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教室里那阵令人昏昏欲睡的嗡鸣声终于停了下来。老教授合上讲义,慢悠悠地说了声下课,那声音仿佛是从某个遥远的山谷里飘出来的,带着点尘埃落定的疲惫。空气里还悬浮着粉笔灰的味道,混合着几十号人呼出的浊气,沉甸甸地压在头顶。我慢吞吞地收拾着桌上摊开的书页,脑子里像塞满了浸湿的棉花,又沉又闷,只盼着赶紧冲出这闷罐子似的教室。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突兀的寂静,像冰水一样猛地浇了下来,瞬间浸透了所有细碎的交谈和收拾书包的嘈杂声。这寂静像是有重量,压得人胸口发闷。我下意识地抬起头,顺着几道凝固的视线望去。他站在教室后门那块斑驳掉漆的木门框旁边,像个刚从旧照片里褪色走出来的人影。一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灰蓝色旧外套,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里面只剩下一副勉强支撑的骨头架子。头发很久没修剪了,油腻腻地贴在额角,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来的那部分皮肤,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接近墙壁石灰的惨白,透着一股子沉沉的暮气。最让人心头一紧的是他的眼睛,空洞无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进去,里面一丝活气也没有。他就那么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枯木桩子。然后,他动了。动作迟缓得如同关节生了锈,一步,又一步,极其缓慢地沿着过道往前挪。前排一个正低头拉书包拉链的女生无意间一抬头,视线撞上他那双空洞的眼睛,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猛地往后缩了一下,紧紧贴住了冰冷的椅背。他走到了第一排靠边的座位旁。那里坐着个戴眼镜的男生,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把笔塞进笔袋。他停了下来,微微侧过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用一种平板的、毫无起伏的调子开口了:“能借我点钱吗?”声音干涩得像枯叶在水泥地上摩擦,低低的,却在这片死寂里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那男生显然懵了,嘴巴张了张,眼神里全是惊疑不定,愣是一个字也没挤出来。他似乎也没指望得到回答,或者说,那空洞的眼神里根本映不出对方惊愕的脸。他僵硬地挪动脚步,转向下一个目标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能借我点钱吗?” 同样的音调,同样的句子,一字不差地重复,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女生的脸唰地白了,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扭过头去,避开了那令人不适的注视。他毫不在意,或者说,他根本感知不到对方的恐惧和拒绝。他只是执着地、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挪过去,对着每一张或惊恐、或茫然、或厌恶的脸,固执地重复着那句单调的、令人脊背发凉的请求:“能借我点钱吗?”教室里彻底凝固了。空气不再流动,只剩下他那单调重复的索求,像一把迟钝的锯子,一下一下地拉扯着紧绷的神经。有人下意识地捂紧了口袋,有人低下头假装忙碌,更多的则是呆若木鸡,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彻底钉在了座位上。我的目光死死地黏在他那张侧脸上。太熟悉了。那眉骨的轮廓,那因为长期缺乏营养而微微凹陷下去的脸颊线条,像一道电流猛地击穿了我混沌的脑海,炸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是他?记忆像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尖锐的碎片汹涌而来。老屋后面那条泥泞的小路,永远是湿漉漉的,散发着泥土和腐烂稻草的气味。瘦小的他被几个高年级的坏小子堵在墙角,书包被抢走,里面的书和皱巴巴的作业本被肆意踩踏、撕碎,纸屑混着泥水飞溅。拳头和肮脏的泥块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蜷缩的身体上,沉闷的击打声夹杂着恶意的哄笑。他从不哭喊,只是死死咬着嘴唇,那嘴唇总是被咬得发白,最后渗出鲜红的血丝,一滴一滴落在沾满污泥的衣襟上。他身上还有一些被烟头烫的伤疤,清晰的令人发指。他那双眼睛,那时还带着孩童的稚气,却早早地刻满了惊恐和无助。后来,他就不见了,村里人私下都说,是被打怕了,实在念不下去了,才那么小就跟着大人出去打工。他是个可怜人,母子相依为命,他很爱他的母亲,出去打工每次都给母亲寄钱。

再后来……我记起来了。过年时回老家,听邻居三叔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摇着头叹息:“他啊,唉,命苦啊。辛辛苦苦一年,工钱硬是给黑心老板昧了。气不过,跟着一帮人去讨说法,结果唉,被人打了!下手那个狠啊,听说躺了好几天。” 三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同情,“这娃心里憋屈啊,挨了打,钱也没要到,开着那辆宝贝似的二手小车,说是想娘了,要回家,谁想到!”三叔的声音低了下去,像被风吹散了:“路上出事了,说是有个娃在路中间乱跑,他为了躲开,方向盘打猛了,车子飞起来撞上隔离的水泥墩子……唉,车都撞瘪了,人当时就没了,可怜他那老娘啊,眼睛都快哭瞎了,直接白发人送黑发人啊”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三叔最后那句沉甸甸的叹息,此刻在我耳边无比清晰地回响起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心脏。眼前这个穿着褪色旧衣、眼神空洞麻木、在教室里机械地讨要钱财的人,竟然是那个早已被命运碾碎的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已经去世的人会出现在这里,眼前瞬间一片模糊。再看向他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正挪到班长旁边,依旧是那句:“能借我点钱吗?” 班长是个高大的男生,此刻也明显有些无措,皱着眉,身体下意识地后仰,带着明显的抗拒。我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教室里令人窒息的死寂。几十道目光瞬间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有疑惑,有惊讶,更多的是看疯子似的惊惧。“大家……大家听我说!” 我的声音有点发颤,但还是用力喊了出来,手指指向那个佝偻、苍白的侧影,“他,他是我老家的!他不是坏人!他……” 后面的话哽住了,那些关于欺凌、辍学、讨薪挨打、惨烈车祸的片段堵在喉咙口,沉甸甸的,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他家里……真的很困难,”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些,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他妈妈就他一个儿子了!我们……我们帮帮他,好不好?凑一点钱给他?算我求大家了!”

教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他旧像个设定错误的木偶,对周围的反应毫无感知,又挪向下一个目标,重复着他唯一的程序:“能借我点钱吗?”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前排那个刚才被他吓到的女生,犹豫着,从自己印着小碎花的钱包里,抽出了一张十块钱的纸币,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角,又飞快地缩回手,仿佛那钱烫手。这个动作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戴眼镜的男生犹豫了一下,也摸出几个硬币,轻轻放在了桌上。班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个移动的、令人不安的身影,叹了口气,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五十的,放在了女生那张十元旁边。

零零散散的纸币和硬币开始在几张靠近的课桌上堆积起来。五块的,十块的,二十的,还有不少硬币。钱不多,零零总总加起来大概也就三四百块的样子,堆在那里,像一座小小的、沉默的祭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恐惧、困惑和微弱怜悯的复杂情绪。我快步走过去,用微微发抖的手,把那些带着不同体温的纸币和硬币拢在一起,小心地理好。他此时已经机械地走完了最后一排,正僵硬地转回身,空洞的眼神茫然地扫视着前方,似乎还在寻找下一个目标。我走到他面前,离得近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陈旧汗味和尘土气息的味道钻入鼻孔。我试探着喊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没有任何反应。那张惨白的脸木然地对着我,眼珠像蒙尘的玻璃球,毫无焦距。他仿佛根本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也听不见我的呼唤。他只是像个设定好的程序,微微抬起了那只枯瘦的手,伸向我手中那沓皱巴巴的钱币。动作僵硬,带着一种非人的迟滞感。我赶紧把钱递过去。他的手指冰冷,触碰到我的皮肤时,激得我差点缩回手。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深井水般的凉意。他接过钱,动作笨拙而迟钝,摸索着塞进了他斜挎在身侧的那个破旧、磨得发白的帆布挎包里。那挎包鼓鼓囊囊的,塞满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塞完钱,他像是完成了某个必须的步骤,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重复那句索求,而是径直转过身,迈着那种僵硬、迟缓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教室后门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所有同学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孤寂、诡异的背影。他穿过门口那片被走廊灯光切割出来的、明暗交界的光影,然后,毫无征兆地,消失在门外那片相对明亮的走廊光线里。教室里凝固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戳破,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杂乱的声浪。“走了?真走了?”“那谁啊?太吓人了!”“哎,你刚才说他是你老乡?怎么回事?”他包里鼓鼓的,装的什么啊?看着挺沉的……”各种疑问、后怕的议论嗡嗡作响。班长揉了揉眉心,显然心有余悸:“行了行了,都别吵了!人走了就好。赶紧收拾东西吧!” 他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那个,他真没事吧?”我摇摇头,心思却全在那个破旧的帆布挎包上。那鼓鼓囊囊的样子,那沉闷的摩擦声……一个无法遏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攫住了我。没等大脑做出反应,我的双腿已经不受控制地迈开,冲出了后门。走廊里空荡荡的。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映照着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他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我猛地想起他走向后门时,似乎经过了我旁边靠窗的座位?我几乎是扑回了自己的座位。刚才,就在他经过的那一瞬间,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他那鼓胀的挎包边缘,好像微微敞开了一道缝隙,。我弯下腰,屏住呼吸,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桌脚边那片被阴影覆盖的水泥地。果然,就在我的椅子腿旁边,紧贴着墙角,静静地躺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皱巴巴的纸钞。它显然是从那个破旧挎包里掉出来的,被遗落在这个无人注意的角落。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张纸币。触感不对。异常的粗糙,带着一种廉价的、纸张特有的硬脆感,完全不像流通货币应有的柔韧。我把它捡起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逐渐暗淡的天光,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那根本不是什么人民币!纸张是冥币!我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甩开那张纸。它轻飘飘地打着旋,落在地上,那刺目的图案和巨大的面额数字,如同最恶毒的嘲讽,无声地灼烧着我的视网膜。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那鼓囊囊的挎包里塞满的难道全是这种东西?那我们刚才塞进去的那些带着体温的钱它们应该是也变成了冥币吧,他果然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我的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周围同学收拾东西的嘈杂声、离开的脚步声,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那张躺在冰冷水泥地上的冥币,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散发着死亡的气息。那个破旧教室角落里的场景,连同那张“天地银行”的刺目图案,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脑子里,一刻也挥之不去。恐惧和一种沉甸甸的酸楚交织着,沉在心底,压得人喘不过气。无论如何,我得回一趟老家,必须去。

周末的清晨,空气里还带着露水的凉意。长途汽车在坑洼的县道上颠簸摇晃,窗外是熟悉的、连绵起伏的丘陵,被一层薄薄的晨雾笼罩着,显出几分萧索。车窗外掠过的景色,那些熟悉的田埂、瓦房、村口的老槐树,此刻在我眼里都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翳。辗转了好几趟车,下午才终于到了他所在的村子。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似乎比我记忆中更加苍老,巨大的树冠投下浓重的阴影。树底下,几个穿着深色旧袄的老人围坐在一起,手里捏着烟袋锅子,正低声交谈着什么。我的脚步下意识地放轻了。

“……可不是嘛,老张头前天晚上起夜,回屋时隔着篱笆,影影绰绰看见一个影子蹲在自家柴垛边上,穿着件灰不溜秋的旧褂子,埋着头,吓得他差点背过气去,第二天就躺倒了,直说身上发冷” 一个沙哑的声音絮叨着,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另一个更苍老的声音接话,压得更低:“何止他!村西头小卖部的王婆子,前几晚上半夜听见有人拍她后窗,那声音又轻又飘,她壮着胆子问是谁,外头就传来一句‘能借我点钱吗?’哎哟喂,那调子,跟勾魂似的!吓得她愣是没敢开灯,裹着被子哆嗦了一宿!第二天跟丢了魂似的……”“唉吗,那孩子命太苦,走得太冤屈了,怕是心里头有疙瘩没散干净” 第三个声音叹息着,充满了无奈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悲悯,“苦命人死了都不得安生啊……”我低着头,加快脚步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那些低语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我的脚踝,直往骨头缝里钻。他真的回来了?不止在千里之外的大学教室,更在这生他养他、又最终埋葬了他的故土上游荡?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开来。凭着模糊的记忆,七拐八绕,终于找到了他的家。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一个家。两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深褐色的土坯,像一块块丑陋的疮疤。屋顶的瓦片稀稀拉拉,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光秃秃的椽子。院墙是土夯的,塌了半截,只用些杂乱的树枝勉强挡着。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丛枯黄的杂草在萧瑟的风里瑟瑟发抖。

院门虚掩着。我推开门,木头发出嘎吱的声音。院子中央,背对着我,坐着一个人影。那是他的母亲。她坐在一张矮小的、磨得发亮的竹凳上,背佝偻得厉害,像一张被拉满又骤然松弛的旧弓。灰白的头发稀疏而干枯,只用一根最普通的黑色橡皮筋胡乱地束在脑后,露出爬满深刻皱纹的脖颈。她身上那件深蓝色的旧棉袄,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灰黑色的棉絮。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面对着那两间沉默而破败的土坯房,像一尊凝固在时光里的石雕。我喊了她一声,她似乎没有听到,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其缓慢地、像生锈的机器般,一点一点地转过头来。那张脸……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那已经不能仅仅用“苍老”来形容。整张脸如同风干龟裂的土地,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刻皱纹,每一道都像是用刀刻上去的,写满了无尽的悲苦和绝望。眼窝深陷下去,周围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色阴影。最让人心碎的是她的眼睛。那曾经可能充满慈爱的眼睛,此刻像是两口彻底干涸的枯井,浑浊,空洞,蒙着一层厚厚的、仿佛永远也擦不亮的灰翳。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一种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麻木。她看着我,眼神空洞地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仿佛在辨认一个遥远的、模糊的影子,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进去。“谁,谁啊?”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拉动,带着一种长久不开口的滞涩。“婶子,是我隔壁村的,小时候跟他一起玩过的。” 我喉咙发紧,连忙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那是我在镇上买的厚厚一沓黄纸钱,还有一袋金元宝、银元宝之类的祭品,沉甸甸的。“我……我听说他的事了,来看看您,也也给他带点”我的声音哽住了,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老妇人的目光终于聚焦在我手中的黄纸上。那浑浊的眼睛里,极其极其缓慢地,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在挣扎,但那光亮里盛着的,却是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悲伤。她枯瘦如柴、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伸过来,接过了那沓粗糙的纸钱和元宝。她的手指冰凉,触碰到我时,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好似活着,她也好似已经死去,只是灵魂的还停留在这里,或许肉体早已死去。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粗糙的纸钱,喉咙里发出一声悠长而破碎的叹息,那叹息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带着整个生命无法承受的重量。“我的儿,他……他只是太苦了……太苦了啊……” 浑浊的泪水终于从那双干涸的眼眶里渗了出来,沿着脸上深刻的沟壑无声地蜿蜒而下,滴落在粗糙的黄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不再看我,只是抱着那些纸钱,佝偻着背,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仿佛随时会散架。她拖着脚步,走向院子角落里一个用几块砖头简单垒砌的、小小的土堆。那土堆前插着半截烧焦的木头,算是香炉,里面残留着一些灰白的纸灰。她费力地蹲下身,将那沓厚厚的黄纸钱和元宝,小心地放在土堆前。然后,她抖抖索索地从破棉袄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旧火柴盒。她抽出火柴,手指颤抖得厉害,划了好几下,才终于擦亮了一簇微弱的、跳跃的橘红色火苗。火苗贪婪地舔舐上粗糙的纸钱边缘。干燥的纸张瞬间被点燃,明亮的火焰腾起,卷曲着向上攀爬,发出轻微的、噼啪的爆裂声。浓重的、带着特殊香气的烟雾升腾起来,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弥漫开,带着一种祭奠的肃穆与凄凉。她默默地烧着,一张又一张,动作机械而专注。跳跃的火光映在她那张布满深刻皱纹、泪痕未干的脸上,明明灭灭,忽明忽暗。那火光仿佛是她生命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热源,映照着她眼底那片无边无际的荒芜。火焰烧掉的是纸钱,也是她的灵魂……“村里,好多人都看见他了”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对着那堆燃烧的纸钱诉说。她的眼睛没有离开火焰,浑浊的瞳孔里跳动着两簇小小的火苗。“穿得不好,。到处找人借钱,他活着的时候没享过一天福,走了还惦记着……”她的话断断续续,像风中飘散的叹息,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泪。我的心被揪得生疼,眼前一片模糊。我默默地蹲下身,拿起几张黄纸,学着她的样子,轻轻投入那跳跃的火焰中。火焰猛地蹿高了一下,吞噬了新的祭品,发出更响亮的噼啪声。浓烟呛得我眼睛发酸,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泪眼朦胧中,火焰的深处,仿佛幻化出他那张惨白的、带着一丝茫然的脸。火光映照着他空洞的眼睛,似乎……似乎那里面长久凝固的冰层,在火焰的温暖和纸钱的飞灰中,极其缓慢地融化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释然?还是对这人世最后一点执念终于得到抚慰的安详?火光跳跃,烟雾缭绕,那影像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也许,那只是我心中强烈的祈愿投射出的幻影。 纸钱和元宝渐渐燃尽了。明亮的火焰慢慢矮下去,最终化作一堆暗红色的、带着余温的灰烬,安静地躺在土堆前。几缕青烟还在袅袅地盘旋上升,越来越淡,最终消散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风穿过破败院墙缝隙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鸣。他的母亲依旧佝偻着背,蹲在那一小堆灰烬旁,久久没有动弹,像一尊彻底风化的石像,融入了这片沉重的暮色与悲凉之中。我离开时,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正挣扎着涂抹在远处光秃秃的山梁上,给那破败的小院和院中凝固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凄凉的暗金色。暮色四合,寒意悄无声息地渗入骨髓。回到学校后的日子,像被投入了深水,表面平静,暗流却从未停歇。关于那个“借钱怪人”的议论,在最初的惊悸过后,渐渐沉入了日常的喧嚣之下,变成了偶尔被提及的、带着一丝猎奇色彩的谈资。然而,每一次踏入那间曾发生过诡异一幕的阶梯教室,后门那片光影交界处,那僵硬挪动的身影,那平板单调的“能借我点钱吗?”的索求,总会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空气里,仿佛永远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驱散的陈旧尘土味,混杂着一种更冷的、如同深秋墓穴般的寒意,无声地提醒着我那个下午的真实。

但他,他再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