在门口,"陛下赏的。"

他递来一个锦盒,里面是支青玉笔。沈昭华刚要谢恩,却见高公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陛下还说,明日琼林苑的芍药该修剪了。"

待高公公走后,沈昭华打开锦盒夹层,发现一张字条:"秦家金箔事,勿再查"。字迹清隽,却与皇帝方才咳嗽时袖口露出的奏折批红笔迹一模一样。

窗外,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沈昭华摩挲着青玉笔上的纹路——那是条首尾相衔的螭龙,龙睛处一点朱砂,正冷冷地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