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张]李云

笔走墨随心情动,流风挥洒渲河图。

安有壮志与踌躇,画里斜阳照星絮。

晨光初绽,金线般的光缕刺破长安城上方的薄雾,羞玉院沉寂了一夜的庭院尚沾着清露。叩门声就在这时响起,笃笃笃,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搅碎了清晨的静谧。

叩门声持续了片刻,院内并无脚步声回应。正当门外身着刘府下人服饰的仆役犹豫着是否再叩时,那扇新换不久、还带着木香的院门,“吱呀”一声,竟从里面被缓缓顶开了一条缝。

开门的,是颗毛茸茸的驴脑袋。

五百里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带着点刚睡醒的茫然和被打扰的不耐,从门缝里探出来,好奇地打量着门外的不速之客。它嘴里还叼着半截草料,腮帮子一鼓一鼓。

门外的仆役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张,保持着叩门的姿势僵在原地。他回头,对着身后几步外,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松的刘流,脸上写满了无措:“大人,门……门是开了,但……开门的……是头驴。”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描述这荒诞一幕。

刘流自然也瞧见了,浓黑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刚毅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错愕。这李云……行事果然诡谲。

好在,没让这尴尬持续太久。一道清越中带着几分慵懒睡意的声音从院内传来,伴着踢踏的脚步声:

“大清早的,谁啊?扰人清梦……”话音未落,李云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后。他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衫,头发随意束着,几缕碎发散落额前,显是刚起。看到门外气度沉凝的刘流,他眼中睡意稍褪,抬手随意地拱了拱,语气谈不上多热络,却也挑不出错处:“哦,刘大人。稀客。”

刘流目光锐利,瞬间扫过李云周身,仿佛要穿透那层随意的表象。他沉声道:“李云,不必多礼。你毕竟是主公请回来的贵客。刘某冒昧来访,不知是否方便入内一叙?”

“自然,”李云侧身让开,拍了拍五百里的脖颈示意它退后,“刘将军,请。”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对这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清晨登门并不意外。

刘流微微颔首,举步跨过门槛。他带来的几名心腹仆役则被他一个眼神止住,无声地退到院门外两侧肃立,如同门神。

二人并肩往主屋方向走去。清晨的庭院经过李云几日修葺,已非初见时的破败荒芜。杂草尽除,露出平整的青石板小径;水池蓄满清水,倒映着天光云影;新移的几丛翠竹在晨风中簌簌作响,平添几分生机。刘流目光扫过这些变化,脚步微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这羞玉院,竟真被这小子拾掇出了几分模样。

“这般清晨,不知刘将军是否用过早膳?”李云边走边随口问道,打破了沉默。

“已在府中用过了。”刘流收回目光,看向李云,“怎么,你还未用?”

“是也,”李云坦然承认,推开主屋虚掩的门,“刘将军若有事要谈,是要等我李某一会,还是……边吃边说?”他语气寻常,仿佛只是询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刘流闻言,古井无波的脸上竟难得地扯出一丝笑意,带着点沙场悍将特有的爽利:“那你且吃。刘某不介意在此等候片刻,顺便……参观参观你这新居?”他目光再次投向焕然一新的庭院,带着审视的意味。

李云无所谓地摆摆手,一幅“请随意”的表情。他自顾自走进屋内,不一会儿,便端着一碗清粥、两碟小咸菜,还有几个蒸饼走了出来,就在廊檐下新铺的竹席上坐下,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刘流也不客气,负着手,真的在不算大的庭院里踱起步来。他步履沉稳,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新修的屋顶、更换的窗棂、清理干净的水池边角,偶尔在那株刚栽下、叶片还带着嫩黄的莲花旁停留片刻。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和沙场磨砺出的沉凝气息。他心中暗自评估:这李云,动手能力不弱,心思也细,短短几日便将这废墟变成可居之所,非等闲之辈。

而廊下看似专心喝粥的李云,眼角的余光也从未离开过刘流。他在心底飞速勾勒着这位武将之首的形象:一身煞气凝而不发,厚重如渊,行走间自有章法,下盘极稳。兵家气运缠绕其身,隐隐透出铁血征伐的金戈之气,修为深湛,怕已是兵道八境,走的还是白起那等杀伐果决的路子……嗯,是个硬茬子,但也正因如此,反倒可能是个能沟通的明白人。麻烦有,希望也有。

约莫四分之一柱香的功夫,一碗清粥见底。李云放下碗筷,拿起布巾擦了擦嘴,动作不疾不徐。他抬眼看向庭院中驻足池边的刘流,开门见山:

“刘将军,咱也莫搞那些弯弯绕绕,虚头巴脑的了。敞开来说,如何?”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又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

刘流闻声转过身,脸上毫无意外之色,反而露出一丝“正合我意”的赞许笑容:“好!爽快!走,进屋说。”他喜欢这种直接的风格,省时省力。

李云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一前一后步入主屋。屋内陈设依旧简陋,但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两人在刚修好的木桌旁相对而坐。

刘流率先开口,单刀直入,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想必你也猜出来了,这‘羞玉院’……究竟是谁给你安排的落脚之处了吧?”他目光如炬,紧盯着李云的脸,不放过一丝细微变化。

李云点了点头,神色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淡淡的嘲讽:“张萧呗。你们武官……还没那么蠢笨,会用这等低俗手段。这些个不入流的把戏,也就下三滥的民本话本故事里骗骗无知看客。”他言语间对武将集团并无轻视,矛头直指幕后之人。

刘流眼中精光一闪,对李云的判断力再次高看一分。他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不错。那你觉得,张萧为何还要用这么个……漏洞百出、一眼便能看穿的手段?”他将问题抛了回去,既是试探,也是想听听这位少年“贵客”的见解。

对于刘流的反问,李云没有直接回答,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置于桌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反问道:“将军觉得呢?”他把皮球又轻轻踢了回去。

刘流看着李云这副成竹在胸、却偏要引自己开口的模样,非但不恼,反而发出一阵低沉爽朗的笑声。笑声在空旷的屋内回荡片刻,才渐渐收敛。他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变得严肃而锐利,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李云:

“他是故意作给你看的!”刘流的声音斩钉截铁,“手法低劣,一石二鸟。其一,试探你的斤两。若你连这点小把戏都看不穿,愚钝可欺,那他正好借机挑起你与我等武官结下死仇,借我等之手除去你这‘无用之人’。其二……”他顿了顿,语气更沉,“倘若你看穿了,这便是他递给你的一把刀,一道无声的命令!他在暗地里告诉你——该对武官动手了!”

这番剖析,直指核心,将张萧帝王心术的冷酷算计赤裸裸地摊开在桌面上。

李云听完,眼中闪过一丝由衷的赞赏,轻轻抚掌:“将军厉害!洞若观火,李某佩服。”他话锋一转,身体靠回椅背,姿态放松了些,目光却依旧锐利地锁定刘流,“那将军觉得……李某,会动手吗?”这个问题,才是今日会面的关键。

刘流缓缓摇头,语气笃定:“你不会。至少现在不会。”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主动转移了话题,“罢了,此事暂且搁下。刘某今日前来,另有一事相询。张萧这些日子,是否在暗中调查营中奸细?”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大事,关乎根基安危。

说到这个,李云脸上的轻松之色瞬间收敛,变得严肃起来。他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将军若要问这个……”他抬眼,迎上刘流迫人的目光,“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知道的。这样吧,你我约法三章:其一,互不侵犯,互不拆台;其二,消息互通,情报共享;其三,关键时刻,共同合作,应对张萧的‘阳谋’。若将军觉得可行,那接下来的话题,就好谈了。”

刘流听完,脸上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露出一种“本该如此”的了然。他沉声道:“刘某没那么蠢,会随意给自己树一个不明深浅的强敌。文武相争,徒耗己力,那是废物才会做的蠢事!你的三章,我应了。”他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尽显一方统帅的决断气魄。

李云紧绷的神经似乎也因刘流这爽快的应承而松弛了几分,脸上浮现出真正舒坦的笑意。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笺,推到刘流面前。

刘流接过,展开一看,眉头瞬间拧紧。纸上只有三个字:东野幻。

“东野幻?”刘流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充满疑惑与凝重,“他是谁?主公身边……何时有这号人物?”这个名字,对他这位军中核心而言,同样陌生至极。

“将军也不知此人?”李云仔细观察着刘流的反应,见其神色不似作伪,这才解释道,“张萧的一个贴身护卫,藏得极深,如同影子。我也是通过……特殊渠道,才偶然得知其存在。”他口中的“特殊渠道”,自然是指刘禹锡送来的那份标注详尽的名单,东野幻是其中唯一被重点圈出、标注“极度隐秘”的人物。

对于李云口中的“特殊渠道”,刘流心知肚明必有隐秘,但他识趣地没有追问。他紧紧盯着纸上的名字,仿佛要将它刻进心里,沉声道:“东野幻……行,这个名字刘某记下了。我会动用最隐蔽的力量,暗地里详查此人根底。”

“将军还需格外小心,”李云神色郑重地提醒,“此人给我的感觉……颇为古怪,绝非寻常护卫。还有,调查务必隐秘再隐秘,若万一……我是说万一,被他察觉你在查他,或是在他面前……”李云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就提‘虚霓’二字。或许……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虚霓?”刘流眉头锁得更紧,“敢问这‘虚霓’又是何方神圣?”

李云无奈地摊了摊手:“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但此人应该与北方有关联,极有可能在高彩的地盘上活动。烦请将军在调查东野幻时,顺带也留心一下这个‘虚霓’的线索。”

“好!”刘流将素笺郑重收起,“此事我会立刻着手去办。一有消息,必会设法通知于你。”他顿了顿,话锋突然一转,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要穿透李云的内心,“这些事暂且这样。李云,你可知张萧近日这些诡异举动,背后究竟藏着什么?他究竟……意欲何为?”这才是他心中最大的疑团。张萧败军归来,不急于安抚军心、整顿防务,反而又是“藏”李云,又是查奸细,动作透着股说不出的反常。

听到刘流的问话,李云脸上的轻松也消失了,眉头紧锁,露出深深的思索和纠结之色:“将军此问……也是李某心中所惑。的确,一路想来,处处透着蹊跷。明明刚遭大败,根基动摇,他不思稳定内部、休养生息,反而急不可耐地要挑起文武之争,甚至对你们这些股肱之臣下手?请我出山,却将我闲置在这‘羞玉院’数日,不闻不问,如同弃子?怪哉!怪哉!”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透露出内心的烦乱。

此事,如同迷雾笼罩在两人心头。刘流与李云就张萧的真实意图、可能的后续动作、长安城内外暗流涌动的局势,又低声商谈了许久。窗外日头渐高,光影偏移,但两人都未能得出一个确切无疑的结论。张萧的棋路,似乎超出了他们惯常的推演。

良久,刘流重重叹了口气,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凝重:“罢了!今日暂且到此。时候不早,刘某先行告辞。”他站起身,“院外那几名仆役,是刘某府中精心挑选、身家清白、手脚麻利的,就留给你使唤了。这院子大了,总需人手打理。”

李云也跟着起身,拱手道:“那李某就在此恭送刘大人了。多谢将军赠仆之情。”礼数周全,却也保持着距离。

刘流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地走出屋门。院外等候的仆役立刻迎上,簇拥着他离开了这座名为“羞玉院”的庭院。大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李云站在院中,目送着刘流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他瞥了一眼恭敬侍立在院门旁、大气不敢出的几名新仆役,心中并无多少欣喜,反而觉得肩上的担子似乎更重了。一重重的烦心事压头,阴谋算计如同蛛网般缠绕,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疲惫和厌烦。

“罢了,”他揉了揉眉心,低声自语,“回屋睡觉。”仿佛只有那片刻的黑暗与无梦,才能暂时隔绝这纷扰的长安。

日影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块。张萧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正凝神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公文。朱笔悬停,墨迹在奏疏边缘晕开一小团暗影。室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一种无形的肃杀与沉闷。

一名身着灰布衣衫、面容精干的下人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在距离书案三步处停下,躬身垂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分的谨慎:

“大人,今早……刘大将军去了‘羞玉院’,拜访了李大人。”

张萧握着朱笔的手纹丝未动,目光依旧停留在眼前的公文上,仿佛只是听到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他头也未抬,只淡淡问道:“然后呢?说了什么?”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那下人身体躬得更低,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人恕罪……二位大人……是进屋详谈的。门窗紧闭,院外有刘大人亲随把守,小人……小人实在无法靠近探听……求大人宽恕!”他心中叫苦不迭,知道这差事办砸了。

下人所言的情形,似乎并未出乎张萧的预料。他并未动怒,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将朱笔在砚台上轻轻蘸了蘸,仿佛随口吩咐道:

“李云自来到长安,也有些时日了。新鲜劲儿过了,地方也收拾妥当了,想来……也该适应得差不多了。”他顿了顿,朱笔落在新的公文上,批下几个遒劲有力的字,“明日,拣些……不那么紧要、却又需费点心思的公务,给他送去。让他……活动活动筋骨。”

“是,大人!小人明白!”下人如蒙大赦,连忙应声,“若无其他吩咐,小人这就去办?”

张萧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下人躬身,倒退着出了书房,直到合上沉重的房门,才敢长长吁出一口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书房内,重归寂静。檀香悠悠,阳光在书案上缓慢移动。

张萧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了宽大的椅背上。他闭上眼,指腹轻轻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刘流去见李云?

这步棋,本就在他预料之中,或者说,正是他张萧所期盼推动的局面。刘流,军中柱石,威望深重,锋芒毕露;李云,来历神秘,少年老成,心思莫测。这两人,皆非池中之物,极易因立场、理念而互不相让,水火不容。

然而,水火若只相克,便是内耗。若能以局势相逼,以利益相诱,再辅以一点恰到好处的“外力”催化……水火未必不能相济!

文武一心,如臂使指,这才是他张萧真正想要的局面!虽然借“羞玉院”敲打武将、稍稍压制一下他们日益膨胀的骄横之气,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最核心的目的,仍是促成这“相济”之势。让刘流这柄锋利的战刀,与李云这支灵动的文笔,在他张萧的棋枰上,找到共同的方向。

驱虎吞狼?不。他张萧要做的,是让虎狼都明白,唯有追随他这执棋者,才能在这乱世中搏出生天!

想到此处,张萧紧闭的眼皮下,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勾起一个细微的、充满掌控感的弧度。

“好。”他轻轻吐出一个字,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的重担,连带着书房内那沉甸甸的压抑感都似乎消散了几分。

他睁开眼,眸中精光内蕴,疲惫一扫而空。重新坐直身体,目光投向书案上那依旧堆积如山的待批公文,一股掌控全局的自信油然而生。

“一身轻松。还有些公务……”他自语着,再次提起了朱笔,笔走龙蛇,速度竟比方才快了几分,“加快处理完吧。”

窗外,长安城的喧嚣隐隐传来,如同这盘大棋局永不落幕的背景音。而他张萧,便是那执子落定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