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场关于“房东”与“身份”的直球质问,最终被赵辰四两拨千斤地化解在了午后的阳光与司康饼的甜香里。

面对于玲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探究,赵辰只是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便漾开更深的笑意,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温柔却不见底。他放下精致的骨瓷茶匙,身体微微前倾,隔着铺满阳光的餐桌,目光坦然地迎视着于玲。

“房东啊……”他拖长了尾音,语气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无奈和一丝……怀念?“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先生。早年做跨国贸易起家,眼光很毒辣,攒下不少家底。后来年纪大了,嫌闹腾,就跑到北欧某个小镇养老去了,据说天天钓鱼晒太阳,日子过得比神仙还逍遥。”他端起自己的红茶杯,呷了一口,姿态放松自然,仿佛在讲述一个熟识长辈的轶事。

“这房子,是他早年在国内置办的不动产之一,地段好,装修也舍得花钱,但空着也是空着。我呢,机缘巧合认识了他,算是……忘年交?”赵辰笑了笑,那笑容干净清爽,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狡黠,“老爷子听说我在找房子,又被家里催婚催得头疼,大手一挥就说‘那套小公寓给你住着吧,租金看着给点意思意思就行,就当帮我看房子了’。所以你看,”他摊了摊手,表情无比真诚,“真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个念旧的、爱享受的、又有点任性可爱的老人家。至于安保升级、邻居排场什么的……大概是他老人家虽然人不在国内,但人脉和影响力还在?怕他宝贝房子出问题?”

他解释得合情合理,细节生动,甚至带出了“忘年交”和“任性可爱”这样的私人化标签,将一个背景深厚却又不失人情味的“房东”形象勾勒得栩栩如生。配上他那张天生具有欺骗性的温和俊脸和坦荡的眼神,让人很难怀疑其真实性。

于玲张了张嘴,一肚子准备好的质疑,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是啊,一个做跨国贸易起家、眼光毒辣、积累丰厚又跑去北欧养老的任性老爷子,人脉广、要求高、给“忘年交”的朋友行个方便……听起来多么顺理成章!比什么“我是隐藏首富”之类的荒谬猜测靠谱多了!

她看着赵辰清澈坦荡的眼睛,再想想自己刚才那点“金丝雀”的阴暗揣测,不由得心生一丝愧疚。也许……真的是她想多了?那些顶级日用品、奢华家具、甚至御膳坊的下午茶,或许真的只是这位“任性可爱”的老房东留下的家当,或者赵辰那个同样神秘的“忘年交”朋友友情赞助的?

疑窦的藤蔓,在赵辰温和的笑容和滴水不漏的解释下,似乎被暂时修剪平整。生活重新回到了那种被糖霜包裹的轨道上。项目进展顺利,林薇的信任与日俱增,赵辰的体贴更是无孔不入。于玲甚至开始学着享受这种被顶级物质和极致温柔双重滋养的生活,心底那份隐秘的不安被熨帖的暖意暂时覆盖。

然而,平静的湖面之下,总有暗流涌动。赵辰身上那层温和无害的表象,偶尔也会被一些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裂缝所打破。这些裂缝,往往来自于那些神秘的“朋友”电话。

这天是周三的清晨。

于玲被厨房里飘来的咖啡香气唤醒。她揉着眼睛走出卧室,赵辰已经系着小鲸鱼围裙,站在岛台后忙碌。阳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窗,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餐桌上,两份精致的早餐已经摆好——烟熏三文鱼班尼迪克蛋配芦笋,旁边是新鲜烘烤的牛角包和颜色鲜艳的莓果沙拉。

“早。”赵辰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对她露出温煦的笑容,眼神清亮,“洗漱完就能吃了。”

“早。”于玲回以微笑,走进卫生间。

等她洗漱完毕,神清气爽地坐到餐桌旁,赵辰也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拿铁走了过来。他将其中一杯放在于玲面前,杯口精心拉花的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鲸鱼,和她围裙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谢谢。”于玲心头一暖,端起杯子,小口啜饮着香醇的咖啡。

就在这时,赵辰放在岛台上的手机响了。不是普通的铃声,而是一种低沉、短促、带着某种特殊节奏的震动嗡鸣。

赵辰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几分。他放下自己的咖啡杯,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屏幕上跳动的,是一个没有存储姓名的、格式奇特的海外号码(+开头的长串数字)。他的眼神在接触到号码的瞬间,变得沉静而锐利,像平静湖面下骤然凝结的冰层。

“我接个电话。”他对正在享用班尼迪克蛋的于玲低声说了一句,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感。他拿着手机,没有走向书房,而是径直走向了连接客厅的巨大观景阳台。

阳台是全封闭的落地玻璃设计,视野极佳,此刻阳光正好。赵辰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走了出去,然后反手轻轻将门带上。隔音极好的玻璃门,将室外的声音隔绝了大半,只能看到他背对着餐厅,站在栏杆边的颀长身影。

于玲叉起一块嫩滑的溏心蛋送入口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阳台上的赵辰。隔着玻璃,他的身影有些模糊,但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拿着手机贴在耳侧,侧脸的线条紧绷,下颌线清晰得如同刀刻。

起初,他似乎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姿态还算放松。但没过多久,他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微微泛白,身体也站得更直,侧脸的弧度透出一种冷硬的紧绷感。他对着话筒说了几句什么,语速不快,声音隔着玻璃听不真切,但于玲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他周身散发出的、骤然降临的低气压!

那是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迫感!即使隔着一层玻璃,即使他背对着她,于玲也能感觉到空气仿佛凝滞了。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股寒意。他不再是那个系着卡通围裙、笑容温和的居家丈夫,更像是一位站在悬崖边、俯瞰战场的指挥官,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威严和冷冽。

他对着话筒又说了几句,这一次,于玲甚至能透过玻璃,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薄唇。他的语气似乎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吐字的间隔都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感,像是在下达不容置疑的命令。最后,他简短地结束了通话,放下手机,却没有立刻转身。他静静地站在阳台边缘,眺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楼宇,背影挺拔而孤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餐厅里,于玲嘴里的三文鱼忽然失去了滋味。她握着叉子的手紧了紧,心底那点好不容易被压下的疑云,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什么样的“朋友”电话,能让他在瞬间褪去所有温和的表象,流露出如此冰冷强势的一面?那个海外号码……是谁?他们在谈什么?

几分钟后,阳台的玻璃门被拉开。赵辰走了进来,脸上已重新挂起温和无害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散发着冰冷压迫感的男人只是于玲的幻觉。阳光重新落在他身上,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抱歉,久等了。”他自然地坐回餐桌旁,拿起牛角包咬了一口,语气轻松,“一个老朋友,在海外投资遇到点麻烦,有点着急上火,找我诉诉苦,顺便听听建议。”他解释得云淡风轻,眼神清澈地看着于玲,“你知道的,我虽然只是个普通职员,但以前在辰星……嗯,接触过一些案例,朋友总爱找我瞎聊聊。”

又是朋友。又是诉苦。又是建议。

于玲看着他脸上毫无破绽的笑容,再想想刚才阳台玻璃后那个冷硬如冰的侧影,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涌上心头。她垂下眼,叉起一颗蓝莓,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追问。她知道,追问也得不到真实的答案。这个男人,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会有一千种滴水不漏的解释。

类似的场景,开始以不同的频率、在不同的角落上演。

有时是在深夜的书房。于玲半夜起来喝水,路过书房门口,虚掩的门缝里透出灯光和赵辰压低的声音。不再是温和的语调,而是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剖析力,语速极快,逻辑缜密,精准地指出对方策略中的致命漏洞,提出冷酷无情的修正方案。措辞简洁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于玲站在门外,听得心惊肉跳,那感觉不像在和朋友讨论,更像是在……下达裁决?

有时是在周末的午后。两人窝在沙发上看电影,赵辰的手机震动。他瞥一眼屏幕,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一下,然后对于玲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抱歉,玲玲,接个电话,朋友有点急事。”他拿着手机走到阳台,背影很快笼罩上一层疏离的凝重。隔着玻璃,于玲能看到他时而快速踱步,时而停下来,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玻璃栏杆上敲击着,像是在计算着什么。通话结束回来,他又会若无其事地拿起薯片,指着屏幕说“刚才那个镜头特效做得不错”,仿佛刚才那个在阳台上面沉如水、气场迫人的男人从未存在过。

最让于玲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在一个工作日的傍晚。

于玲因为一个数据模型卡壳,提前回了家想安静思考。用指纹打开门锁,屋内一片安静。她以为赵辰还没回来,换了鞋,轻手轻脚地走向客厅。

刚走到客厅入口,脚步便猛地顿住。

赵辰背对着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璀璨的万家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他手里拿着手机贴在耳边,身影在玻璃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孤高感。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威慑力:

“……顾董,我想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百分之十五,是底线,没有商量的余地。”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激烈的争辩声。

赵辰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可怕:“贵方在东南亚项目上的违规操作,证据链非常完整。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接受我的条件,或者……等着看顾氏股价在明天开盘后,表演一场自由落体。”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听对方气急败坏的咆哮,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近乎残酷的弧度,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碾碎一切的重量:“呵,威胁?你可以试试。看看是顾家的根基深,还是我的刀快。记住,这是通知,不是商量。明天上午十点前,我要看到签好的协议出现在我助理的邮箱。否则,后果自负。”

说完,他甚至没有给对方再开口的机会,直接切断了通话。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漠然。

他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璀璨的夜景,背影挺拔如孤峰,周身弥漫着一股尚未散尽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威压。那强大的气场,仿佛连窗外的灯火都为之黯淡。

于玲站在客厅入口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脚冰凉!

顾董?顾氏?东南亚项目?违规操作?股价自由落体?后果自负?!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于玲的认知上!这哪里是和朋友的闲聊诉苦?!这分明是……是赤裸裸的、居高临下的商业威胁!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资本碾压!

那个在电话里用冰冷语气宣判他人命运、掌控生杀予夺的男人……真的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每天系着小鲸鱼围裙给她煮红糖姜茶、会撒娇讨要膝枕的赵辰吗?!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瞬间攫住了于玲!她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禁地的无知孩童,窥见了深渊巨兽的一角真容!

就在这时,赵辰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注视,缓缓转过身。

当他的目光触及站在阴影里、脸色苍白、眼神充满了震惊和恐惧的于玲时,他周身那股尚未散尽的冰冷威压瞬间如同潮水般退去!快得不可思议!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冰封消融,重新漾开温和的笑意,如同初春解冻的湖水,清澈见底,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关切:“玲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站在那儿不出声?”他快步走过来,动作自然地伸手,想拂开她颊边一缕不听话的发丝。

于玲却像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指尖冰凉。

赵辰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瞬,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暗沉?但随即,那点异样便被他完美的温和面具覆盖。他收回手,语气带着毫不作伪的担忧:“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工作太累了?”他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伸手探了探于玲的额头,动作轻柔而自然,“没发烧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的手掌温热干燥,带着熟悉的雪松淡香。关切的眼神近在咫尺,真诚得毫无破绽。

于玲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那双清澈见底、写满了担忧的琥珀色眼睛……刚才电话里那个冰冷如刀、掌控生死的男人,仿佛只是她过度劳累产生的可怕幻觉。

巨大的割裂感让她头晕目眩。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想问,顾董是谁?顾氏是什么?你在威胁谁?你到底是什么人?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干涩的一句:“没……没事。就是……有点累。”她低下头,避开他探究的目光,指尖冰凉。

“累就先去休息会儿。”赵辰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手臂自然地揽过她的肩膀,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引向卧室的方向,“晚饭想吃什么?给你煮点清淡的粥好不好?”

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可于玲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心底却一片冰凉。

那个“朋友”的电话,像一个巨大的、无法忽视的警示灯,在她自以为甜蜜安稳的生活里,投下了一道浓重而冰冷的阴影。

她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个系着小鲸鱼围裙、笑容温和无害的丈夫,和他电话里那个冰冷强硬、翻云覆雨的“朋友”,或许……根本就是同一个人!他所展现的“普通”和“温柔”,或许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微不足道的一角。而水面之下,是深不可测的、足以将她吞噬的庞大暗影和汹涌暗流。

那些被他轻描淡写带过的“朋友”,那些电话里偶尔流露的强势和冰冷,不再是无伤大雅的小谜团,而是指向一个她可能永远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庞大真相的……冰冷指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