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月的风,带着初秋特有的爽利,拂过东海市这个有些年头的小区。阳光不似盛夏般灼人,慷慨地洒在树梢、屋顶,以及那些隐秘的、属于猫的角落。蠢橘——一只体型敦实、毛色如同融化夕阳的橘猫,正以一种近乎滑稽的冲刺速度,叼着一根几乎有它半张脸长的火腿肠,穿过别墅区与普通住宅区之间那道象征性的矮灌木篱笆。

它肥硕的身躯在奔跑中微微颤动,四只雪白的爪子交替落下,轻盈得与它的吨位毫不相称。那根珍贵的火腿肠在它嘴里危险地晃荡着,塑料包装在阳光下反射出诱人的油光。蠢橘的喉咙里滚动着一种奇特的、短促而高亢的呜咽,与其说是逃命,不如说是宣告胜利的凯歌,充满了按捺不住的炫耀与兴奋。

它的目的地明确:普通住宅区最靠里的一栋楼,一楼那个熟悉的、敞开的窗户。

“喵嗷——!嗷呜——!” 离目标还有十几米,蠢橘就迫不及待地嚎叫起来,声音在寂静的午后格外刺耳。它三蹦两跳,敏捷地跃上窗台下方一小块凸出的水泥台,后腿一蹬,精准地落在木质窗框上。它得意洋洋地把火腿肠小心翼翼地放在干燥的窗台木板上,然后昂起头,对着那扇半开的窗户,发出了更加响亮、更加抑扬顿挫的叫声。

“灰——灰——!快看!快看!喵呜!”

窗内,光线略显昏暗的室内,一个毛茸茸的灰色脑袋慢条斯理地探了出来。灰灰,一只毛色如同伦敦阴霾天空的英国短毛猫,有着一双圆润如黄玉的眼睛。它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窗台上兴奋得尾巴乱甩的蠢橘,以及旁边那根散发着浓郁工业香精气息的火腿肠。

灰灰的表情极其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它微微皱了皱鼻子,仿佛那火腿肠的气味是一种冒犯。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那双沉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黄眼睛,无声地打量着蠢橘。

蠢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英雄叙事里。它用前爪轻轻拍了拍火腿肠,然后抬起爪子,朝着别墅区的方向,笨拙而生动地比划起来:先是模仿人类直立行走(身体摇摇晃晃,姿态滑稽),然后模拟“打开”某个东西(爪子在空中虚抓一下),接着是“叼住”的动作(它猛地低头,对着空气做出咬合状,喉咙里还配合地发出“咔哒”声),最后是“逃跑”(它原地小碎步跑了两下,尾巴高高翘起,模拟着它自以为的矫健身姿)。

“喵嗷!就是这样!那大个头的两脚兽(它指的是苏晚晴)刚把那个会发光的板子(手机)放下,我就‘嗖’地一下!从那个破洞钻进去!”蠢橘唾沫横飞,尾巴激动地拍打着窗台木板,“就在那个小小的、软软的两脚兽幼崽旁边!她只会盯着彩色的棍子(蜡笔)发呆,根本发现不了我!喵哈哈!我叼起这个就跑啦!厉害吧,灰灰?”

灰灰静静地听完蠢橘这场漏洞百出、充满主观臆断的“冒险史诗”。它看着橘猫那沾着灰尘和草屑、甚至可能还有一点点可疑油渍的胡须,听着它粗重的喘息和邀功般的嚎叫,黄玉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它甚至优雅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露出粉嫩的牙龈和尖细的牙齿。

“喵。” 灰灰终于发出一个单音节。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斩钉截铁的否定意味。它抬起一只前爪,粉色的肉垫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干净,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绝对的压迫感,朝着窗台上那根火腿肠和旁边聒噪的橘猫,作势要拍下去。

蠢橘正讲到它如何“机智”地避开院子里“新长出来的、碍事的绿色玩意儿”(苏晚晴开始清理的杂草),被灰灰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浑身橘毛炸起,仿佛一颗蓬松的毛球。

“喵呜?!” 它惊叫一声,那点可怜的炫耀瞬间被恐惧取代。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它几乎是以一种狼狈的姿态,猛地低头重新叼起那根沉甸甸的火腿肠,肥硕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弹跳力,从窗台上纵身跃下。落地时甚至因为火腿肠的重量和仓促而趔趄了一下,但它顾不上站稳,立刻夹着尾巴,头也不回地朝着小区深处灌木丛最茂密的地方狂奔而去,嘴里还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仿佛在控诉灰灰的不近猫情。

灰灰看着那个橘色的、跌跌撞撞消失在绿化带里的身影,终于收回了作势欲拍的爪子。它慢条斯理地舔了舔自己的爪背,仿佛要拂去刚才那番“愚蠢”接触带来的无形污染。阳光落在它光滑如缎的灰色被毛上,泛着低调而高贵的光泽。它重新将目光投向蠢橘消失的方向,又慢慢转向别墅区苏晚晴家所在的位置,眼神深邃,若有所思。

蠢橘口中那个“破洞”,是苏晚晴家后院老旧木栅栏上一处朽坏的缺口,大小刚好容得下一只不算太胖的猫自由出入。而那个“有梨树的后院”,在小区猫群的认知地图里,拥有一个神圣的名字——“日光王座”。

这片位于小区边缘的旧宅后院,因其长达数年的闲置,早已成为野性自然悄然收复的失地。荒草蔓生,几乎淹没了通往栅栏门的石板小径,形成了天然的隐蔽所和狩猎场。最关键的,是那两棵姿态虬劲的老梨树。它们粗壮的枝干在午后倾斜的角度,恰好能承接最丰沛、最温暖的阳光。树皮粗糙,是绝佳的磨爪和攀爬场所;枝叶繁茂,提供了绝妙的瞭望点和安全感。尤其是入秋后,梨树叶子开始染上金边,阳光穿透缝隙洒下的光斑,如同铺了一地碎金。

蠢橘,作为一只资深流浪猫,是“日光王座”最虔诚的朝圣者。它几乎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第二领地(尽管它从未真正拥有过任何领地),尤其钟爱梨树下那片被阳光烘烤得暖融融的、散发着泥土和干草气息的松软土地。在这里打盹,是它猫生中仅次于找到食物的最大享受。

然而,好景不长。自从那个带着幼崽的两脚兽搬进来,“日光王座”就变了天。蠢橘不止一次在灰灰的窗台下抱怨,声音里充满了被侵犯领地的委屈和困惑。

“喵呜!灰灰!你不知道!”它曾趴在窗台外,尾巴烦躁地甩动,“那些烦人的绿色小尖牙(杂草)!它们被连根拔起!堆在角落里!我的秘密通道差点就被堵死了!喵嗷!” 它指的是苏晚晴开始清理后院杂草的行动。

“还有那些‘砰砰乓乓’的声音!吓死猫了!”蠢橘夸张地缩了缩脖子,“那个大个头的两脚兽,拿着会嗡嗡响的可怕棍子(可能是割草机或修枝剪),对着神圣的梨树比划!喵!她是不是想砍树?我们的王座啊!” 灰灰对此只是懒洋洋地瞥了它一眼,表示“两脚兽通常不会轻易砍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