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十年兵戈怀

[张]刘流

云哭残阳落红霂,纛旗半卷泪胭脂。

回首哪顾生与死,又拔缺刃赴河西。

李云拽着不情不愿的五百里,在长安城黄昏的喧闹与路人惊愕的目光中,好不容易才回到那座依旧破败但总算有了点人气的“羞玉院”。院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嘈杂。

他松开缰绳,绕着气喘吁吁、鬃毛凌乱的五百里仔细检查了一圈。确认它身上没有磕碰损伤,嘴里叼着的、象征“已付款”的空瘪钱袋也还在,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长长舒了口气。

“辛苦啦,老伙计。”李云拍了拍五百里厚实的脖颈,语气带着安抚。五百里没好气地打了个响鼻,喷了他一脸白气,甩着尾巴自顾自走到角落的草料堆旁,埋头苦吃起来,显然还在为刚才的“被迫黄昏观光”和“亡命狂奔”生着闷气。

李云笑了笑,也不在意。他走到院中水池边,掬起一捧清水洗了把脸,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同时,他心念微动,一道无形的联系自远方悄然回归。那是他潜入地牢、戏弄东野幻的那一缕水墨分魂携带的所有见闻与感知,此刻如同溪流汇海,无声地融入他的识海。地牢的阴冷潮湿、审讯纸上的血迹、东野幻震惊变色的脸……种种画面瞬间清晰。

收回分魂,李云并未立刻去消化那些信息,反而将目光投向院墙之外,长安城中心那片灯火渐次亮起的区域,眉头微蹙。

“奇怪……”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石砌池沿,“那些个武将……刘流都该回来了吧?怎么到现在,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我送的信,难道是石沉大海了不成?”

他送信时,特意没标明官职,只用了“李云”这个光秃秃的名字,本就是想试探一下水有多深。如今这潭水,静得有些诡异了。

李云这“石沉大海”的感觉,在那些收到信的武将府邸里,却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困惑旋涡。

信件送达的速度很快,前脚李云的信刚送出,长安虽大,借着飞鸟的羽翼,一两个时辰后便已稳稳落在几位核心武将的书案上。

然而,当那几位或粗犷、或阴沉、或精明的将军展开信笺,看到落款处那孤零零的“李云”二字时,反应却是出奇的一致——眉头紧锁,一脸茫然。

“李云?”一位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抖了抖信纸,声如洪钟,“这谁啊?哪旮旯冒出来的?问老子借下人?”他环视厅中侍立的心腹亲卫,“你们听过这号人物没?”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厅中一片“不知”、“未曾听闻”的嗡嗡声。

同样的一幕,在另外几处府邸几乎同时上演。

“李云?主公身边新来的幕僚?没听说啊!”

“修葺羞玉院?那鬼地方不是早荒废了吗?借下人?口气倒不小!”

“查!给我查清楚这人什么来路!”

无人识得“李云”。这个名字,在这群手握兵权、自视甚高的武将圈子里,陌生得如同路边的石子。他们只当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想攀附关系的小人物,或是某个被排挤到角落、试图挣扎一下的失意文官。借几个下人的小事,根本不足以引起他们真正的重视,更遑论联想到那位被主公秘密带回、安置在“羞玉院”的神秘少年。

李云通过某种玄妙的感应,大致捕捉到了信笺送达后那片茫然的反馈。那潭水不是深,而是那些武将压根没把他这粒小石子放在眼里,连涟漪都懒得泛起,又或者,是连石子本身,都是自这浑水中抛掷。

“呵……”李云站在修葺了一半的廊檐下,望着院中忙碌啃草的五百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带着几分了然,几分嘲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张萧啊张萧……”他对着虚空,仿佛在对那位远在宫城的主公说话,声音轻得像叹息,“至于吗?把自己逼到这份上?连个名字……都不想大大方方地亮出来?”

角落里的五百里似乎听懂了这声叹息里的沉重,停止了咀嚼,抬起硕大的驴头,湿漉漉的大眼睛里带着纯粹的疑惑望向李云。

李云对上它的目光,脸上的沉重瞬间化开,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走过去揉了揉它的耳朵:“没事,老伙计。就是有人啊,想玩一手漂亮的‘借刀杀人’。可惜,刀太钝,或者……握刀的人,心太急,连刀锋该对准谁,都没让刀自己弄明白。”

证实了心中的某些猜测,李云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懈怠”下来。那股初入长安时紧绷的、急于破局的锐气,仿佛被这潭死水般的漠视消磨了大半。接下来的几日,他当真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羞玉院”的修葺大业中。

没有下人使唤?没关系!有任劳任怨,虽然时常翻白眼的五百里帮忙搬运木料瓦片。李云自己则化身成了最熟练的工匠,爬高上低,修补屋顶,更换窗棂,清理庭院杂草。锤子敲打的叮当声,锯子拉扯的嘶嘶声,成了这座荒院新的主旋律。

当然,李云不可能真的只做一个泥瓦匠。在挥汗如雨的劳作间隙,在短暂的休息时刻,他会倚靠着刚修好的廊柱,或是坐在清理干净的石阶上,一边喝着清水,一边在脑海中梳理着目前掌握的所有信息碎片:张萧的猜忌与借势,刘禹锡提供的武将名单与派系,东野幻的狠戾与秘密,高彩如同阴云般的威胁,还有那枚深埋池畔、意义未明的莲花种子……如同一盘散乱的棋子,在他心中无声地推演、组合。

又一日过去,屋顶最后一片新瓦被李云小心地安放妥帖。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水,从房梁上轻巧跃下,盘膝坐在刚刚清扫过的院中青石板上。午后的阳光被浓密的乌云遮挡,天色阴沉沉的,带着山雨欲来的闷窒。

“这鬼天气……”李云刚低声抱怨了一句,忽闻远处传来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呼喝,如同平地惊雷,由远及近,震得空气都微微发颤:

“大将军刘流凯旋!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声音滚滚而来,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余韵,瞬间打破了长安城午后的沉闷。

李云盘坐的身形纹丝未动,只是眼皮微微抬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院墙,投向那呼声传来的方向——长安城正东门。

“哦?”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刘流……终于回来了啊。那些个武将的主心骨……”

他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

“算了,”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且看看你这柄‘钝刀’,会怎么舞吧。至于张秋来……”他摇了摇头,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啧,这下可有得愁了。”

长安城东门外,气氛与“羞玉院”的闲适截然不同。

黑压压的军队如同一条沉默的钢铁洪流,肃立于官道两旁。虽然甲胄染尘,不少带着刀劈斧凿的痕迹,甚至有些士卒身上还缠着渗血的布带,但那股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百战余生的彪悍煞气,却凝成一股无形的力场,压迫得空气都近乎凝固。整齐划一的步伐踏在夯实的土地上,发出沉重而富有韵律的轰鸣,直震得城楼上的瓦片似乎都在簌簌作响。

队伍最前方,一匹神骏异常、通体乌黑的战马上,端坐着一位将领。他身上的玄色铁甲被暗红的血垢和黑色的烟尘覆盖了大半,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盔早已摘下,夹在腋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脸庞。古铜色的皮肤上沾染着血污与汗渍,几道新鲜的疤痕横亘在眉骨和脸颊,非但没有损其威严,反而更添几分沙场宿将的剽悍与冷厉。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城门方向,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正是张萧麾下武将之首,大将军——刘流(字子伐)。

城门洞开,张萧在数名核心将领的簇拥下,亲自迎了出来。他脸上堆满了亲切热络的笑容,快步上前,竟亲自为刘流牵住了马缰。

“子伐!”张萧的声音洪亮,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许与关怀,“辛苦了!此番鏖战,力挽狂澜,拒敌于国门之外,功在社稷!快,快入城!已备下薄酒,为你接风洗尘!”

刘流翻身下马,动作沉稳利落。他对着张萧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末将刘流,参见主公!托主公洪福,幸不辱命!”他并未过多客套,目光在张萧身后那些将领脸上迅速扫过,随即压低声音,开门见山地问道:“末将途中听闻,主公回城后,似在暗中……调查营中奸细?”

张萧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他挥了挥手,示意身后众人稍退几步,只留下几名绝对心腹。

“唉……”张萧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被浓浓的忧虑取代,他凑近刘流,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子伐啊,实不相瞒,确有此事。高彩那厮……他的爪子,是越伸越长了!无孔不入!前些日子在城外农庄,还有昨夜……唉!”他似乎有难言之隐,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刘流静静地听着,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他沉默了片刻,浓黑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片刻后,他才沉声回应,语气斩钉截铁:“主公且放宽心。此事,末将既已知晓,自当倾力相助!定要将那些藏在暗处的鼠辈,一个个揪出来!”

“好!好!有子伐此言,我心甚安!”张萧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用力拍了拍刘流的肩膀,脸上重新挤出笑容。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场面话,刘流便以军务缠身、需安顿士卒为由,婉拒了张萧的接风宴,带着自己的亲兵卫队,匆匆策马入城,直奔自己的将军府邸。他甫一入府,甚至来不及卸甲,便立刻下令:“击鼓!聚将!”

急促而低沉的聚将鼓声,如同闷雷般在将军府内回荡。

将军府议事厅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

接到紧急召唤的武将们很快便齐聚一堂。他们大多是跟随刘流多年的悍将,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战场留下的印记,神情或兴奋,或疲惫,或阴沉。厅内一时间七嘴八舌,恭贺凯旋者有之,抱怨军务繁重者有之,咒骂高彩阴险者有之,乱哄哄一片。

“肃静!”刘流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大厅,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他依旧穿着那身染血的战甲,端坐在主位之上,手按佩剑,目光如电般扫过众人。那股百战统帅的威压,让厅中所有将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屏息凝神。

他并未提及河西战事,也未论功行赏,而是直接抛出一个问题,声音沉冷,不带一丝温度:

“主公前些日子自山野归来,是不是……带回来了一个人?”

厅内一片寂静。将领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带着茫然和探寻。显然,大多数人对此事并不知情,或者未曾留意。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坐在下首、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将领试探着开口:“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听底下人提过一嘴,叫什么……什么李……”

“李云。”刘流准确地接上了名字,锐利的目光紧盯着说话之人。

“噢!对对对!叫李云!”刀疤脸将领恍然,随即又疑惑道,“大哥,怎么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值得您特意问起?”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个身材精瘦、眼神闪烁的将领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刻补充道:“大哥!说起这个李云,前些日子,我府上还真收到过一封署名‘李云’的信!说是……要借几个粗使的下人,去‘羞玉院’帮他修葺屋子。我当时还纳闷呢,谁这么大脸?”

“羞玉院?”刘流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骤然变得深邃起来。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缓缓扫过厅中每一位将领的脸,声音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羞玉院’……是你们当中,谁安排的?”

这句话问出,整个议事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将领们面面相觑,脸上皆是愕然和不解,甚至带着一丝被怀疑的愠怒。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空气仿佛凝固了。

沉默持续了许久。刘流的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最终确定,那份茫然并非伪装。

“那就都不是……”他缓缓靠回椅背,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眉头紧锁,仿佛在解一道极其复杂的谜题,又或者是在说已然摊开在明面上的答案“那……会是谁呢?”

与此同时,“羞玉院”中。

盘膝坐在刚刚铺好新草席的地板上,李云仿佛听到了那遥远将军府中沉重的疑问。他端起手边一杯刚泡好的清茶,吹了吹浮沫,轻轻啜了一口,随即发出一声极轻、却带着浓浓讥讽的叹息:

“张萧啊张萧……你可真是……够狠啊。”

他放下茶杯,对着旁边正悠闲甩着尾巴的五百里招了招手。

“五百里,”李云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像是在跟老朋友倾诉,“你说,这世上有没有这样的人?自己跟自己下棋,左手执黑,右手执白,杀得难解难分?”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冷冽,语气也尖锐起来:

“文武相争?呸!我看是左右互搏,自断一臂!蠢!蠢不可及!”

五百里眨巴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只是低头继续啃着地上新铺的干草。

李云见它不答,也不强求,只是自顾自地笑了笑,随即正色道:“算了,跟你也说不明白。听着,老伙计,这几日外面风头不太对,我不便出门了。便让你替我多出去走走,看看这长安城。特别是……”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让你格外留意的那个地方——那个地牢,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五百里停下咀嚼,歪着大脑袋,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果断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咴儿”,表示没有。

“是吗?”李云追问,“那有没有看到什么生面孔出入?或者守卫有没有异常调动?”

五百里再次坚定地摇头。

“行吧。”李云不再多问,拍了拍它的背,“辛苦你了。那就……静观其变吧。看看刘流那边,会唱出什么戏来。他应该……也快看出点门道了。”他望向将军府的方向,眼神深邃。

将军府议事厅内,无关紧要的将领已被刘流挥手屏退。厚重的厅门紧紧关闭,只留下两人。

一位身披软甲,面容平和,眉宇间隐含慈悲之色,周身竟隐隐有温润的佛光流转,与这肃杀的武将厅堂形成奇异对比。另一位则截然相反,身形魁梧如铁塔,虬髯戟张,豹眼环睁,即便刻意收敛,那股睥睨四方的霸道气息依旧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灼逼人。此二人,正是张萧最核心的左膀右臂,也是先前在众人议论时,始终沉默不语的两位重量级人物。

厅中只剩下三人,气氛反而比刚才更加凝重。

“那么,刘子伐,”身绕佛光的那位将领率先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洞悉世事的穿透力,“你打算如何应对?主公这一手‘借刀’,意图已是昭然若揭。那李云,能在主公身边立足,想必也不是什么愚钝之人。受命于人,利刃悬顶,他必然……该有所动作了。”他虽气质近佛,言谈间却无半分出尘之意,尽是庙堂筹谋。

那魁梧霸气的将领紧接着瓮声瓮气地附和,声如闷雷:“说得是!那位主子,把刀都递到人家手边了,还指明了方向!那姓李的小子,只要不是个傻子,就该知道该砍向谁!咱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他蒲扇般的大手按在腰间刀柄上,指节微微发白,显然心中并不平静。

刘流没有立刻回应两人的话。他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目光沉沉地盯着杯中漂浮的茶叶末。

“前些日子,”他放下茶杯,抬眼看向两人,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是你们用飞鸽,将主公带回李云以及其安置在‘羞玉院’的消息,紧急传给我的吧?”

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是。事涉主公身边新贵,又是秘密安置,不敢不报。”

“很好。”刘流微微颔首,继续问道,“那么,几日过去了,据你们所知,这位李云李大人,除了修他那破院子、写信借人之外,可还有别的……动静?可曾拜访过哪位重臣?可曾插手过任何军政事务?可曾……私下接触过军中之人?”

身绕佛光的将领略一沉吟,缓缓摇头:“据府中下人和安排在‘羞玉院’附近的眼睛回报,没有。此人深居简出,每日只与那头驴为伴,专注于修葺那所荒院。若非那封借人的信,几乎……毫无存在感。”他眼中也闪过一丝困惑,这反应,太过平静了。

那魁梧霸气的将领也皱着眉头补充道:“是啊刘流,安静得有点邪门!按说主公把他放到那个破地方,又那般暗示……他就算再安逸超然,也该有所试探才对!”

刘流沉默了片刻。厅中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他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神在跳跃的烛火中明灭不定。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决断:

“罢了。”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在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找机会……安排一下。我要亲自见一见这个李云。”

两人闻言,一直紧绷的神色明显缓和下来,暗中松了口气。只要刘流愿意出面接触,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至少不是立刻刀兵相向。

“好!”魁梧霸气的将领立刻应道,“我这就去安排!找个最稳妥的地方,尽快!”

身绕佛光的将领则更为谨慎,补充道:“此事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不过,会面必须极其隐秘!主公自回城起,就刻意封锁了关于李云的所有信息,将其‘藏’了起来。他既然‘藏’人,必然还有后手。我们一动,很可能就在他的注视之下。”

刘流走到窗前,背对着两人,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的声音透过黑暗传来,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

“至少……他现在还‘不能用’,不是吗?”

这句话如同定心丸。两人紧绷的脸上,终于舒展开一丝心领神会的、带着点冷酷意味的笑容。他们明白了刘流的意思——在张萧的棋局里,李云这把刀,暂时还砍不到他们头上。只要应对得当,这把刀,未必不能为己所用,或者……至少让它暂时钝着。

“明白!”两人齐声应道,对着刘流的背影恭敬一礼,随即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议事厅。

夜幕再次笼罩长安。

“羞玉院”经过几日的修葺,虽然依旧简朴,但总算有了几分能住人的模样。坍塌的房顶被重新架起铺好,破损的门窗也换了新的,荒草被清除,露出了久违的青石板地面。李云甚至在水池边移栽了几丛翠竹,夜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平添了几分清幽。

李云坐在廊檐下的竹席上,百无聊赖。白日的喧嚣沉寂下来,只有夏虫在墙角低鸣。五百里卧在不远处,安静地反刍着。

“五百里啊,”李云忽然开口,打破了院中的宁静,他仰头望着天空,语气带着点诗意的感慨,“你看,每到这日暮时分,天上的云总是最淡,最多彩。像不像打翻了的胭脂盒?染得漫天都是……多好看啊。”他伸出手,指向天边那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

五百里正嚼得津津有味,闻言只是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没空!看什么云!草不香吗?

李云脸上的诗意瞬间僵住,随即被一股“不识货”的恼怒取代。“嘿!你这老东西!”他猛地站起身,几步冲过去,一把拽住五百里的缰绳,“今天说什么也得让你这榆木驴脑袋开开窍!给我抬头!看!多美的黄昏!这叫意境!懂不懂?”

五百里被拽得一个趔趄,不满地嘶鸣起来,四蹄刨地,拼命想挣脱这“无妄之灾”。一人一驴,一个气急败坏非要对方欣赏“艺术”,一个执拗倔强只想安静静吃草,就在这刚刚收拾好的小院里,又闹腾起来。

就在李云强行扳着五百里的大脑袋,逼它看向西天残霞的瞬间——

他脸上的玩闹之色骤然一凝!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异样感”,如同冰凉的蛇信,倏地划过他敏锐的灵觉!

他猛地松开五百里,豁然抬头,目光如电,死死盯向院子上方那片被晚霞映成金紫色的天空!

“方才……是不是有一只鸟飞过?”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但眼神却锐利得可怕。

几乎在同一时刻!

刚刚离开刘流将军府,正策马并行于寂静长街的那两位核心将领,仿佛心有灵犀般,同时勒住了缰绳!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头顶那片深邃的、刚刚吞噬了最后一丝霞光的夜幕!

“飞鸟?”身绕佛光的将领眉头微蹙,低语道。

那魁梧霸气的将领则警惕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豹眼圆睁,扫视着天空,仿佛在搜寻什么看不见的威胁。

而此刻,宫城深处,灯火通明的书房内。

正伏案批阅紧急军报的张萧,握笔的手突然一顿!

一滴浓墨从饱蘸的笔尖滴落,瞬间在摊开的绢帛上晕开一团刺眼的污迹。

他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雕花的窗棂,投向窗外沉沉的夜空,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惊疑。

他侧过头,问侍立在一旁、昏昏欲睡的老内侍:

“方才……窗外,是否有只鸟飞过?”

老内侍被这突兀的问话惊醒,茫然地顺着张萧的目光望向窗外。窗外只有婆娑的树影和寂寥的星空。

“大人,”老内侍恭敬地弯下腰,声音带着一丝睡意未消的沙哑,“长安城每日里,不知有多少鸟雀飞过……一只鸟而已,夜枭或者归巢的雀儿,没什么……好惊奇的吧?”

张萧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团晕开的墨迹上,眼神却变得更加幽深难测。书房内,烛火跳动,将他沉默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