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家的阳光,似乎比旧居更慷慨些。清晨的光线斜斜穿过落地窗,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温暖的金色方格。苏晚晴将一杯刚冲好的牛奶轻轻放在茶几上,氤氲的热气在光束里袅袅升腾。她的目光,却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锁在客厅地毯中央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安安盘腿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安静的幼竹。她几乎完全沉浸在手中平板电脑散发出的幽蓝光芒里,对周遭的晨光、牛奶的香气、乃至母亲的存在,都置若罔闻。屏幕上,色彩饱和得近乎失真,一个名为《喵喵奇遇记》的APP界面正占据着整个视野——一座虚拟的、堆满毛线球和猫爬架的巨大卡通旅馆。
她的手指,以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和频率,在屏幕上快速点击、滑动。目标只有一个:找到那些藏在旅馆各个角落的猫咪。她熟知每一个可能藏匿的像素点——窗帘褶皱的阴影、沙发垫的缝隙、巨大鱼缸的水草后面。每一次成功的“发现”,屏幕上会短暂地弹出一只猫咪的虚拟影像,发出几声程序设定的、甜腻的“喵呜”音效,随即消失。然后,整个画面会重置,旅馆布局随机微调,新一轮的“寻找”再次开始。
然而,失败的提示更常出现。一个刺眼的、带着警示意味的红色弹窗会骤然跳出,横亘在温馨的旅馆画面上:【新手测试未通过!猫咪躲藏失败!请再仔细找找哦!】伴随着一段重复单调、略带嘲弄感的短促失败音效。
“叮!叮!叮!”
这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尖锐。
每当这个红框弹出,安安点击屏幕的力道会骤然加重。小小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敲击在玻璃屏上发出“嗒、嗒、嗒”的闷响。她的呼吸频率没有改变,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盯着那刺目的红色警告,仿佛要将其刻入视网膜。她既不懊恼,也不放弃,只是立刻用更快的速度,更重的力度,重新开始新一轮的点击和搜索,执着地重复着完全相同的路径。仿佛那失败的红框只是一道必须被强行点掉的障碍,而非游戏本身的反馈。
“叮!叮!叮!” 失败音效再次响起。安安的指尖重重戳下,力度让平板都微微晃动了一下。
苏晚晴的心,也跟着那一声“叮”猛地一沉。她看着女儿专注得近乎偏执的侧脸,那因用力而绷紧的下颌线,那对失败提示毫无情绪波动的空洞眼神,一股熟悉的焦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这不是第一次了。安安很容易被这种规则简单、重复性高的电子游戏吸引,并陷入一种可怕的“刻板循环”——一旦开始,便难以自发停止,对失败或外界干扰会表现出异常的固执和潜在的激烈反应。强行打断,往往伴随着难以预料的情绪风暴。
她必须干预,但必须极其小心。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一缕不经意的微风,带着轻松的好奇:“安安,在看什么呢?好多小猫咪呀?” 她试探着靠近一步,目光扫过屏幕,想寻找一个自然的切入点,“咦,这只躲在沙发后面的是不是新来的小猫?”
安安没有任何回应。她的全部感知似乎都被那方寸屏幕牢牢吸附,手指依旧在快速而用力地点戳着,仿佛母亲的问话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空气振动。屏幕再次弹出刺目的红色警告:【新手测试未通过!】“叮!叮!叮!”
苏晚晴的心揪得更紧了。她正绞尽脑汁思考更温和的转移方式,一个细微的、与电子音效截然不同的声音,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了她的耳膜。
“喵……”
声音很轻,带着点试探性的怯懦,却无比真实。来自落地窗外连接的小露台方向。
苏晚晴循声望去。隔着明净的玻璃门,只见后院低矮的白色木栅栏上,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正小心翼翼地探出来。那是一只半大的橘猫,奶橘色的皮毛在晨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耳朵尖俏地竖着,圆溜溜的琥珀色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这个陌生的院子。它似乎评估了一番风险,随后轻盈地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在柔软的草地上。它没有立刻靠近房子,而是沿着露台的边缘,迈着谨慎的猫步,走走停停,最终在距离玻璃门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它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玻璃,落在客厅里,然后,它张开了嘴:
“喵嗷——!” 这一次,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清晰的、目的性极强的诉求。小橘猫甚至微微歪了歪头,试图让自己的形象看起来更无害、更惹人怜爱一些。这显然是一只深谙“卖萌换食”之道的城市流浪猫。
苏晚晴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猫!真实的、会叫会动的猫!而此刻,安安正沉迷于虚拟世界里寻找那些不会回应她的像素猫!这简直是天赐的转移注意力的契机!
“安安!快看!”苏晚晴的声音里瞬间注入了真实的惊喜,她指着玻璃门外那只正努力“营业”的小橘猫,“有真的小猫!一只小橘猫!它在我们家外面!”
安安的动作,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停顿。她的指尖悬停在即将落下的位置,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似乎短暂地离开了屏幕,朝着母亲手指的方向偏移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屏幕上那只虚拟的猫咪,似乎对她有着更强大的、不可抗拒的磁力。她的视线很快又粘了回去,手指重新落下,继续那循环往复的点击。失败的红框再次弹出:“叮!叮!叮!”
橘猫似乎有些挫败,但它显然经验丰富。它绕着玻璃门走了小半圈,换了个角度,再次仰起小脸,这次叫得更绵长,更婉转,带着点可怜兮兮的颤音:“喵~嗷呜~~~”
苏晚晴捕捉到了女儿那极其短暂的分神。有门!她立刻行动起来,快步走向厨房。冰箱门打开又关上,她迅速撕开一根火腿肠的包装,浓郁的肉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她拿着剥好的火腿肠回到安安身边,蹲下来,将香气四溢的食物递到安安眼前,同时指着门外正执着“喵喵叫”的小橘猫。
“安安,你看,小猫饿了。”苏晚晴的声音放得极其轻柔,充满了诱导,“它在向我们讨吃的呢。我们帮帮它好不好?这根香肠,安安拿着,去喂给它吃?就在门口,很近的。”她刻意强调着“小猫饿了”,试图唤醒女儿心底可能存在的、哪怕极其微弱的一丝同理心。她轻轻握住安安拿着平板的手腕,力道温和但坚定,试图让她暂时放下那块冰冷的屏幕。“来,我们去喂小猫。”
安安的视线,终于被迫离开了屏幕。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母亲脸上,带着一种被打扰后的茫然,然后缓缓下移,落在那根粉红色、散发着强烈诱惑气味的火腿肠上。她的鼻翼似乎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接着,她的目光又越过母亲,投向玻璃门外那个橘黄色的、还在发出声音的小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