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停顿仅仅持续了心跳几次搏动的时间。安安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真正垂落在那只蹭着她的小生灵身上。她的视线仿佛越过了眼前这团温暖的生命,依旧执着地投向远方虚空中的某个点,落在她每日必须踏过的、前方某一块特定的地砖上。然后,她迈步了。小小的脚绕开了腿边那团温热的、仍在执着蹭着她的橘色毛球,目不斜视,步伐稳定,没有丝毫犹豫或留恋,沿着那条她认定的路线,径直走了过去。仿佛刚刚蹭着她小腿的,不过是一缕无关紧要的微风,或是一片偶然飘落的树叶。
那轻柔的蹭蹭动作,在安安脚步移动的瞬间,僵住了。橘猫仰起的脑袋顿在半空,琥珀色的大眼睛里,那满溢的、亮晶晶的期待如同被骤然抽走了光,一点点黯淡、冷却、凝固。它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从自己身边毫无阻滞地走过,越行越远。竖起的尾巴像失去了支撑,慢慢地、失落地垂落下来,软软地搭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它不再叫唤,也不再试图追赶,只是呆呆地蹲坐在原地,小小的头颅微微歪着,望着安安和苏晚晴远去的背影,像一尊凝固在暮色里的、被遗忘的橘色雕像。夕阳将它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苏晚晴跟着女儿向前走,心却沉甸甸地坠着,仿佛灌满了酸涩的铅块。她忍不住频频回头。每一次回头,都看到那橘色的身影依旧固执地蹲坐在原地,在渐深的暮色里缩成一个小小的、寂寥的点。晚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从它身边掠过,更衬得那份失落无边无际。一股难以言喻的惆怅,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紧了苏晚晴的心脏。
夜色彻底沉淀下来,将白日的喧嚣过滤成窗外的寂静。厨房里水声哗哗,苏晚晴心不在焉地冲刷着碗碟上的泡沫,指尖感受着温水的流淌,思绪却像水槽里的漩涡,打着转沉向那个暮色中的小小身影。橘猫失落蹲坐的画面挥之不去,安安那近乎冷酷的径直走过,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某个柔软的角落。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无解的惆怅连同手上的水珠一起甩掉。
擦干手,她习惯性地拿起放在料理台一角的平板电脑——那是安安偶尔涂鸦或看简单动画时用的。指尖划过屏幕,幽光亮起,照亮了桌面。就在那熟悉的几个应用图标中间,一个从未见过的图标突兀地闯入了视线。它安静地占据着屏幕中央偏下的位置,像一颗悄然降落的陌生星辰。
苏晚晴的手指顿住了。那图标的设计风格异常古旧,带着浓重的像素颗粒感,仿佛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电子宠物游戏机的遗存。一个有些歪斜的、用粗粝像素点构成的木制招牌图案,招牌上,几个同样是像素风格的方块字清晰可辨:《喵喵奇遇记》。招牌旁边,还有一个简笔画风格、线条粗犷的猫头轮廓,正睁着一双由两个黑色方块构成的眼睛,无声地“望”着她。
一种奇异的违和感攫住了她。安安?她下载的?可这画风……苏晚晴皱着眉,指尖悬在那个陌生的图标上方,迟疑片刻,终究没有点下去。她转而迅速点开了平板的应用商店,手指有些急切地翻查着下载历史记录。一条条记录滑过眼前,全是她熟悉的、为安安下载的儿童绘画软件、简单的拼图游戏……没有,没有任何与“猫的旅馆”或类似字眼相关的下载记录。她又点开文件管理,仔细搜索,依然一无所获。这个APP,就像凭空出现的一粒尘埃,落在了这块属于安安的电子画布上。
苏晚晴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她拿起平板,屏幕的光映在她略显困惑的脸上,朝着亮着暖黄灯光的书房走去。书房门半开着,安安小小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坐在她专属的小画桌前,脊背挺得笔直,全神贯注。她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素描本,手里握着一支粗粗的黑色油性笔。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稳定而轻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
苏晚晴放轻脚步走到女儿身边。平板的微光吸引了安安的注意,她停下笔,慢慢转过头来。帽檐下那双沉静的眼睛看向母亲,又落在亮着的屏幕上,最后定格在那个像素风的《猫的旅馆》图标上,目光里没有惊讶,也没有疑问,依旧是一潭深水般的平静。
“安安,”苏晚晴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女儿平齐,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她将平板屏幕微微转向安安,指尖轻轻点在那个突兀的图标上,“你看,妈妈在平板上发现了一个新东西……这个‘猫的旅馆’的小游戏,是你下载的吗?”
安安长长的睫毛如同栖息的蝶翼,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的视线从平板的微光上缓缓移开,重新落回自己面前摊开的素描本。画纸上,粗黑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简单却极具神韵的轮廓——一只猫。一只蹲坐着的、尾巴环绕着前爪的猫。线条稚拙,却奇异地捕捉到一种安静凝视的神态。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小小的嘴唇抿成一条固执的直线,仿佛一道无声的闸门,牢牢锁住了所有的回应。
苏晚晴的心被这无边的沉默轻轻悬吊着,不上不下。她的目光在女儿低垂的侧脸和素描本上那只线条简洁却格外传神的猫之间来回游移。那只猫……它有着蓬松的、仿佛能感受到质感的线条描绘出的身体,尤其是尾巴,画得格外用心,带着一种柔韧的弧度。苏晚晴的呼吸微微滞住,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现——那尾巴的形态,竟与傍晚时分,在花篱缝隙里惊鸿一瞥的、带着浅橘色毛尖的尾巴梢,如此微妙地重叠在一起。
“还是说……”苏晚晴的声音更轻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忍不住又凑近了些,指尖几乎要触碰到素描本上那只沉默的猫,“安安画的是……我们路上见到的那只橘猫?” 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只是温和的闲聊,不带任何逼迫。
安安握着画笔的小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黑色的油性笔悬停在画纸上那只猫的轮廓上方,距离纸面只有一丝微不可见的空隙。笔尖凝聚的墨色仿佛随时会滴落,形成一个浓重的点,或者延伸出新的线条。然而,那笔尖就那样悬停着,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冻结在空气里,连同时间本身。她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悬停的笔尖,和画纸上那只用沉默线条构筑的猫,在暖黄的灯光下,凝固成一个巨大的、充满悬疑的留白。窗外的夜色仿佛也屏住了呼吸,沉甸甸地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