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灰灰从两脚兽的臂弯里猛地挣脱出来,轻盈落地,立刻开始疯狂舔舐自己背脊上被弄乱的银灰色短毛,每一根毛尖都透着无声的暴躁。“说了多少次,别随便抱!”它琥珀色的圆眼狠狠剜了室友周畅一眼,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咕噜,是抱怨也是警告,“猫的威严还要不要了?隔壁蠢橘看到怎么办?本喵的脸面往哪里搁?”

它把自己团在飘窗垫子最尊贵的中央位置,尾巴紧紧圈住身体,像个不容侵犯的银灰色毛球。窗外雨声淅沥,湿漉漉的凉气贴着玻璃窗渗进来。蠢橘那只胖乎乎、毛色浅淡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溜向后院方向。

“啧,这傻大橘又去后院了?”灰灰的耳朵警觉地竖起一个小尖角,“那边可是新搬来的两脚兽地盘,还有个幼崽!幼崽!”它强调着,语气凝重得如同在宣布瘟疫源头,“楼上那个每天下午用爪子砸木头(练琴)的幼崽,制造的噪音差点掀翻我们的猫旅馆屋顶,你忘了吗?幼崽都是不可控的、充满破坏力的未知生物!蠢橘这脑子,迟早被好奇心害死!”

蠢橘灵活地把自己塞进后院篱笆的缺口,雨后的泥土气息混合着青草的芬芳扑面而来,比屋里灰灰没完没了的唠叨好闻一万倍。它才不在乎灰灰的危言耸听。那个新来的、总是不出声的幼崽林未晞,哪里可怕了?上次她悄悄从指缝里漏出来的那截火腿肠,油脂的咸香、肉质的细腻……蠢橘忍不住舔了舔鼻尖,仿佛那销魂的滋味还在。它甚至觉得,幼崽安静画画的样子,比灰灰那只整天只知道舔毛和骂骂咧咧的傲娇鬼有意思多了。不过这话它可不敢回去说,灰灰会把它挠成橘子瓣。

后院很安静,只有屋檐滴水砸在塑料桶底的“嗒、嗒”声。那个小小的身影果然又坐在廊檐下的小板凳上,面前支着一块板子,手里握着笔,全神贯注地涂抹着什么。蠢橘伏低身体,肚皮几乎贴到了湿漉漉、带着凉意的草地上,两只耳朵本能地压成了标准的飞机耳,后肢保持着半蹲的姿势,随时准备发力弹射逃走。它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作慢得像在播放慢镜头。挪几步,停住,琥珀色的大眼睛死死盯住那个幼崽,观察她每一丝最细微的动作——肩膀有没有突然绷紧?头有没有转过来?没有。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唯一的动静。

蠢橘胆子大了点,又往前蹭了一小段距离。湿润的草叶蹭着它的肚皮,凉丝丝的。它停在一丛茂盛的月季花后面,这里既能清楚地看到幼崽,又有足够的花枝作掩护。它反复确认了好几遍,幼崽的视线始终牢牢锁在画板上,对它这个橘色入侵者毫无反应。蠢橘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它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在花丛旁的干爽角落里把自己盘成一个厚实的橘色毛团,下巴搁在爪子上,眯起了眼睛。嗯,这个位置不错,既能晒太阳(虽然雨后初晴的阳光还很吝啬),又能监视幼崽,完美。它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露出粉色的喉咙和尖尖的小牙,困意开始上涌。但灰灰那尖利的声音像个小警钟在脑子里回响:“小心幼崽!他们翻脸比翻书还快!” 蠢橘强撑着沉重的眼皮,耳朵尖警觉地微微转动着,捕捉着风声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一阵穿堂风毫无预兆地卷过廊下,带着雨后特有的清冽和蛮横。林未晞压在手肘下的那张画纸,像只突然被惊醒的白鸟,猛地挣脱了束缚,打着旋儿飞了起来。它在空中飘摇、翻卷,越过低矮的栏杆,最终被隔壁院子一根尖锐的铁艺装饰钩挂住了,可怜巴巴地悬在半空,随风轻轻颤抖。

林未晞立刻站了起来。她踮起脚尖,小小的身体努力向上伸展,手臂笔直地伸向那张在风中摇曳的画。指尖离那纸边还差着老大一截距离。她不甘心,又跳了一下,单薄的小布鞋底拍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声。还是够不到。她换了个角度,半边身子几乎要探出栏杆外,细瘦的手指徒劳地在空气中抓挠,每一次都只捞到虚无的风。她抿紧了嘴唇,小脸绷得紧紧的,固执地重复着踮脚、伸手、再踮脚的动作,仿佛不知疲倦,也绝不放弃。那沉默的坚持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意味。

这动静惊动了角落假寐的蠢橘。它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里映出幼崽徒劳无功的努力,以及那张被风俘虏的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它毛茸茸的胸膛里轻轻挠了一下。或许是幼崽那笨拙又执拗的姿态触动了它?或许是那悬在铁刺上的画纸看起来实在太过无助?又或许,只是它那颗在流浪生涯里被磨砺得粗糙、却从未真正消失的、属于猫的某种古道热肠在作祟?灰灰的警告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但此刻,蠢橘的爪子似乎比脑子动得更快。

它站起身,无声无息地踱到栏杆边,仰头估算了一下高度和路径。后腿肌肉瞬间绷紧发力,橘色的身影化作一道流畅的弧线,轻盈地跃上了旁边一棵低矮的樱花树枝桠。树枝被它压得微微一颤。它稳住身体,沿着横伸的枝条小心地朝那张画靠近。距离够了。它探出前爪,粉色的肉垫精准地避开锋利的铁刺,只用带着倒刺的钩爪轻轻一勾——那张画纸便像被施了魔法般脱离了束缚,打着转儿飘落下来。

蠢橘紧跟着从枝头跃下,落地无声。它小跑几步,追上那张还在飘落的画,低头一口叼住了纸边。然后,它迈着一种近乎庄严的步伐,走到依旧在踮着脚、对着空荡荡的铁刺发怔的林未晞面前,将那张画轻轻放在了她沾着泥点的小布鞋旁。做完这一切,它微微昂起那颗圆滚滚的橘色脑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喵嗷”,尾巴尖得意地卷起一个小小的问号,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仿佛在说:“喏,小事一桩,不用太崇拜本喵。”

林未晞低下头,看看脚边失而复得的画,又看看眼前这只昂首挺胸、浑身散发着“快夸我”气息的橘色大猫。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了,里面飞快地掠过一丝惊奇,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小涟漪。她慢慢蹲下身,没有先去捡那张画,而是伸出了手。那只小手带着试探的意味,迟疑地悬在半空片刻,似乎在回忆某个动作。接着,她模仿着无数次看到妈妈抚摸自己头顶的样子,将小小的掌心,轻轻地、带着一点生疏的温柔,落在了蠢橘毛茸茸、带着雨后湿气的头顶上。

一下,两下。

蠢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流浪生涯刻在骨子里的警惕警铃大作。然而,头顶那只小手的抚摸是那样轻柔,带着一种笨拙的温度,没有抓挠,没有用力,只是纯粹地落下又抬起。它炸毛的冲动被这奇异的安抚感硬生生压了下去。它没有躲开,反而微微眯起了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低沉而满足的“呼噜”声,像一架被阳光晒暖后突然启动的小马达。它甚至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用头顶蹭了蹭那只温热的小手心。

就在这片跨物种的宁静互动刚刚萌发暖意之时,一道冷飕飕、带着绝对优越感的声音,像盆冰水般从围墙上泼了下来:

“哟,瞧瞧这是谁啊?蠢橘?啧,这尾巴摇的,我还以为谁家养的土狗跑出来了呢!”

灰灰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蹲在了墙头,银灰色的毛发在微弱的阳光下泛着冷调的光泽,像一尊精心打磨的金属雕像。它居高临下,冰蓝色的猫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鄙夷和看好戏的戏谑。

“让开让开,挡着本喵晒太阳了。”灰灰优雅地打了个哈欠,露出粉嫩的口腔和尖利的小牙,姿态慵懒中透着刻薄,“真没眼看。捡张破纸就巴巴地送过去,还让人摸头?蠢橘,你这舔狗的活儿干得挺熟练啊?流浪猫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怎么,指望幼崽赏你根火腿肠当跑腿费?出息!”

蠢橘的耳朵尖几不可察地抖了抖,那惬意的呼噜声戛然而止。它当然听见了灰灰的冷嘲热讽,每一个字都像小针扎在它刚刚冒头的“英雄主义”虚荣心上。但它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一点,几乎要拱到自己的前爪里去,假装专注地嗅着地上残留的草叶气息,仿佛灰灰那尖锐的声音只是恼人的苍蝇嗡鸣。然后,它慢吞吞地挪动身体,把自己重新盘回之前那个干燥舒适的角落,把毛茸茸的脊背和那条被灰灰嘲笑为“摇得像狗”的尾巴,留给了墙头那个刻薄的家伙。

它闭上眼睛,把那张总是不出声的幼崽的脸,还有她指尖那点生涩却温暖的触感,连同灰灰讨厌的聒噪一起,关在了眼皮外面。它需要好好晒一晒这雨后的、来之不易的阳光。至于灰灰?哼,它懂什么。它灰灰只知道舔毛和骂街,哪里懂得被一只安静幼崽摸头的滋味?那截火腿肠的滋味它更不懂!蠢橘在心底为自己辩解着,尾巴尖却不受控制地,在温暖的阳光里,悄悄地、轻轻地卷了卷,像一个小小的、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