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张]李云

一岭连峰遮光缕,绵延纵横接天宇。

不见山青见墨玄,远望原来是纸书。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打在堆积如山的文书上,光影在纸墨间跳跃。自来到长安已有七八日,终于,让李云烦恼的事还是出现了。那满桌的纸张,仿佛化作实质的山峦,层层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是亟待处理的公务,是沉甸甸的责任。

他伸出手指,拂过最上面一份卷宗的边缘,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望着眼前满桌的纸张,以及上面大大小小的公务,李云不禁扶了扶额,指腹按压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一丝疲惫从心底浮起:“有的累的了。”

当然,繁繁纸张,也不全然是公务。其中混杂着描绘如今天下时局的舆图,记录各城镇发展详情的卷宗,以及各类杂项。李云自认没那么多闲功夫去一一细究,便随手拿起一份关于当前三州城镇发展情况的册子。可手指刚翻开两页,扫过几行触目惊心的数字和描述,他立刻后悔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将它塞回那“纸山”深处。

“说到底,”他捏着那份册子,指节微微发白,声音低沉地自语,“他张秋来不愧是靠军队起家的。”册子上冰冷的数字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前列队。“哪怕输了那么惨烈一仗,还有近十万军队,如同十多万张嗷嗷待哺的嘴。只是……”他目光扫过标注着三州疆域的地图,那点地盘在广袤的天下舆图上显得如此局促,“三个州,供养十万军队?你张秋来能撑到现在,真他娘的不容易。”

一股混杂着无奈和微怒的气息堵在胸口。虽然来之前,李云便做好了相关的心理准备,知道是个烂摊子,但亲眼所见、亲手所触的这份“家底”,其窘迫程度还是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想。“烂摊子一个!”他略有些生气地低声骂道,将那册子不轻不重地拍在案上,激起一小片微尘。

裁军?这是李云第一能想到的,也是最直接、最本能的想法。念头刚起,他的眉头就锁得更紧,随即,几乎是立刻,他又用力地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这个过于简单的答案甩出去。“不行不行,”他对着空气,更像是对着自己分析,“这三州之地,虽只占天下的二十七分之一,但毕竟有个长安!帝都之基,人心所系,象征意义非同小可。”更重要的是,他回想起入城时所见,战后重建的秩序尚未完全稳固,流民、匪患的阴影仍在边缘徘徊。“况且现在这些地区,全靠这十万部队撑着,如同顶梁柱,裁不得,一裁,怕是立时就要地动山摇。”

可不裁军又能如何?难道指望他李云一介书生,刚一上任就能点石成金,让这入不敷出的局面立刻扭亏为盈?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越是往深处思索,各种矛盾和困境便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越是令人苦恼。无奈之下,李云索性抛开眼前的“纸山”,又拿起那份描绘当今天下大势的时局图,指尖划过那些犬牙交错的势力分界线。

“南方七八国,各自为政,互相牵制;北方四五国,虎视眈眈……”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北境那片被特意标注为灰暗的区域,心头一沉,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的凉意:“哦,燕云十六州……已经丢了。”

好吧,看看这天下时局图,除了徒增几分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的悲凉感,其实也没什么实际作用。他有些烦躁地将舆图卷起,丢回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改革也好,变法也罢,就剩这些路了。”他低声自语,目光重新投向那堆积的公务,“科举?是不期望了。地方太小,根基太浅,名望不足,没几个人会愿意来这风雨飘摇之地搏个前程。”

想到此节,李云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与其困坐愁城,不如主动出击。他霍然起身,案几被带得轻微一晃。不再迟疑,他大步流星地走出那间被文书淹没的院府。屋外的空气带着夏风的微凉,让他精神稍稍一振。他径直走向拴在院角树下的那头驴——五百里。

“五百里,”李云拍了拍驴背,动作利落地翻身而上,“走,张萧府。有些事,隔着层层文书,终究隔靴搔痒,还是当面谈个明白的好。”

他坐稳了,习惯性地轻轻一夹腿腹。可身下的五百里,却只是甩了甩尾巴,打了个响鼻,四蹄如同钉在地上,纹丝不动。李云等了片刻,催促道:“五百里,怎么不走?别闹脾气,快些上路,耽搁了正事,今晚的草料减半。”

却见五百里慢悠悠地扭过头,一双温顺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背上的主人,长长的耳朵抖动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仿佛在清晰地反问:去哪儿?怎么走?它甚至悠闲地低头嗅了嗅地上的枯草。

李云此时也尬住了。他这才猛地想起,自己这头驴,认路的本事仅限于常走的几条道,张萧府这种新地方,它压根不认识!看着五百里那副无辜又专注吃草的憨样,一股哭笑不得的情绪涌上来。“算了,”他叹了口气,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驴,动作干净得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他理了理被坐皱的素色袍袖,用力荡了荡,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一个决然的背影给原地发愣的五百里。

五百里望着主人迅速远去的背影,又低头望了望脚下那片鲜嫩多汁的秋草,似乎觉得还是眼前的食物更实在,便不再多想,继续愉快地低头啃食起来。真是个烦驴鬼!

时隔几日,再次走出自己那方小小的院落,步入长安的街巷,李云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变化。昔日大战过后留下的断壁残垣、焦土狼藉,已被勤劳的百姓清理、修补了不少,虽然离恢复旧观尚远,但至少街道整洁了许多,人烟也渐渐稠密起来。几日前街头巷尾不时可见、带着紧张肃杀之气的巡逻士兵,现在也明显少了许多,街面上的气氛松弛了不少。

“想不到,”李云穿行在略显喧嚣的市井中,观察着两旁努力营生的店铺和行色匆匆但神色尚算安稳的路人,“张秋来……或者说,实际操持庶务的张萧,治理能力还算不俗。”他心中念头转动,“不过想来也确实。”张秋来以武立身,根基在军队,当年手握十几州时,身边就缺乏真正的文臣谋士。即便有那么一两个像刘流那样有一定治理能力的,也常年被战事牵绊,分身乏术。“可不就给张萧练起来了吗?”李云嘴角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这长安城恢复生机的表象下,是张萧这个“管家”勉力支撑的结果。

罢了,现在不是站在街头感慨的时候。一念及此,李云立刻收敛心神,加快脚步,在略显拥挤的人流中穿行起来。

好在长安城虽曾是帝都,但历经战火摧残,规模已大不如前,核心区域说大也不大。一个多时辰的快步疾行,那座代表着三州最高权力核心的张萧府邸便出现在眼前。府门高耸,门楣简朴却透着威严,两尊石狮沉默地蹲踞两侧,门前的石阶被磨得光滑。刚一到府前,还未踏上台阶,便有两名身着制式皮甲、手持长戟的士卒跨前一步,动作整齐划一地将交叉的戟杆挡在李云面前,戟尖寒光微闪。

李云脚步一顿,眉头微蹙,略有不悦地望向二人。他如今的身份,虽非显赫重臣,却也是张秋来亲自请来的幕僚,被小卒拦在门外,面子上总有些挂不住。“怎么?”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你们两个小卒,也打算拦我?”

然而,那两名士卒神情毅然,眼神直视前方,并未因他的身份而显露出丝毫惶恐或犹豫。其中一人铿锵有力地开口,声音洪亮清晰:“大人,规矩如此!府尊有令,无传唤者,不得擅入。请自便。”话语简洁,态度坚决,显然受过严格的训练。

见二人一副公事公办、油盐不进的模样,李云心中那点不快反而散了。跟两个执行命令的士卒置气,毫无意义。他也不再纠缠,索性一撩衣摆,就在府门前冰凉的石阶上盘腿坐了下来,姿态从容,甚至带着点无赖的意味。“那好,”他抬眼看了看紧闭的府门,又看了看那两个如雕塑般的士兵,“就麻烦你们快些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李云求见。我就在此恭候。”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府门前偶尔有行人经过,投来好奇或敬畏的目光。李云闭目养神,仿佛坐在自家门槛上一般自在。又过了一会,府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缝隙,一个穿着整洁灰布衣袍、头发花白的老仆快步走了出来。他脸上堆着谦卑而熟练的笑容,对着李云连连作揖:“哎呀,李大人!怠慢怠慢,老奴该死!府尊请您进去,快请快请!”

李云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尘土,也没甩什么脾气,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即动作利落地抖了抖宽大的衣袖,仿佛要抖掉方才盘坐时沾染的晦气,然后才随着老仆迈步,踏入了那扇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大门。

府内庭院深深,布局简朴而大气,透着一股军旅出身的硬朗。青石板铺就的路径两旁,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常青灌木,不见多少繁花点缀。李云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张萧府邸的格局和陈设,目光在那些坚固的梁柱、朴素的窗棂上掠过,心中对这位实际掌舵者的性格又添了几分判断。稍走一会,便到了一处相对独立、更为幽静的院落。老仆在门前躬身止步,示意李云自行入内。显然,张萧并未让他多等,直接便传唤他进去。

书房内光线明亮。张萧并未坐在堆积公文的案几后,而是在一旁临窗的位置,摆着一副打磨光滑的榧木棋盘,上面疏疏落落地布着几颗黑白棋子,似乎是一盘未竟之局。他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上,声音平静无波:“来了?”那语气,仿佛早已料到李云会来。

李云站定,目光快速扫过棋盘上的局势,又落到张萧沉静的侧脸上。既然到了长安,认了张秋来为主,该守的礼数规矩,他李云自会遵循。听到张萧问话,他先行了一礼,姿态不卑不亢,然后才开口,声音清晰:“只是想问问主公。”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张萧,“观主公这般胸有成竹,气定神闲,不知对府上那‘入不敷出’的亏损一事,可曾思虑过什么长久解决的法子?”

李云的话音刚落,只听见张萧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冷哼。他终于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向李云,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有的话,还用得着费尽周折请你出山作甚?”这话直白得近乎不留情面,却也点明了双方心照不宣的现实——你李云就是来解决这个难题的。

到此,李云也自觉好笑起来。他不再站着,而是找了个离棋盘不远不近的位置,安然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那些黑白分明的棋子上,脸上露出颇有兴致的表情:“诚然。不知主公眼下这盘棋局,可还缺个对手?可否让李某参上一手?”他语气轻松,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叩击着。

李云的话外之音,张萧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这是在要权,要放手施为的空间。这权迟早该给,既然他现在就提出来了,那便现在给。张萧的目光在李云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评估什么,随即收回,重新投向棋盘。他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枚黑子,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子不出棋盘,随你如何。”九个字,清晰无比地划定了边界——你可以在棋盘内纵横捭阖,但棋盘的边界,不可逾越。

此言一出,李云眼中精光一闪。他立刻起身,对着张萧再次行了一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得偿所愿的郑重:“多谢主公!”说完,不再多言,转身便走,步履间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急切和力量感。

张萧这边,听着李云远去的脚步声,目光终于从棋盘上彻底移开,投向那迅速消失在门外的背影。他沉默了片刻,手指间那枚黑棋被轻轻放回棋盒。他不再看那盘残局,起身走到堆满文书的案几后,安然坐下,收敛心神,开始专注地处理起堆积的公务。放权,意味着他需要更稳固地掌握那不能被触及的核心。

既然张萧放权,一切也就都好办!那九个字,如同钥匙,瞬间解开了束缚李云手脚的无形枷锁。

李云步出张萧府邸那厚重的门扉,午后的阳光正烈,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身后,府门合拢时发出的那一声沉闷的“哐当”巨响,仿佛一道无形的分水岭,将府内那盘充满隐喻的棋局与府外沉甸甸的现实重担,清晰地分隔开来。一边是权力的游戏与承诺,一边是十万大军的肚皮和三州黎民的生计。

“子不出棋盘,随你如何……”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张萧的话,声音几乎被街市的喧嚣淹没,但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极淡、却也极锐利的弧度。这九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既是枷锁,也是钥匙。枷锁在于,那十万军队的根本归属与最高指挥权,如同棋盘之外执棋的手,他李云绝不能触碰,那是张萧不可动摇的根基。钥匙在于,只要不动摇这根本,这三州之地、十万大军的“生计”问题——这棋盘之内的一切,他李云尽可放手施为,大刀阔斧!

“好一个‘棋盘’!”他心中暗道,一股久违的、近乎于亢奋的斗志在胸中燃烧起来。先前在府门前石阶上盘坐等待时,脑海中盘桓的种种念头、模糊的构想,此刻如同山间无数条细小的溪流,骤然找到了共同的河道,开始奔腾汇聚,激荡出澎湃的力量。“十万张口,要吃要穿,要饷银;三个州府,要养兵要活民要重建……这盘棋,第一步,就得从最根本、最迫切的‘钱粮’二字上落子!”

他没有直接回自己那间堆满“纸山”的院府,脚步一转,毫不犹豫地汇入了长安城喧嚣的人流,朝着最热闹的市集方向走去。既然要动手,要在这棋盘内布局,就得先亲眼看看这三州首府的“气血”究竟是如何流动的,看看这表面的脉动下,藏着怎样的病灶。

街市上的景象,确实比他初到长安那几日更显生机。行人明显多了,摩肩接踵,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铁器敲打声、牲畜嘶鸣声此起彼伏,混杂成一曲充满烟火气的市井交响。卖粟米的摊位前围着人,贩布匹的商贩抖开五颜六色,尽管多是些灰蓝土黄的粗布,打铁铺子里火星四溅,沽酒的旗招在微风中懒洋洋地摆动。烟火气是有了,一派战后复苏的景象。

然而,李云的目光锐利如刀,他放缓脚步,仔细地观察着。行人的面色,大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菜色,那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痕迹;眼神中,少了几分太平年景的安定从容,多了些对过往兵卒身影的警惕和下意识的闪避。摊贩们摆出的货物,种类并不丰富,粟米颗粒不算饱满,布匹质地粗糙,铁器多是些锄头犁铧等农具,样式简单,酒旗招展下的酒坛也多是些土酿浊酒。繁华的表象之下,是战后重建的脆弱根基和物资的极度匮乏。那些穿着稍好、面色红润些的,多半是些地头蛇模样的人或他们的仆役。

“虚火。”李云在心中下了冷峻的判断。这种表面的繁荣,更像是张秋来依靠军队强大的武力弹压和地方豪强的勉强合作,共同维持出来的一种假象。如同一个纸糊的灯笼,外表光鲜,内里空空,一阵稍大的风雨就能将其撕碎、浇灭。而那十万大军,就像一只巨大无比、永不知餍足的怪兽,贪婪地趴在这具本就虚弱不堪的躯体上,日夜不停地吮吸着本就不多的“气血”。不解决这最根本的矛盾——军队的庞大消耗与三州孱弱产出之间的巨大鸿沟,张萧那点“治理不俗”的表象,不过是镜花水月,随时可能崩塌。

当他再次回到自己那间被文书淹没的院府时,心境已截然不同。桌案上那座由纸张堆砌而成的“山”,在他眼中不再是令人望而生畏、只想逃避的障碍,而是一块块未经雕琢、蕴藏着无限可能的璞玉。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混杂着墨香与陈旧纸张气味的空气吸入肺腑深处,化作力量。他伸出手,果断地将那些描绘着南方七八国、北方四五国纷争、以及标注着“已失”的燕云十六州的大幅时局图卷推到桌案最边缘。那些暂时都太远了。当务之急,是脚下这三州之地,是那十万张嘴!

他铺开一张崭新的、质地坚韧的白纸,纸张在案几上舒展开来,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提笔,饱蘸浓墨,笔尖在砚台上轻轻舔顺,悬停在纸面上方片刻,仿佛猛禽在锁定猎物。随即,笔锋带着决然的气势落下,墨迹在纸上游走,力透纸背,四个遒劲有力、如刀劈斧凿般的大字跃然纸上:

《三州新策》

笔落惊风,墨痕如刀!他眼中再无半分初时的犹豫与烦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仿佛一位即将进行精密手术的医者,目光锐利地剖析着病体的病灶。

“第一策:军屯并举,精兵简政。”他一边在纸上疾书,一边喃喃自语,笔走龙蛇,字迹流畅而充满力量。

“十万之众,尽数守城,坐吃山空,实为最大之浪费!分其半——”他笔锋一顿,随即更重地落下,“不!分其六万!择其精壮、忠诚、家眷在本地者五万,编为常备战兵,饷银足额,严加操练,务必使其成锋锐之刃!此为‘锋刃’,不动,乃震慑之基。”

笔锋一转,继续写道:“余下四万,分派至三州紧要关隘、水土丰饶之郡县,垦荒屯田,自给自足!授其田,许其家眷随迁,所产粮食,官府平价收购,充作军需与储备。此为‘根基’!化包袱为生力,固本培元。”

这一步,完美地契合了“棋盘”的边界——不动张萧的“锋刃”,却将那五万张沉重的、只消耗不产出的嘴,巧妙地转化为了五万双能创造粮食的手。既减轻了府库的燃眉之急,又开辟了新的粮源。

“第二策:清丈田亩,均平赋税。”写下这行字时,李云的眉头不由自主地微蹙起来,笔下的力道也重了几分。他深知此策是真正的刮骨疗毒,必触地方豪强之逆鳞,阻力将是前所未有之大。

“张秋来起于军旅,治政粗疏,田亩隐匿、赋税不均、豪强转嫁之事必多如牛毛!须遣心腹得力干员,持节重行丈量,无论荒熟,一律登记造册,务求真实!”他特意在“无论荒熟,一律登记”几个字上加重了墨迹。

“无论豪强士绅,一体按实有田亩纳粮缴税!税制需改,当务之急是轻徭薄赋,以安民心、促生产。然,务必做到‘有田必有赋,赋必依田征’!无分贵贱!” 这是开源的关键,也是新政能否成功的硬仗,需要张萧绝对的授权和必要时那五万“锋刃”的武力作为后盾。他在“均平”二字上重重一点,墨团几乎晕开,仿佛一个坚定的烙印。

“第三策:兴商通衢,官营盐铁。”笔锋至此,稍显圆润,带着一种务实的考量。

“长安乃旧都,虽残破,底子犹在,地处要冲,四方通衢之利不可弃!减免入城商税,整饬道路桥梁,严打匪患劫掠,张贴安民告示,吸引四方行商!” 他仿佛看到了商旅驼队重新出现在长安城门的景象。“重设官办盐场、铁坊,严控私贩!以专营之利,充盈府库。此非苛政扰民,乃取专营之厚利以养军安民,取之于专,用之于公。” 商业是活水,官营盐铁则是稳定且丰厚的财源,两者结合,方能源源不断地为这盘大棋输送“粮草”。

“第四策:务实取才,不拘一格。”写到此处,他想起自己初看困境时叹息的“科举不期望”,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笔锋也随之变得轻快而有力。

“科举固好,然远水难解近渴,且非我等小庙所能奢望。即日起,于三州各郡县城门、市集张榜:凡通晓农桑水利、精于算学钱谷、擅长营造修缮、乃至有一技之长如良匠、名医者,无论出身,是农是工是商,皆可至郡县衙署自荐!由州府派员考校,确有其能者,量才录用,授予吏职或顾问之位,厚其廪饩,以酬其功!” 这是打破常规的用人之路,直接从底层和实践中快速挖掘实用人才,为推行新政储备不可或缺的、能真正做事的力量。

写完这四条纲领性的策略,李云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纸上墨迹未干,在烛光下微微反光,每一个字都如同饱蘸心血的誓言,凝结着他对这三州困境最深刻的剖析与破釜沉舟的决心。然而他知道,这仅仅是骨架,一个初步的蓝图。每一条策略之下,都需要无数繁琐而具体的细则去填充,需要大量可靠的人手去执行,更需要张萧坚定不移的支持,以及面对那必将出现的、尤其是来自第二策“清丈田亩”所引发的激烈反弹时,足够的决心和力量。

窗外,天色已不知不觉地染上了黄昏的暖金与深紫。长安城低矮连绵的屋脊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朦胧而沉重,如同蛰伏的巨兽。远处,军营的方向隐约传来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穿透薄暮,清晰地传入耳中,冷酷地提醒着他那十万大军的现实存在——那既是棋盘内的棋子,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棋盘已开,落子无悔。”李云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天际那轮渐渐沉入灰色云霭的落日,目光深邃如寒潭。暮色为他的侧影镀上了一层凝重的金边。“张秋来……张萧,”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且看我李云,如何在你划定的这方寸棋盘之内,养活这十万虎狼,重振这三州奄奄一息之生气吧。但愿……”他嘴角那抹锐利的弧度再次浮现,“但愿你这执棋的手,到时莫要后悔今日的放权。”最后一句,既是期许,也是无声的警醒。

他霍然转身,不再看那沉沦的落日,大步回到案几前。灯火不知何时已被老仆点亮,橘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桌案。他再次提笔,毫不犹豫地蘸饱了墨,开始为《三州新策》的每一条纲领,详细地拟定推行的具体步骤、可能遇到的种种阻力以及初步的应对之策。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发出连绵不断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

灯火摇曳,映照着他伏案疾书的、专注而坚毅的身影,也清晰地映照着那份刚刚诞生、即将在三州大地上掀起滔天巨浪的变革蓝图。桌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公务文书,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是单纯的负担,而变成了一块块等待他去精心称量、巧妙摆放,最终用以撬动全局、改变大势的砝码。夜,还很长。变革的序幕,已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