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室两厅的旧屋,一百平米的空间,在苏晚晴手下慢慢褪去经年的尘埃,显露出骨骼轮廓。这是父母留下的老房子,空置多年,空气里沉淀着时光和旧事的气息。家具是上世纪的式样,木料厚重,漆面黯淡,边角处是岁月磕碰出的细小伤痕。她一点点擦拭着,抹布拂过,水痕蜿蜒,仿佛能听见家具深处发出细微的、陈旧的叹息。客厅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玻璃蒙了厚厚一层灰,照片里的父亲嘴角含笑,母亲温婉,而幼年的自己扎着羊角辫,依偎在父母中间,背景正是这间客厅。苏晚晴踮起脚尖,用湿润的抹布细细擦拭镜框,指尖拂过父亲年轻的脸庞,心口像被旧时光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

窗外,前院后院一片荒芜。杂草是这里的主人,肆无忌惮地蔓延,几乎淹没了原本的石板小径。后院的木质栅栏东倒西歪,腐朽断裂处露出狰狞的木刺。唯有角落那两棵梨树,沉默而倔强地立着,虬枝盘结,枝头缀满嫩绿的叶芽。苏晚晴记得清楚,那是父亲在她十岁生日那年亲手栽下的,他说:“晚晴,梨树扎根了,家就在这里了。”如今树还在,人已非。她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踩在松软的、长满杂草的泥土上,望着那两棵树。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动,沙沙作响,像是父亲在低语。这荒芜的后院,是另一个需要她开垦重建的世界,如同她眼下的生活。

“安安,”她朝屋里唤道,“帮妈妈把那个蓝色的靠垫拿过来好吗?”

没有回应。客厅里,安安蜷在刚铺上干净沙发巾的单人沙发角落。那沙发是旧的,弹簧早已松弛,苏晚晴特意铺上了从原来家里带来的、安安熟悉的那块绒毯。安安小小的身体陷在里面,怀里紧紧抱着她那只洗得发白的兔子玩偶。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兔子耳朵上一处微小的脱线。苏晚晴的声音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她沉浸在那个旁人无法进入、也全然无法理解的世界里,安静得如同一幅静止的画。阳光穿过擦拭干净的窗户,落在她身上,却仿佛照不进她小小的、封闭的心房。苏晚晴看着女儿,心底那根名为担忧的弦,无声地绷紧到了极限。

东云市儿童医院精神科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无形焦虑混合的气息。苏晚晴牵着安安的手,坐在冰凉的蓝色塑料椅上等待。安安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紧的弓,细小的手指死死攥着苏晚晴的两根手指,指节泛白。周围是其他孩子的哭闹、奔跑、家长或严厉或疲惫的呵斥声,每一种声音都像细小的针,扎在她高度敏感的神经上。她把脸深深埋进苏晚晴的臂弯,身体微微发着抖,兔子玩偶被她挤压得变了形。

“安安,别怕,妈妈在。”苏晚晴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抚女儿瘦弱的脊背,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女儿身体传递出的巨大恐惧和抗拒。

诊室的门开了。杜医生,一位约莫五十岁、头发花白、面容温和的女医生探出身来:“苏晚晴,安安,请进来吧。”

诊室里的陈设简洁而温暖,墙上贴着色彩柔和的卡通图画。杜医生示意她们坐下,目光温和地落在安安身上。安安却像受惊的蜗牛,猛地缩回壳里,整个身体几乎都藏到了苏晚晴身后,只露出半张脸和一双警惕、空洞的大眼睛,死死盯着杜医生桌上的一个沙漏摆件。

“安安,还记得杜医生吗?上次杜医生还给你贴纸了呢。”苏晚晴尝试着引导。

安安毫无反应,只是把苏晚晴的衣服攥得更紧。

杜医生并未勉强,她看向苏晚晴,眼神带着询问:“苏女士,安安最近情况怎么样?搬了新环境,对孩子影响大吗?”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在胸口的巨石推开一丝缝隙。她开始描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

“杜医生,情况…不太好。”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在幼儿园,她几乎完全游离在外。其他孩子一起做游戏、唱歌,她就一个人缩在角落的玩具柜后面,或者对着窗户发呆。老师尝试引导她加入,但她会非常抗拒,甚至会尖叫,把自己藏得更深。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她对同龄孩子…似乎完全视而不见。”

苏晚晴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更让我担心的是她的语言。在家里,她的话也越来越少了。以前,她偶尔还会对我提些简单的要求,比如‘水’、‘抱’、‘饼’。可现在…”她摇摇头,眼神黯淡,“她几乎不主动开口了。很多时候,她只是拉着我的衣角,或者用眼神示意她想要的东西。我一遍遍问她,她要么沉默,要么就变得非常焦躁不安。我感觉…感觉她在后退,退回到一个更封闭的地方去了。”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安安冰凉的小手,仿佛这样就能把她从那个无声的深渊边缘拉回来一点点。

杜医生神情专注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时而落在记录本上,时而落在安安身上。安安此时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医生笔筒里一支红色记号笔的笔帽,对母亲的描述和诊室里凝重的气氛毫无所觉。

“社交能力的明显退步,语言功能的显著退化…”杜医生沉吟着,眉头微蹙,“苏女士,根据你描述的现状,结合安安上次的评估报告,她孤独症谱系障碍的症状在近半年里确实呈现出明显的加重趋势。环境的巨大改变——比如这次搬家,对于像安安这样对环境变化极度敏感的孩子来说,是一个强烈的刺激源,很可能诱发了她内在的焦虑和不安全感,加剧了她的退缩行为。”

苏晚晴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入冰冷的湖底。

杜医生语气温和但清晰,给出建议:“短期内,我的建议是,让安安暂时离开幼儿园的环境。目前这个集体环境对她而言,刺激远大于益处。同龄孩子快速、复杂的互动,对她形成的是压力和焦虑,而非促进。强行让她融入,只会适得其反。”

“那…那她怎么办?”苏晚晴急切地问。

“我们需要先帮她稳定情绪,重建基础的安全感和沟通能力。”杜医生递过来一张印着课程表的纸,“医院有专门针对低龄孤独症儿童的行为矫正和沟通训练课程。我建议安安每周过来两次,进行系统性的干预。课程包括应用行为分析(ABA)的基础干预、结构化游戏治疗、以及一些感觉统合训练,重点在于减少她的焦虑情绪,引导她表达基本需求,建立简单的互动模式。”

苏晚晴仔细看着课程表,用力点头:“好,好,我们一定按时来。”

“长期来看,”杜医生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除了专业的干预课程,苏女士,你作为母亲,需要成为安安最稳定的‘环境’和最耐心的引导者。特别重要的一点是,你需要更细心地观察安安。观察她在什么情境下会显得稍微放松一些?她会对哪些东西表现出哪怕一丝丝的专注或兴趣?是某种特定的声音?某种材质的触感?某种重复的动作?还是某种颜色、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