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缕穿透厚重云层的金红光芒,如同天神垂落的一根纤细金线,斜斜钉在雷泽滩涂边缘嶙峋的黑色礁石上。光柱中,翻滚的尘埃微粒清晰可见,被染成熔金般的色泽,倔强地撕开这墨绿深紫的死寂幕布,投下一方短暂而脆弱的明亮。光柱之外,依旧是沉甸甸、令人窒息的昏暗,低垂的云层如同凝固的铅块,翻滚着无声的雷光,永恒地压迫着这片被诅咒的泥沼。

蛮背负着巫咸,如同背负着一座由伤痛和虚弱堆砌的小山,一步一顿地跋涉在冰冷的淤泥里。巫咸昏迷的头颅无力地垂在他的颈侧,每一次粗重却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滚烫的气息喷在蛮沾满泥污的皮肤上。左侧翅膀根部的焦黑雷纹烙印,隔着粗糙的兽皮衣物,紧紧贴在蛮的脊背上,每一次蛮迈步的颠簸,那烙印都像一块冰冷的烙铁,传递着丝丝缕缕令人心悸的夔牛气息,以及一种持续不断的、缓慢的侵蚀感,如同跗骨之蛆,悄无声息地吮吸着巫咸残存的生命力。右侧翅膀上,蛮草草包扎的伤口处,温热的血液早已浸透了那小块兽皮,黏腻地贴在蛮的后腰,每一次摩擦都带来湿润的提醒。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死亡陷阱。乌黑的泥浆粘稠如胶,每一次拔脚,都伴随着“噗嗤”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带起大团腥臭的淤泥。泥浆中仿佛潜藏着无数双冰冷的手,死死拖拽着蛮的脚踝,要将他连同背上的重量一起拖入永恒的黑暗。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腿骨向上蔓延,冻结着血液,麻痹着神经。蛮的每一次呼吸都变成破碎的拉锯,胸腔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扩张都带来撕裂般的灼痛。汗水混合着泥水,在脸上冲刷出道道污痕,流进干裂的嘴唇,是咸涩的绝望味道。

他死死盯着西方礁石滩尽头,那束金红光芒指引的方向。那是唯一的灯塔,是这片死域唯一的出口。视线越过犬牙交错的黑色礁石,更远处,翻滚的灰白色雾气如同巨大的帷幕,遮蔽了一切。钉灵国……传说中驾驭巨兽、游走于丘陵与沼泽边缘的异族……巫咸曾用带着敬畏的语气提起过。那里或许有生路,或许有能救治巫咸的药草,或许……仅仅是或许,能有一隅之地让他们舔舐伤口。但希望如同那缕光,纤细得随时会被重新合拢的乌云掐灭。

一步。深陷,拔起。泥浆没过小腿肚。

又一步。身体剧烈摇晃,背上的巫咸向下滑坠。蛮咬紧牙关,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岩石,脖颈上青筋虬结。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低吼,将巫咸的身体猛地向上颠起,粗糙的兽皮肩带深深勒进皮肉,带来钻心的痛楚,勉强稳住了身形。汗水如同小溪,混合着泥浆,从额角滚落,模糊了视线。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视线重新聚焦。

前方,一片相对开阔的浅水滩涂。浑浊的水面倒映着低垂的乌云,死气沉沉。水面下,黝黑的淤泥如同潜伏的巨兽脊背。几块半没于水中的嶙峋怪石,如同溺水者伸出的枯骨手臂。

就是这里!蛮记得,先前那短暂融入雷泽的奇异感应中,曾“看”到过这片水域下潜藏的贪婪气息——蠃鱼!那些长着狰狞骨刺、贪婪汲取雷霆余烬的凶物!

一股强烈的警兆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蛮的心脏!他猛地停住脚步,沉重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警惕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子,扫过看似平静的水面。水波微微荡漾,一圈圈涟漪无声地扩散,绝非自然水流形成!

“哗啦!”

死寂被骤然撕裂!

距离蛮不到五步的浑浊水面猛地炸开!乌黑的淤泥和水花四溅!一道粗壮、滑腻、覆盖着青黑色黏腻鳞片的巨大身影,如同从地狱深渊射出的毒箭,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腥风,凌空扑向蛮的咽喉!那布满细密利齿的巨口张开到匪夷所思的程度,咽喉深处是蠕动的、深不见底的黑暗!鱼头上,几根如同淬毒匕首般尖锐的骨刺闪烁着幽冷的寒光!正是蠃鱼!

速度太快!太突然!蛮甚至来不及完全转身!背上的巫咸成了最大的拖累!

生死一线!

“滚开!” 蛮的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所有的疲惫、痛苦在死亡的威胁下被瞬间点燃成狂暴的火焰!千锤百炼的求生本能主宰了身体!他没有试图完全躲避——那只会让巫咸暴露在利齿之下!而是将重心猛地向后一沉,双腿如同铁桩般死死钉入淤泥!

同时,他背着巫咸的整个身体,以左脚为轴心,爆发出超越极限的扭转力量!一个极其狼狈却异常有效的侧身旋避!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

嗤!

带着腥臭水汽的利齿擦着蛮的右肩呼啸而过!尖锐的骨刺刮破了他本就破烂的兽皮肩带,在肩头划开一道火辣辣的血痕!冰冷的黏液溅了他一脸!

蠃鱼巨大的身躯带着惯性,重重砸落在蛮身侧不足一尺的泥水里,溅起漫天污浊的泥浪!一击落空,它粗壮的、如同钢鞭般的尾巴疯狂甩动,搅起更大的混乱,布满细密倒刺的鱼鳍如同刀片般竖起,显然准备发动第二次扑击!

蛮甚至来不及喘息!刚才的极限闪避几乎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身体在泥泞中摇摇欲坠。背上的巫咸被剧烈的动作颠簸,发出一声痛苦模糊的呻吟。

不能再被动挨打!

蛮眼中凶光暴闪!在蠃鱼扭动身躯调整方向的刹那,他做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决定!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借着身体侧旋的余势,猛地向前踉跄半步!右脚狠狠蹬在脚下相对坚实的一块暗礁上!

“给我——死!”

借着这一蹬之力,蛮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竟然主动朝着那刚刚落地的庞然大物撞了过去!目标,是蠃鱼相对柔软、没有骨刺保护的侧腹部!他空着的左手(右手死死扣住背上的巫咸),五指并拢如凿,体内那刚刚因巫咸之血而艰难复苏的微循环,被意志强行催动到极致!一丝微弱却凝练的玄黄之气混合着新生的雷霆真意,瞬间凝聚于指尖!

噗嗤!

凝聚了蛮所有残存力量与决绝的指凿,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了蠃鱼滑腻冰冷的侧腹鳞甲之下!力量不大,却精准、狠辣!直透内腑!

“嗷——!!!”

一声尖锐刺耳、完全不似鱼类的痛苦嘶鸣从蠃鱼口中爆发!它庞大的身躯如同被雷电击中,猛地向上弓起!剧痛让它瞬间陷入狂暴!布满骨刺的鱼鳍疯狂拍打,粗壮的尾巴如同攻城巨锤,带着万钧之力,狠狠扫向近在咫尺的蛮!

太快!太近!避无可避!

蛮只来得及将身体尽量蜷缩,将背上的巫咸死死护在怀中!

砰!!!

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撞击声炸响!

蛮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座移动的山峦狠狠撞中!护住巫咸的双臂瞬间失去了知觉!恐怖的冲击力穿透身体,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碎裂!喉头一甜,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热猛地涌上,又被他死死咬紧牙关咽了回去!身体如同断了线的破败风筝,被这股巨力狠狠抽飞!

噗通!哗啦!

两人一起重重砸入数丈开外冰冷刺骨的浅水泥沼中!污浊腥臭的泥水瞬间灌入口鼻!巨大的冲击让蛮眼前一黑,金星乱冒,意识几乎要溃散。冰冷的窒息感包裹全身。

“咳咳…噗…” 蛮挣扎着从泥水里抬起头,剧烈地呛咳着,吐出混着泥浆的血沫。双臂传来钻心的剧痛和麻木,几乎无法动弹。他第一时间低头看向怀中的巫咸。巫咸脸色惨白如纸,嘴角也溢出了一缕鲜血,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但胸膛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

万幸!刚才的蜷缩和淤泥的缓冲,护住了最要害的部位!

然而,危机远未解除!

那头被刺伤的蠃鱼彻底陷入了疯狂!它庞大的身躯在浅水中剧烈翻滚、扭动,搅起滔天的泥浪!腹部被蛮刺穿的伤口正汩汩涌出暗绿色的、散发着恶臭的粘稠血液。剧痛和血腥味,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这片水域下潜伏的所有贪婪!

哗啦!哗啦!哗啦!

平静的水面如同沸腾!数十道、上百道覆盖着青黑鳞片的粗壮身影,从四面八方的淤泥和水草中暴起!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头生独角,有的背鳍如刀,有的口器如同绞肉机,但无一例外,那冰冷的复眼中都闪烁着对血腥和生命能量的极致贪婪!它们的目标,不仅仅是受伤的同类流出的血,更是那两个散发着诱人气息的、虚弱的活物!

蠃鱼群!如同闻到腐肉的鬣狗,从死亡的泥沼深处蜂拥而出!

绝望!冰冷的绝望如同最深的海水,瞬间淹没了蛮的头顶!前有狂暴的伤鱼,后有蜂拥的鱼群!他和巫咸深陷泥沼,几乎动弹不得,如同砧板上的鱼肉!

“吼!” 那头受伤的蠃鱼似乎将蛮视作了罪魁祸首,它发出更加暴戾的嘶吼,巨大的尾巴再次高高扬起,搅动着腥风血雨,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朝着泥水中挣扎的两人狠狠拍下!阴影笼罩,死亡的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

蛮的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牙齿深深陷入下唇,鲜血混合着泥水流下。背水一战!唯有死战!他猛地将昏迷的巫咸用力推向身后一块相对高耸的礁石根部,用自己同样残破的身体作为最后的屏障!他试图抬起剧痛麻木的双臂格挡,明知是螳臂当车,却别无选择!

就在那布满骨刺、如同巨斧般的鱼尾即将砸落的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尖锐到几乎要撕裂耳膜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划破雷泽沉闷的空气!声音的来源,竟是西方礁石滩的尽头,那片翻滚的灰白雾气深处!

厉啸声未落!

一道乌光!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极限!如同从幽冥中射出的索命之箭,带着令人灵魂冻结的森然杀意,精准无比地贯入了那头高高扬起鱼尾、正欲拍下的巨大蠃鱼的头颅正中!

噗嗤!

坚硬的头骨如同脆弱的蛋壳般被轻易洞穿!乌光透脑而出,带起一蓬混杂着脑浆和暗绿色血液的腥臭混合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头凶悍狂暴的蠃鱼,庞大的身躯猛地僵直!高高扬起的巨尾凝固在半空,所有的力量瞬间被抽空。冰冷的复眼中,嗜血的疯狂迅速褪去,只剩下空洞的死寂。它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鸣,庞大的身躯便如同被抽掉了脊梁,轰然砸落在蛮身前不足三尺的泥水里!溅起的巨大泥浪,劈头盖脸地浇了蛮一身。

死寂。

短暂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蜂拥而至的蠃鱼群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击杀震慑住了!它们冰冷的复眼齐刷刷地转向西方,那乌光射来的方向。一种源自本能的、对更高层次掠食者的恐惧,暂时压倒了贪婪的凶性。鱼群在水中不安地躁动、后退,搅起混乱的水花。

蛮浑身泥浆,僵硬地站在原地,冰冷的泥水顺着脸颊滑落。他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如同要炸开胸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轰然倒毙的蠃鱼尸体。那洞穿头颅的致命之物,并非箭矢,而是一根……约莫两尺长、通体乌黑、闪烁着金属冷光的……三棱尖刺?尖端还残留着蠃鱼粘稠的脑浆和血液,散发着浓烈的腥气和一种……冰冷、锋锐、毫无生气的杀伐之气!

是谁?!

蛮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和泥污的眼睛,死死盯向西方礁石滩的尽头。那片翻滚的灰白色雾气,此刻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排开。

嗒…嗒…嗒…

沉重、规律、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穿透雾气,由远及近,敲打在死寂的滩涂上,也敲打在蛮紧绷的神经上。如同巨兽的心跳,带着一种冰冷而强大的压迫感。

雾气如同被利刃剖开的幕布,向两侧缓缓退散。

首先映入蛮眼帘的,是几双巨大、覆盖着厚重角质鳞片的利爪。每一根爪子都如同弯曲的镰刀,深深嵌入礁石和泥地,留下清晰的痕迹。爪子的主人,是数头体型庞大、形如巨蜥的生物!它们全身覆盖着如同青铜浇铸般的厚重鳞甲,在穿透雾气的稀薄天光下,反射出冰冷坚硬的光泽。粗壮的脖颈上,覆盖着如同护颈般的骨板,巨大的头颅低垂,吻部突出,露出匕首般的森白利齿。暗黄色的竖瞳冰冷地扫视着滩涂,带着居高临下的漠然。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鳞片腥气和某种奇异草药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青铜巨蜥!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每一头巨蜥宽阔如同移动堡垒般的背上,都稳稳端坐着一个身影!

他们身材并不十分高大,却异常精悍结实,如同被风沙和战斗磨砺过的岩石。皮肤呈现出一种长期暴露在恶劣环境下的深古铜色。身上穿着并非布料,而是由某种暗褐色、带有天然鳞片纹路的坚韧皮革鞣制拼接而成的贴身甲胄,关节处镶嵌着打磨粗糙却异常厚实的青铜护甲片,闪烁着冷硬的光。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的头部——并非头盔,而是某种活物!那是一种形似蜥蜴头颅、覆盖着细密青灰色鳞片的“头套”!头套的“眼眶”部位,镶嵌着打磨光滑的黑色晶石,如同蜥蜴冰冷的眼睛,正毫无感情地注视着蛮和他身后昏迷的巫咸。头套的“吻部”微微张开,露出下方半张人类的脸——线条刚硬,嘴唇紧抿,下颌如同刀削斧劈,带着一种长期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冷硬和警惕。

钉灵国人!

蛮的瞳孔骤然收缩!巫咸口中那些驾驭巨兽、游走于险地的异族!他们真的出现了!刚才那致命的三棱刺,正是出自他们之手!

嗒…嗒…

巨蜥沉重的脚步踏在礁石和浅水滩涂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它们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压迫感。为首的巨蜥最为高大,背上的骑手也最为魁梧,他裸露在蜥蜴头套下的半张脸,一道狰狞的疤痕从额角斜斜划过左颊,更添几分凶悍。他手中,正把玩着另一根一模一样的乌黑三棱尖刺,那尖刺在他覆着粗糙皮手套的手指间灵活地翻转,如同毒蛇的信子。

钉灵斥候小队!为首的疤面骑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先是扫过蛮——这个浑身泥泞血污、气息微弱却眼神凶悍如幼兽的半大孩子,在他眼中似乎并不构成太大威胁。视线随即落在他身后礁石下,那个昏迷不醒、翅膀异样、散发着诡异气息的身影上。

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挪动身体,试图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脊背,尽可能挡住昏迷的巫咸,尤其是他左侧翅膀根部那个焦黑的夔牛烙印!他能感觉到,那疤面骑手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了他,牢牢锁定了巫咸,尤其是……那对翅膀!

疤面骑手微微抬了抬手。他身后的几名斥候立刻驱动座下的青铜巨蜥散开,形成一个松散的半圆,隐隐将蛮和巫咸围在中央。冰冷的蜥蜴复眼和斥候们隐藏在头套下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牢笼,锁定了这片小小的区域。巨蜥粗重的呼吸声带着浓烈的腥气,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疤面骑手没有下蜥,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蛮,声音透过那蜥蜴头套传出,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和冰冷,用的是腔调古怪、却勉强能听懂的通用语(山海万族边缘地带流传的简单交流方式):“泥巴里的崽子。后面那个…长翅膀的,你的?”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重点落在巫咸那对翅膀上。灰褐色的羽毛凌乱沾满泥污,左侧根部那焦黑狰狞的烙印边缘,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青紫电弧在无意识地游走,散发出一种与雷泽同源、却更加霸道冰冷的气息。这气息,让疤面骑手座下那头最为高大的青铜巨蜥,有些不安地喷了个响鼻,巨大的爪子刨动了一下礁石。

蛮浑身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仿佛在疤面骑手目光落在巫咸翅膀烙印的刹那冻结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视线中那毫不掩饰的审视、探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贪婪!就像猎人发现了某种珍稀而危险的猎物!

“他…是我哥!” 蛮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砂石。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那蜥蜴复眼后冰冷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不那么慌乱,而是充满了护崽野兽般的凶狠和戒备。“我们…被雷暴困住了…他受了伤!”

“受伤?” 疤面骑手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他手中的乌黑三棱刺停止了转动,尖端正对着巫咸的方向,轻轻点了点。“那翅膀上的‘花纹’…看着可不像是雷劈的。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盖了戳’?” 他的通用语词汇有限,但那个“盖戳”的比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和冷酷。周围的斥候也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低沉咕哝,蜥蜴复眼的光芒闪烁不定。

蛮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对方果然盯上了那个烙印!夔牛的烙印!这代表着什么?是祸?还是…更大的祸?他脑中念头飞转,汗水混合着泥水从额角滑落。

“是…是雷劈的!” 蛮咬紧牙关,斩钉截铁地说道,同时艰难地挪动身体,将巫咸遮挡得更严实些,“很厉害的雷!劈焦了!我们…我们要去钉灵国!找药!救他!” 他试图将话题引向求助的方向,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刻意放大的急切和哀求。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生路,也是唯一的试探。

“钉灵国?” 疤面骑手似乎低低嗤笑了一声,声音在蜥蜴头套下显得格外沉闷。他并没有直接回应蛮的请求,那双冰冷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巫咸翅膀上焦黑的烙印,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他座下的巨蜥再次不安地动了动,似乎对那烙印散发出的气息本能地感到忌惮和…渴望?

“头儿,看那小的腿!” 旁边一个斥候突然用钉灵语快速说道,声音尖锐。他指向蛮的右腿小腿肚。

蛮下意识地低头。刚才被蠃鱼骨刺刮破的兽皮裤腿下,一道不算深、却异常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乌紫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肿胀起来,皮肤下隐隐透出细微的青黑色脉络!一股冰冷麻木的感觉正顺着伤口向上蔓延!

蠃鱼的骨刺有毒!刚才生死搏杀间,蛮竟毫无察觉!

“蠃鱼的‘冷牙毒’,” 疤面骑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半个时辰,血凝肉僵。一个时辰,心脉冻绝。小子,你时间不多了。”

冰冷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蛮的心头!麻木感正迅速从小腿蔓延到膝盖!死亡的倒计时,以毒液的形式,在他体内清晰地流淌!

“救…救我们!” 蛮的声音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死死盯着疤面骑手,眼中充满了绝望的恳求,“我…我可以干活!什么活都行!只要…救他!救我们!”

疤面骑手隐藏在蜥蜴头套下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冷漠地扫过蛮肿胀发乌的小腿,又扫过他背后昏迷的巫咸,最后,目光再次聚焦在巫咸翅膀上那个焦黑的、散发着微弱夔牛气息的烙印上。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在那冰冷的黑色晶石后闪过。

他沉默了几息。这短暂的沉默,对蛮而言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周围的斥候无声地等待着命令,青铜巨蜥粗重的呼吸喷吐着白气。

终于,疤面骑手缓缓抬起了手,指向昏迷的巫咸,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落:

“他,留下。”

“你,想活命,就跟着。”

没有解释,没有余地,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留下巫咸?蛮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不!我们一起走!他是我哥!” 蛮嘶声喊道,身体因为激动和毒素的蔓延而剧烈摇晃,几乎站立不住。他猛地张开双臂,如同护住幼崽的母兽,死死挡在巫咸身前,眼中爆发出不顾一切的疯狂,“要留一起留!要死一起死!”

疤面骑手似乎对蛮的激烈反应毫不在意,他甚至没有再看蛮一眼,仿佛对方已是将死之人。他对着旁边一个斥候做了个手势,用钉灵语简短地命令:“黑齿,带上那个‘雷纹翅’。小心点,别弄死了,国主大人会喜欢的。”

被称为“黑齿”的斥候,头套下的蜥蜴吻部似乎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他驱动座下的青铜巨蜥,迈着沉重的步伐,朝着昏迷的巫咸走去。巨蜥冰冷的竖瞳锁定了目标,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占有欲。

“不——!” 蛮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他试图扑上去阻止,但麻木感已经蔓延到了大腿!身体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被另一头巨蜥伸出的、覆盖着青铜鳞片的巨大爪子,如同铁钳般牢牢按住了肩膀!冰冷沉重的力量让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叫“黑齿”的斥候,粗鲁地俯下身,伸出覆着皮甲的手,抓向昏迷中巫咸的肩膀!

就在这时——

“当…当康…”

一声极其微弱、模糊不清的呓语,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丝火星,从巫咸干裂乌青的嘴唇间艰难地溢出。

这声微弱的呼唤,如同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了蛮的灵魂!骸骨洞穴中当康燃烧一切的背影,那星辰般决绝的眼神,瞬间在蛮混乱绝望的脑海中炸开!

一股无法形容的暴戾和决绝,混合着巫咸之血带来的最后一丝力量,如同沉寂火山下的岩浆,轰然冲垮了蛮所有的理智!

“滚开!!!”

蛮喉咙深处爆发出不似人声的、混合着兽性与疯狂的嘶吼!被毒素麻痹的身体里,一股源于十帝烙印最深处、被极致绝望和守护执念点燃的狂暴力量,如同挣脱枷锁的凶兽,轰然爆发!

轰!

一股无形的冲击波以蛮为中心猛地炸开!按住他的巨蜥爪子竟然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巨力硬生生震开少许!蛮借着这瞬间的空隙,身体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撞向那个正抓向巫咸的斥候“黑齿”!

太快!太近!太突然!

黑齿根本没想到这个中了剧毒、气息奄奄的小崽子还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反扑!他只来得及侧身!

砰!

蛮的头颅如同战锤,狠狠撞在黑齿的腰肋部位!凝聚了所有疯狂意志的力量,透过蛮的额头,狠狠贯入!

“呃!” 黑齿发出一声闷哼,剧痛让他瞬间弓起了腰!虽然青铜护甲抵消了大部分冲击,但这股狠劲和蛮力依旧让他气血翻腾,动作一滞!

“找死!” 疤面骑手冰冷的声音响起!他手中的乌黑三棱刺瞬间消失!

咻!

破空厉啸再起!这一次,目标直指蛮的后心!快!狠!绝!没有丝毫犹豫!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蛮撞开黑齿后,身体已彻底失去了平衡,毒素的麻痹和爆发的反噬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根本无力躲避这索命的一刺!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乌光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就在这万分之一秒的刹那——

“唔…”

昏迷中的巫咸,身体似乎被某种剧烈的危机感刺激,无意识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左侧翅膀根部那焦黑的夔牛烙印,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次极其强烈、远超之前的青紫色光芒!如同沉睡的雷霆被强行惊醒!

嗡!!!

一股微弱却霸道绝伦的夔牛意志,如同无形的波纹,以烙印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虽然只是昙花一现,却带着不容亵渎的法则威严!

嗤!

那快如闪电的乌黑三棱刺,在距离蛮后心不足三寸的空中,轨迹竟然发生了极其细微、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扭曲!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充满斥力的墙壁!

就是这毫厘之差!

噗嗤!

原本瞄准后心的三棱刺,擦着蛮的左侧肩胛骨边缘狠狠掠过!撕裂兽皮,带起一溜刺目的血花!深深钉入了蛮身前的一块礁石之中,只留下半截乌黑的尾端在空气中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哀鸣!

剧痛让蛮闷哼一声,身体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巫咸身边。鲜血迅速染红了肩头的兽皮。但,他活下来了!这必杀的一击,竟被巫咸烙印那瞬间的应激爆发,奇迹般地偏转了!

整个滩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斥候,包括疤面骑手,都僵在了原地。蜥蜴复眼后的目光,第一次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掌控,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和……更深的忌惮!他们死死盯着巫咸翅膀上那已经光芒黯淡、却依旧残留着一丝令人心悸气息的焦黑烙印。

疤面骑手缓缓收回了投掷的动作,覆盖在皮手套下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微微蜷缩了一下。他座下的巨蜥不安地低吼着,巨大的爪子焦躁地刨着礁石。刚才那股一闪而逝的、源自烙印的法则意志,让这些冷血的掠食者也感到了本能的恐惧。

蛮挣扎着抬起头,嘴角溢出鲜血,左肩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小腿的麻木感正快速向全身蔓延。但他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死死盯着疤面骑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谁…敢动他…我…咬碎…谁的…喉咙!”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疤面骑手隐藏在蜥蜴头套下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冰冷的黑色晶石瞳孔,如同深渊般注视着蛮,又扫过昏迷中却依旧散发着诡异气息的巫咸和他翅膀上的烙印。时间仿佛凝固。只有蠃鱼群在远处浑浊的水中不安搅动的水声,以及巨蜥沉重的呼吸。

几息之后,疤面骑手缓缓抬起了手,却不是攻击。

他对着黑齿和其他斥候,用钉灵语下达了新的命令,声音低沉而复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带上他们两个。用‘缠骨藤’,捆结实点。特别是那个有‘雷纹翅’的,手脚都捆死。他体内的‘东西’…有点意思。国主大人会感兴趣的。” 他特别强调了“雷纹翅”和“东西”两个词。

“头儿,这小崽子…” 黑齿揉着被撞痛的腰肋,指着蛮,语气凶狠。

“一起带走。” 疤面骑手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中了‘冷牙毒’,跑不远。他的命,暂时吊着。这‘雷纹翅’…似乎对他有反应。或许…是钥匙?” 最后一句,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探究的冰冷。

几个斥候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动作麻利地从巨蜥背负的皮囊中取出一种暗绿色、如同活蛇般缓缓蠕动的坚韧藤蔓——“缠骨藤”。两人粗暴地将昏迷的巫咸拖起,用藤蔓将他连同那对翅膀牢牢捆缚,尤其是左侧烙印处,更是缠绕了数圈。巫咸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另外两人则走向蛮。

蛮试图挣扎,但毒素的蔓延和肩头的剧痛让他力不从心。冰冷的缠骨藤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手脚,越挣扎捆得越紧,坚韧的藤条深深勒进皮肉,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束缚感。他被粗暴地拖拽起来,扔到了另一头巨蜥宽大冰冷的背脊上。粗糙的鳞甲摩擦着伤口,带来新的痛楚。

他艰难地扭过头,看着旁边巨蜥背上,被捆成粽子、气息微弱的巫咸。巫咸翅膀上那焦黑的烙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

疤面骑手驱动巨蜥,走到蛮的身边。蜥蜴冰冷的竖瞳近在咫尺。他俯下身,覆着皮甲的手,毫不避讳地直接按在了巫咸左侧翅膀根部的烙印上!感受着那残留的、微弱却精纯的夔牛气息。

“雷泽的‘馈赠’…” 疤面骑手的声音透过头套,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贪婪与忌惮的冰冷回响,如同毒蛇在蛮的耳边嘶鸣,“还有你体内那点‘不一样的火苗…’有点意思。小子,你们的‘路’,现在由我们钉灵说了算。”

他猛地一挥手。

“走!”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青铜巨蜥驮着俘虏,在斥候的驱策下,调转方向,踏着冰冷的泥水和礁石,一步步,走向西方那翻滚的、未知的灰白雾气深处。将死寂的雷泽滩涂,连同那缕即将被乌云彻底吞没的金红光芒,永远地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