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苏晚晴凝神听着,努力在脑海中搜索女儿那些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瞬间。

“找到这些点,”杜医生强调道,“哪怕它看起来多么微小、多么奇怪,都可能是我们理解她世界的钥匙,也是引导她向外沟通的桥梁。围绕她的兴趣点,尝试去拓展、去互动。比如,如果她喜欢看旋转的东西,我们是否可以和她一起玩风车?如果她对某种布料触感特别,我们是否可以尝试用这种布料做成小玩偶来互动?培养和利用她的兴趣点,是长期康复过程中非常重要的辅助手段,它能在她与世界之间架起一座可能的桥梁。”

杜医生拿起桌上一个简单的按压式发光玩具,轻轻一按,发出柔和的蓝光,并伴随着细微的“咕噜”声。她将玩具缓缓推向安安的方向。

安安的视线,第一次真正地从笔帽上移开,落在这个发光体上。她的瞳孔里映着那点幽蓝的光,虽然身体依旧紧绷,但那份专注,像黑暗房间里骤然点亮的一根火柴。她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迟疑和警惕,伸出了一根纤细的食指,小心翼翼地、飞快地触碰了一下那个发光的圆顶,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再次紧紧抱住兔子玩偶,把头埋得更深。然而,那短短一瞬的触碰和专注,却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刺破了苏晚晴心中沉重的阴霾。

回家路上的出租车里,安安累极了,靠在苏晚晴怀里沉沉睡去。苏晚晴轻轻搂着女儿,脸颊贴着她柔软的头发,目光却落在手机屏幕上。邮箱里静静地躺着一封未读邮件,标题是:“星辉国际贸易有限公司 - 录用通知”。她点开,正文里HR公式化的祝贺和详细的入职要求、薪资福利条款清晰地呈现出来。这份工作,是她投递了数十份简历后,唯一一个经过两轮面试拿到的offer。公司规模不错,待遇也符合她的预期。

然而,邮件里那个上班地址——“东海市高新科技园区启航大厦”——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眼里。她熟练地打开地图APP输入地址。屏幕上,一条代表路线的蓝色细线冷酷地延伸出去,末端标注着刺眼的数字:单程预估时间:1小时12分钟(地铁+步行)。这意味着每天花在通勤上的时间,至少是两个半小时。而杜医生建议的康复课程,每周两次,时间都在工作日的上午。

苏晚晴闭上眼。脑海里交替闪现的,是安安在诊室里惊恐蜷缩的身影,是她对着旋转笔帽那短暂却珍贵的专注,是杜医生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话语——“需要成为安安最稳定的‘环境’和最耐心的引导者”。还有那两棵后院里的老梨树,在荒草中沉默挺立的样子。

通勤的漫长路途,新工作的适应期压力,与必须按时带安安去医院接受关键干预的时间冲突…每一个因素都像沉重的砖块,垒砌成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将她与那份offer隔开。

“妈妈…看…”

怀里传来一声模糊的呓语。苏晚晴低头,安安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努力地、笨拙地指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巨大广告牌。那广告牌上,是色彩极其鲜艳、饱和度极高的动画片角色,巨大的笑脸占据了整块屏幕。安安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里映着那片跳跃的色彩洪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只指向窗外的小手,却固执地举着。这是她今天第二次,主动地将注意力投向外界,试图与母亲分享她眼中所见。

就是这细微的一声“看”,和那只固执的小手,瞬间击碎了苏晚晴心中所有的犹豫和权衡。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柔,却带着千钧之力。

她低头,在女儿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坚定的吻,然后拿起手机,没有任何迟疑地开始编辑回复邮件。

“尊敬的HR经理:非常感谢贵公司给予我这个宝贵的工作机会。经过慎重考虑,因家庭特殊原因,我无法按时入职,深表遗憾。恳请贵公司理解并取消此次录用。祝贵公司事业蒸蒸日上。苏晚晴 敬上。”

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只有一瞬的凝滞。下一刻,她果断地按了下去。屏幕闪烁,“邮件已发送”的提示跳出。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更为清晰的、不容退缩的责任感。工作可以再找,但安安的康复之路,此刻的每一步都容不得闪失。她将手机放回包里,紧紧地拥住了怀中的女儿。出租车驶过繁华的街市,窗外的光影在安安沉睡的脸上明明灭灭,苏晚晴的目光却已投向家的方向,投向那个需要她重新开垦的荒芜后院,和那两棵沉默的老梨树。

傍晚,苏晚晴在清理旧书桌抽屉时,发现了一本蒙尘的硬皮笔记本。翻开,是父亲遒劲有力的字迹,记录的竟是果树嫁接和养护心得。其中一页特别标注着:“小晴十岁生日所植鸭梨树,品种略酸涩,五年后可尝试高接换种,可选‘秋月’或‘翠冠’,口感更佳。”日期正是她生日那天。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和父亲熟悉的字迹,苏晚晴心头一热,抬眼望向窗外暮色中梨树模糊的轮廓。父亲当年种下的,不只是两棵树苗,还有一份沉甸甸的、关于等待和改变的期许。这期许穿越时光,沉甸甸地落在了她的肩头。

安安坐在客厅地板上,面前摊开着她许久未碰的旧画册和几支蜡笔。苏晚晴收拾完抽屉,走过去,轻轻坐在她身边,没有打扰。安安的手指在一堆蜡笔里无意识地拨弄着,最终,停在一支深绿色的蜡笔上。她拿起它,动作有些笨拙,然后在画册空白的一页,开始涂抹。不是清晰的线条,只是一团浓重的、深深浅浅的绿色色块,反复地、用力地涂抹着,仿佛要将某种情绪都挤压进那片颜色里。她涂得那么专注,小小的眉头微微皱着,连苏晚晴的靠近都未曾察觉。那片浓绿在纸页上蔓延,像后院无人打理的、蓬勃的野草,又像某种无声的、压抑的呐喊。苏晚晴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心底某个角落,悄然松动了一下。杜医生的话在耳边回响:观察她的兴趣点,哪怕它看起来多么微小、多么奇怪…

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苏晚晴望着女儿涂抹的那片浓绿,又看看后院在夜色中静默的梨树黑影。前路崎岖,如同那荒草丛生的院子。但父亲留下的梨树在等待新生,女儿笔下那片浓绿之下,是否也藏着一颗等待破土的心?她拿起一支红色的蜡笔,轻轻放在安安涂抹的绿色旁边。安安涂抹的动作停顿了半秒,目光在那抹突兀的鲜红上停留了一瞬,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即,她又低下头,继续用力涂抹那片深沉的绿,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那片颜色之外。然而,那短暂的注视,却像一粒微弱的火星,落入了苏晚晴沉寂的心湖。

夜风吹过院子,老梨树的枝叶在黑暗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回应,又像是一个漫长故事的序章,正悄然翻开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