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张]李云

台上戏子身不楚,台下达贵心明白。

笔落写得三分戏,来演长戈对玉戟。

《三州新策》的墨迹仿佛还未干透,张贴告示的浆糊味儿还飘散在长安城有些清爽的夏风里,整个长安城便已是沸反盈天,热闹“非凡”。

这热闹,并非喜庆的锣鼓喧天,而是充斥街巷的嘈杂抗议与隐隐骚动。仔细听去,茶馆酒肆、高门大户的院墙内外,无不是义愤填膺的指责、煽动性的流言,甚至夹杂着几声刻意的哭嚎。矛头所指,清晰无比——矛头直指那搅动风云的新政,直指那位刚一上任就敢向地方豪强开刀的李云。不用想便知,有些人坐不住了,那被新政触及根本利益的“达贵”们,开始粉墨登场,在台下自导自演地演起了这出抗议的大戏。

喧嚣声浪隐隐传入深沉的张萧府邸。书房内,张萧正对着一份关于边境军情的简报,眉头微锁。窗外的嘈杂似乎只是远处无关紧要的风声。他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啜饮一口,目光依旧沉静如水。一名心腹幕僚低声汇报着城内的骚动,张萧只是微微颔首,示意知道了,便再无下文。那姿态,仿佛在看一场早已预见的、无甚新意的闹剧。他的沉默,本身便是一种态度——默许了李云去应对这场由新政掀起的风浪。

幸好此事张萧也未说什么。李云在自己的院府里,听着窗外隐隐传来的喧嚣,脸上半分慌乱也无。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案上的文书,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没什么可慌的,这本就是预料中的开场锣鼓。不过,这些个率先跳出来的跳梁小丑若不及时清理,杀一儆百,其余的观望者、隐藏得更深的阻力便不好处理,新政的推行将步步荆棘。

于是,李云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写了一封简短却份量十足的信。封好,唤来下人:“速将此信,送至刘流将军府上。就说,李云有要事相商,请他务必拨冗一晤。”信使领命而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门外。

刘流到底是武将出身,行事干脆利落。接到信后,没有丝毫拖沓,披甲佩刀,带着几名亲卫便策马而来。马蹄踏在长安城略显冷清的青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回响,与那些抗议的喧嚣形成奇异的对比。不多时,他那高大健硕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李云羞玉院的门口,带着一股战场特有的风尘与锐气。

“李云!”刘流人未至,声先到。他大步流星地跨过门槛,身上的甲叶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铿锵碰撞声。刚一进门,他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抱拳道,目光炯炯地扫过李云案头堆积的文书,“你可是出名了!好家伙,满城风雨,出你一人之手!厉害,厉害!”那语气里,听不出是纯粹的调侃,还是夹杂着些许对眼前书生翻云覆雨手段的探询。

但李云毕竟是李云。面对刘流这带着试探的开场白,他脸上半分尴尬也没有,仿佛对方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他抬手示意刘流落座,自己也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眼神却锐利如常。“小场面,”他轻描淡写地吐出三个字,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无伤大雅。”随即,他话锋一转,直指核心,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厌烦:“烦人的是最近蹦跶得最欢的那几只跳蚤。嗡嗡叫得人心烦。得想想,怎么处理才干净利落,又不至于弄脏了手。”

听完李云这开门见山、甚至带着点煞气的话,刘流反而收起玩笑之色,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他“呵”地惊叹一声,目光如电般射向李云:“李大人还能没有办法?找我一个粗鄙武人商量?前几日与我谈论时那份直率爽快哪儿去了?今日这般拐弯抹角,可不是你的做派。”他手指在旁边的茶几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笃笃的声响在略显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李云迎着他的目光,坦然一笑。他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这位久经沙场、同样深谙权术的将军。叹口气,索性摊牌:“好吧。”他身体也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坦诚,“其实我一开始,是真想把这些个聒噪的货色,找个由头,一股脑儿全剁了!一了百了,耳根清净。”他眼中寒光一闪即逝。

“可惜,”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明显的遗憾和无奈,摇了摇头,“剁不得。至少,不能全剁。”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刘流的脸,观察着他的反应,才接着说出真正的意图:“既然不能全剁,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挑一两个蹦跶得最欢、骨头最硬、也最碍眼的,狠狠剁了!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让那些还在观望、蠢蠢欲动的‘猴儿’们,都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够不够硬!”

“那么,”刘流脸上的玩味之色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沙场磨砺出的冷硬与专注。他同样压低了声音,身体靠得更近,眼中闪烁着猎人锁定目标般的精光,“你打算怎么做?这‘鸡’,选哪只?这‘刀’,怎么落?杀法可大有讲究,不能溅自己一身血,更不能让那群‘猴子’们觉得有机可乘,一拥而上反咬一口。”他的手指又在桌面上敲了一下,这次带着一种催促和认同的节奏。

李云眼中精光更盛。刘流不仅领会了他的意图,更开始思考执行的细节,这正是他需要的盟友。他不再绕任何弯子,直指核心:“乱世一起,匪就多了。长安新定,人心未附,城外有几股‘积年老匪’,盘踞交通要道,劫掠过往商旅,祸害周边乡里,百姓苦之久矣,怨声载道。”他的语气变得义正辞严,“将军身为三州镇守,肩负一方安宁,剿匪安民,乃职责所在,天经地义!师出有名,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哦?‘积年老匪’?”刘流嘴角扯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带着血腥气的弧度,他当然明白这“匪”指的是谁,“不知李大人所指的,是哪几股‘悍匪’如此胆大包天?盘踞在何处险要山头?又‘劫掠’了哪些苦不堪言的‘苦主’?刘某也好有的放矢,为民除害。”他故意在“悍匪”、“劫掠”、“苦主”几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李云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薄纸,动作从容不迫,轻轻推到刘流面前的桌案上。纸张展开,墨迹清晰,上面列着几个地名和几个姓氏,旁边还用蝇头小楷简略标注着诸如“蓄私兵逾千”、“囤粮仓三座”、“控制北通商道”、“与敌国暗通款曲”等令人触目惊心的字眼。

“城外西南,黑风岭;城东五十里,落马坡;还有北面渭水河畔那个废弃的‘义庄’……”李云的手指依次点过这几个地名,声音冰冷如铁,“这几处‘匪巢’,为首者皆是地方豪强蓄养多年的精锐私兵,披着流寇的皮,实则把控着三州通往外界的商路命脉,囤积居奇,哄抬物价,鱼肉乡里,甚至……”他顿了顿,指尖重重敲在“通北商道”四个字上,“暗中与北边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国’眉来眼去,输送物资,其心可诛!他们,就是那几只叫得最凶、跳得最高、也最该杀的‘鸡’!”

刘流拿起那张薄薄的纸,目光锐利如刀锋,迅速扫过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地点、每一条标注。当看到“私兵”、“通北商道”等字眼时,他按在纸上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指节微微发白。他心中雪亮,这名单上的名字,正是新政“清丈田亩”、“兴商通衢”首当其冲的硬骨头,也是串联起来带头闹事、煽动民怨、试图裹挟民意对抗官府的急先锋!李云这是要借他这把军中快刀,以“剿匪安民”的堂堂正正之名,行精准打击新政反对者之实!名正言顺,师出有名,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好!”刘流猛地将纸张攥紧,眼中已燃起熊熊战意和一股即将执行任务的兴奋。他豁然起身,甲叶哗啦作响,对着李云一抱拳,声若洪钟:“剿匪安民,肃清地方,乃刘某分内之责!李大人放心!这几处为祸一方的‘匪患’,三日之内,刘某必率虎贲之师,将其连根拔起,碾为齑粉!绝不使其一人一马逃脱!”他杀气腾腾,信心十足。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武将特有的、带着点市侩气的精明笑容,试探着问道:“只是……李大人,剿匪之后,这些‘匪赃’……尤其是那些粮仓货栈,堆积如山的物资?还有那些被‘悍匪’盘踞的庄园田产?该如何处置?”这才是真正的肥肉,是各方势力都眼红的东西。

李云早已料到他会问这个。他身体微微后靠,迎上刘流的目光,回答得斩钉截铁,不留一丝模糊空间:“匪赃,自然悉数充公!登记造册,一丝不苟!所获钱粮物资,优先用于新政推行所需,抚恤那些真正受匪患荼毒的穷苦百姓!此乃天理王法!”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随即,他话锋微转,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声音也低沉了几分:“至于那些在剿匪过程中查抄出的、或是被‘悍匪’强占霸占的无主产业、田亩、商铺、工坊……自当由官府依法收回,重新厘定归属!”他特意强调了“依法”二字,“或招募流民屯垦,充实军屯;或招商经营,收取税赋;所得,皆用于充实府库,养军安民。此乃善后之要务,亦是推行新政之根基。”

他顿了顿,看着刘流,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将军只需专心荡平匪穴,犁庭扫穴,其余抄家点验、安民分田、产业处置等一应琐碎细务,自有州府相关能吏按律法、按新政章程接手处置。将军军务繁忙,就不必为此等琐事分心了。” 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仗,你去打,人头和功劳是你的;但打下来的“肥肉”、土地、产业这些核心资源,怎么分,由我李云按照新政的规矩来切,归官府统一调配。你刘流的手,别伸进来,也伸不进来。

刘流何等精明老辣,立刻明白了其中所有的关窍,也清楚李云这是在防止他借剿匪之机大肆捞取好处、扩充私人势力。他脸上那点市侩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看穿心思的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欣赏。他哈哈一笑,再次抱拳,这次姿态更加干脆:“李大人思虑周全,滴水不漏!刘某佩服!我只管打仗,这抄家点验、安民分田的细活儿,就劳烦大人手下的诸位能吏了!某这就去点兵,即刻出发!”话音未落,他已转身,龙行虎步地向外走去,带起一阵风。

离开李云的院府,刘流并未直接回营,而是方向一转,直奔张萧府邸。在府门前,他简单通报后,很快被引入书房。

“主公。”刘流抱拳行礼,言简意赅,“城外黑风岭、落马坡、渭水义庄三处匪患猖獗,劫掠商旅,民怨沸腾,且疑与北边有所勾连,已成心腹之患。末将请命,即刻率本部兵马前往清剿,以安地方!”

张萧正俯身看着一幅巨大的三州舆图,闻言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刘流刚毅的脸庞,又似乎穿透他,看到了更深远的谋划。他沉默了几息,手指在地图上那三处被标注的位置轻轻点了点,仿佛在确认什么。

“嗯。”他最终只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匪患当除。去吧。务必……除恶务尽。”最后四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末将领命!”刘流心中大定,抱拳躬身,旋即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书房,甲胄的铿锵声迅速远去。

看着刘流离去的背影,李云脸上的冷峻并未散去,反而更添凝重。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棂。暮色渐沉,长安城华灯初上,但那些白日里喧嚣的抗议声浪似乎还隐隐残留在冰冷的空气中,带着不甘的余波。他知道,刘流这把快刀一旦挥出去,溅起的绝不会仅仅是名单上那些“悍匪”的血。这精准而狠辣的打击,必然会引起整个地方豪强势力的震动和疯狂反扑!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掀起一角。

他必须立刻着手布置下一步!如何才能在“匪患被剿灭”的捷报传来之时,迅速稳定因此可能引发的更大混乱?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代价接收那些至关重要的“战果”——土地、粮仓、商道控制权?又如何借此雷霆之势,挟大胜之威,以排山倒海之力推进清丈田亩和商税改革,将这场“剿匪”带来的巨大政治红利吃到最大,彻底压垮所有反对者的气焰,为新政的全面铺开扫清道路?

“戏台已搭好,”李云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窗棂上积落的微尘,眼神幽深如寒潭,“角儿也上场了。”窗外更深沉的夜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落下。“就看看这出‘长戈对玉戟’,是演成一场大快人心、万民称颂的除暴安良,还是……”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血流成河、天下板荡的惨烈序幕。”

他眼中没有丝毫轻松或得意,只有一片深沉的算计与如履薄冰的凝重。他猛地转身,快步回到案几前。灯火将他伏案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他铺开一张张空白令笺,提笔蘸墨,开始疾书。一道道指令,一条条预案,随着笔尖的沙沙声流淌而出。他要确保,当刘流在城外挥下那雷霆万钧的屠刀时,他李云在城内布下的天罗地网,已经悄然张开,等待着吞噬一切反扑的浪潮。

而在那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府邸深处,张萧的书房窗口,一道深沉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了李云那灯火通明的院府方向。他依旧沉默着,如同盘踞在阴影中的巨兽,无声地注视着棋盘上每一枚棋子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