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没完没了,织成一张湿透的灰网,沉沉罩在城市上空。城东那片新开工的工地,此刻更像一片泥泞的沼泽。警车的红蓝光在雨幕里艰难地闪烁、旋转,像几粒即将被泥水吞没的、濒死的萤火虫。现场早已被警戒线草草圈住,黄色的带子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垂着,在呼啸而过的冷风里无力地摇晃。
到场的警长弓着背,小心地避开脚下浑浊的水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事故的核心——那个巨大的、黑洞洞的混凝土基桩孔洞。雨水顺着他的硬质警帽帽檐,汇成细流,冰冷地砸在脖颈上,又钻进制服里,激得他打了个寒噤。他停在那深渊般的孔洞边缘,向下望去。手电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下方凝固的、灰白色的混凝土浆面,如同死寂的沼泽。一个人形的轮廓,像一枚被强行按进湿泥里的印章,只留下一个扭曲、僵硬的浅坑。泥浆几乎吞噬了那具身体,只勉强露出一只僵直向上伸着的手,五指张开,凝固在绝望攫取的姿态里。旁边,一顶黄色的安全帽歪斜着,半陷在泥里,雨水顺着它的弧度流下,像无声的眼泪。工头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雨水浸泡过的沉重和疲惫,他指了指孔洞旁边湿滑泥泞的边缘,“就在这儿,是他自己踩空了,就那么滑下去的。太快了,谁也没来得及啊。” 他粗糙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说不清是汗还是泪的东西,留下几道泥痕。警长没说话,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片区域。地面泥泞不堪,脚印杂乱无章,早已被后续赶来的工人和雨水踩踏、冲刷得模糊一片,难以分辨。现场被破坏得厉害。他沉默地看了片刻,挥挥手,示意痕迹组的同事继续工作。法医拎着他那个标志性的、边缘磨损严重的黑箱子,已经蹲在尸体旁。他动作沉稳而精准,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拨开死者僵硬的袖口,用镊子夹起一点细微的、附着在布料褶皱里的东西。警察走过去,在法医身边蹲下,警服裤腿立刻浸染上一圈深色的泥水。“怎么样?”法医没抬头,镊尖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捻动着那点微小的碎屑。“硬质颗粒,”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带着法医特有的那种置身事外的冷静,“不是普通的工地泥沙。颜色发灰,质地很硬……初步看,像混凝土干结后的碎渣。” 他又轻轻抬起死者一只沾满泥浆的手,用棉签仔细刮取指甲缝里极其隐蔽的残留物。“指甲缝里有东西,量很少,但气味不对,不是泥土味。” 他凑近闻了闻,“有股很淡的清洁剂或者漂白水的味道。”警长的眉头瞬间拧紧,像被无形的线骤然勒住。意外坠亡?袖口内侧的混凝土碎屑?指甲缝里的清洁剂残留?这像是一幅被刻意打乱的拼图,碎片散落各处,隐隐指向一个截然不同的画面。他站起身,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深不见底的孔洞和泥浆中凝固的躯体。一种直觉,冰冷而尖锐,刺破了对“意外”的初步判断。“查查这个人。越细越好。他侧过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特别是最近的经济状况,家里情况,还有,有没有买过保险。”
警局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白得有些晃眼。空气里弥漫着熬夜的咖啡、泡面以及纸张堆积的陈旧气味。实习警员年轻的面庞被电脑屏幕的光映得发白,眼睛里布满了熬夜的红血丝,但眼神却异常专注。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是要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手指重重敲下回车键,将电脑屏幕猛地转向坐在他对面、正揉着发胀太阳穴的警长。“队长!你看这个!” 实习生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个人,他死前不到一周,连续买了五份!整整五份高额意外险!总保额加起来接近四百万!”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保险购买记录清晰罗列,生效日期触目惊心地指向几天前。每一份保单的受益人栏里,都只有一个名字:他的妻子。
警长揉太阳穴的手顿住了。他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屏幕上那同一个名字上。四百万,这果然是一场精心谋划的自杀么。警长拿起桌上另一份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材料,纸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哗啦声。那是他妻子的住院病历复印件。“肺癌晚期,市第一医院肿瘤科” 警长低声念着,声音沉闷,“确诊时间,三个月前。” 他抬起头,与实习生震惊的目光撞在一起。冰冷的日光灯下,保险单上刺目的数字和他妻子病历上那行“晚期”的诊断,仿佛像冰冷的地窖冻得俩人瑟瑟发抖。“走!”警长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去市第一医院!”
市第一医院肿瘤科特有的消毒水气味里,似乎永远掺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生命缓慢流逝的沉滞气息。走廊的灯光惨白,照着一张张或麻木或痛苦的脸。实习生跟在警长身后,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份沉重的寂静。推开404病房的门,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病床上,一个消瘦的女人安静地躺着。疾病像一只贪婪的怪兽,早已将她的血肉吞噬殆尽,只留下一具裹在宽大病号服里的、枯槁脆弱的骨架。她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是一种没有生气的蜡黄,紧贴着突起的颧骨,薄得像一层快要碎裂的纸。唯有那双眼睛,在听到门响时缓缓睁开,里面沉淀着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疲惫和空洞。她的目光扫过警长亮出的警官证,没有惊讶,没有恐惧,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当李国栋报出他丈夫的名字时,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干裂起皮。声音微弱得像一缕随时会断的游丝:“他怎么了?” 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颤动。警长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被床头柜上堆积的东西吸引住了。那里,几盒尚未拆封的进口靶向药格外刺眼。实习生也注意到了,他拿起其中一盒,看清上面的外文标签和复杂的化学名称,又低头快速翻看手中女人病历的用药记录,脸色微变。他凑近警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急促地说:“队长,不对!这药,极其昂贵,根本不在她的医保目录里,她的病历上也没有任何使用记录,而且,医院药房系统里,没有这些药的出库记录!”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小护士端着药盘走进来。看到警长,她愣了一下,随即小声回答警长的询问:“他?昨天下午还来过啊!提了个保温桶,说是给他妻子炖了点汤,哦对了,还带了一小盒草莓,挺新鲜的”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带着点感慨,“他妻子当时睡着了,他就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草莓洗好了放在小碗里,他看着挺憔悴的,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才走,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昨天下午?” 实习生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具体几点?”
小护士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回忆道:“大概两点多?不到三点吧?我两点半查房时他还在”实习生立刻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调取着某个关键的监控片段。几秒后,他将屏幕递到警长面前。画面是工地入口的监控录像,时间戳清晰地显示着。画面上,他那熟悉的身影,正步履匆匆地走进工地大门,走向那个吞噬了他的巨大孔洞所在的方向。
警长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冰冷的监控画面,缓缓移向床头柜上那盒洗得晶莹剔透、红艳欲滴的草莓。两点多出现在病房?两点二十七分走进工地大门?时空在这里被硬生生撕裂出一道荒谬的裂缝。草莓鲜艳的颜色,此刻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刺目,像凝固的血点,无声地嘲笑着什么。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嘀嗒声和女人极其微弱、艰难的呼吸声。警长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病房里的一切,最终落在了窗台角落。那里,随意地放着一个半旧的、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儿童保温桶。桶身有几处凹陷,盖子边缘的塑料也有些磨损,显然用了很久。李国栋的声音放得很缓,询问病床上的女人。尽量不带任何压迫感,他指了指那个保温桶,“这个保温桶,是您家里的吗?”她空洞的眼神随着他的手指方向,迟缓地移动过去。当她的视线落在那熟悉的卡通图案上时,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干裂的嘴唇抿得更紧,仿佛在竭力抑制着什么。警长走上前,小心地拿起那个保温桶。入手沉甸甸的,里面似乎还有残余的液体。他轻轻掀开盖子,一股淡淡的、早已凉透的汤的气味飘散出来。他的手指沿着桶壁内侧仔细摸索着。保温桶内胆和外壳之间,似乎有点过于厚实?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凸起。他眼神一凝,示意实习生递过一把取证用的小巧多功能刀。在实习生紧张的注视下,警长屏住呼吸,用刀尖极其小心地撬开保温桶内胆底部边缘一处几乎看不见的缝隙。塑料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脆响。他轻轻掀起一块巧妙伪装的内胆底托,下面竟是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夹层里,没有预想中的文件或秘密。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起毛的纸。纸张很薄,像是从某个廉价图画本上撕下来的。警长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那张纸夹了出来,在窗边明亮的自然光线下,缓缓展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纸上,是用蜡笔画的画。线条稚嫩而用力,色彩涂抹得有些杂乱,却透着一股天真的热情。画上是三个手拉手的火柴人:一个戴着帽子,一个穿着裙子,中间那个小小的火柴人,头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顶小皇冠,脸上是两个大大的、弯弯的、代表笑容的弧线。背景是涂抹成绿色的草地和蓝色的天空,太阳画在左上角,放射出简单的光芒。画的右下角,用同样稚嫩却认真书写的铅笔字写着:“爱爸爸妈妈”。
画的背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一行字,字迹因为反复描摹而显得很深:
“宝宝别怕,爸爸妈妈一定治好你。”实习生凑过来看到画的一瞬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发白,呼吸骤然停止。他死死盯着画上那个戴小皇冠的火柴人和右下角那行稚嫩的名字,身体无法控制地晃了一下,手指紧紧攥住了桌沿,指关节用力到发白。警长的目光从画上移开,落到实习生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又缓缓移向病床上紧闭双眼、眼角却无声渗出浑浊泪水的她。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那规律而冰冷的“嘀、嘀”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三人相对无言,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好像又都了解了。那个戴小皇冠的男孩,他去了哪里?这张被他父亲藏在保温桶夹层里、浸透着绝望爱意的画,此刻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插入了这桩死亡迷案最黑暗、最痛楚的锁孔。他们想知道,那个孩子身上,发生了什么。警长带着实习生离开布满沉重氛围的病房,在天台,警长点燃一支烟,慢慢的吞吐着。实习生也向警长要了一根,咳咳吐吐的也吞吐了起来,人只有几度悲伤或者有意外情绪的时候才会想抽一根烟。
城西城中村深处,狭窄潮湿的巷子像迷宫般交错。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油烟、垃圾腐败和廉价洗涤剂混合的刺鼻气味。警长和实习生在一扇锈迹斑斑、贴着褪色“福”字的铁门前停下。开门的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长久生活磨砺出的麻木。
“警察?”老妇人声音沙哑,眼神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带着不信任,“找他和他媳妇?早搬走啦!出了那档子事,谁还待得下去?” 她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压弯她本就佝偻的脊背,“造孽哟,那么好个娃娃,就那么没了”“老人家,”警长尽量放缓语气,“我们是想了解,他们家孩子的事。您知道他们后来搬去哪儿了吗?或者……孩子到底是怎么没的?”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浑浊的眼里泛起泪光,她摇着头,用枯瘦的手背抹了抹眼角。“作孽啊,那杀千刀的人贩子!娃娃是在前头那个小公园被人抱走的!找回来的时候,看着好好的,白白净净的,他和他媳妇那个高兴劲儿哟,”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可没过几天,娃娃就开始发高烧,人蔫蔫的,小脸煞白,送到大医院一查,老天爷!说是,说是肚子里的‘零件’少了几个!被人……被人摘走了啊!” 老妇人说到这里,浑身都哆嗦起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愤怒,“那帮子天杀的畜生!那么小的娃娃啊!器官都被挖走了啊!”实习生站在警长后,身体绷得笔直,脸色比医院的墙还要白。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警长沉默地听着,下颌线绷紧如岩石。人贩子、器官盗取、这个可怕的词,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这起案件的心脏。“后来呢?”这为什么不报案?警长的声音低沉压抑。“报案?我们这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没有关系,没有钱,报案哪有结果?只会草草了事。”警长想破口大骂但是到嘴边的声音被强压了下去,他感觉身体突然无力,有点对自己的职业产生质疑,自己当警察的目的,就是想为人打抱不平,维护正义!如今……“再后来?”老妇人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治啊!倾家荡产地治!能借的都借了,能卖的都卖了,那医院就是个无底洞啊!娃娃遭了那么大的罪,身上插满管子,最后还是,还是没留住……” 她摇着头,泪水无声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娃娃走了,那两口子魂儿也跟着没了。给娃娃治病的期间,听说是有人介绍了个来钱快的活儿,叫什么材料厂。他俩为了救娃娃,两口子就都去了,再后来,就听说他媳妇也病倒了,再后来……唉,就搬走了,再没音信了。这地方,尽是伤心事,谁还待得住?”“材料厂?”警长迅速记下这个名字。“是啊,就在城北老工业区那片儿,听说早几年就关停了,污染大得很”老妇人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和更深的悲悯。从城中村那压抑狭窄的巷道里出来,外面的天光刺得人眼睛发酸。警长和实习生驱车直奔城北老工业区。车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废弃的厂房像巨大的、生锈的史前怪兽骸骨,沉默地矗立在荒草丛生的土地上。“材料厂”的破旧招牌斜挂在锈蚀的铁门上,字迹剥落,勉强可辨。铁门被一把锈死的大锁锁着。警长动作利落地用工具剪开锁链,沉重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呻吟,被推开一道缝隙。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强烈化学溶剂和金属锈蚀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厂房内部空旷、昏暗,布满厚厚的灰尘。巨大的、布满锈迹的反应釜沉默地矗立着,一些破败的输送管道如同僵死的巨蟒,从高处垂落下来。角落里散落着破碎的玻璃器皿和一些看不清原貌的废弃物。空气凝滞而沉重,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粉尘的涩感。警长拧亮强光手电,光束在飞舞的尘埃中划出一道清晰的光柱。他仔细查看着那些布满污垢的机器外壳和墙壁上残留的、早已模糊不清的操作规程和安全警示牌。实习生则戴着手套,小心地在废弃的操作台和控制柜附近翻找,撬开一个布满灰尘的铁皮文件柜。里面塞满了被老鼠啃噬过的废纸和杂物。他耐心地翻检着,突然,手指触碰到一个相对硬挺的塑料封皮。他用力抽出来,吹掉上面厚厚的灰。那是一本破旧不堪的员工花名册。纸页泛黄发脆,边缘卷曲。实习生屏住呼吸,一页页快速翻找着。终于,在靠后的某一页,两个被灰尘覆盖的名字跳入眼帘,名字后面,用工整的笔迹记录着他们的入职日期,以及所在的车间。实习生的目光死死钉在他妻子的名字后面的车间名称上,瞳孔猛地收缩。他抬起头,声音带着一种被粉尘呛到的嘶哑,以及无法抑制的震惊和愤怒:“警长!是……是有机溶剂喷涂车间!”警长快步走过来,接过那本花名册。强光手电的光束清晰地打在“有机溶剂喷涂车间”那行字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扫视着这巨大、破败、死寂的厂房空间。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令人喉咙发紧的化学气味,此刻仿佛化作了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地刺穿着他的神经。他仿佛看到了几年前,她穿着简陋的、可能连基本防护都谈不上的工装,日复一日地站在这充斥着苯、甲醛、各种致命挥发性有机物的空气里,为了那点能维系儿子生命的快钱,大口呼吸着这混合了毒气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是对生命无声而残酷的透支。
“找!”警长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压抑的怒火,“仔细找!看看有没有留下任何当年的防护记录、劳保用品发放登记!或者……任何能证明他们工作环境的东西!”实习生立刻开始更仔细地搜查那个文件柜和旁边的区域。灰尘呛得他连连咳嗽。几分钟后,他在柜子最底层一堆彻底腐烂的破布和碎纸下,摸到一个硬硬的、方形的塑料壳。他用力拽出来,是一个同样落满厚厚灰尘的文件夹。他急切地打开,里面是几份字迹模糊的安全生产责任书复印件,以及……一张薄薄的、打印粗糙的表格:《特殊岗位劳保用品月度签收表》。表格的日期是林秀云入职后的第三个月。在“有机溶剂喷涂车间”一栏,她的名字后面,“活性炭防护口罩”一栏,打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勾。而在“防护服”、“防护眼镜”等关键项目的后面,则是一片刺眼的空白。实习生拿着这张薄薄的、落满灰尘的表格,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走到警长面前,将表格递过去,一个字也没说。强光手电的光束下,表格上她的名字后面那一个个代表缺失的空格,像一张张无声控诉的嘴,诉说着黑心工厂的贪婪和一对父母在绝境中被迫吞下的、致命的毒药。
警长盯着那表格,下颌的肌肉紧紧绷起。厂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这巨大的、生锈的钢铁坟墓,此刻仿佛回荡着无声的哭泣和绝望的喘息。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冰冷的、沉重的了然。结案报告打印出来的油墨味还新鲜地弥漫在办公室里。厚厚的一沓纸,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冰冷的铁证和令人窒息的沉重。警长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报告封面上那醒目的标题和“他故意坠亡骗保案”几个字,只觉得那纸张重逾千斤。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试图驱散连日熬夜带来的头痛和更深沉的无力感。果然,这一场精心谋划的自杀,为了就是能让他的妻子有钱治病和偿还债务。
就在这时,桌上的内线电话像被针扎了似的,尖锐地炸响起来。他心头莫名一跳,迅速抓起听筒。“队长!不好了!” 听筒里传来实习生嘶哑变调、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背景是刺耳的警笛呼啸和嘈杂混乱的人声,“她……她从市一院住院部楼顶跳下来了!就在刚才!我们的人刚到楼下”警长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但他浑然未觉。他对着话筒,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封锁现场!保护,保护……” 后面的话,他自己也不知道该保护什么。保护那具必然已经破碎的躯体?还是保护那早已被撕碎的灵魂?他冲出办公室,脚步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警车一路风驰电掣,尖锐的警笛声撕裂了城市黄昏的平静。赶到市一院时,住院部楼下已经被警戒线严密封锁。刺眼的警灯旋转着,将周围惊恐、围观的人群脸庞映得忽明忽暗。警戒线中心的地面上,盖着一块刺目的白布,勾勒出一个令人心碎的、扭曲的轮廓。医护人员和警察沉默地忙碌着。
实习生脸色惨白如纸,正蹲在离白布不远的地方,双手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从散落在一旁的、属于她的衣物里清理着东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一条同样褪色的裤子,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怕惊醒了什么。警长大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他蹲在实习生身边,目光落在实习生正从外套内侧口袋取出的东西上。首先被拿出来的,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纸张很普通,是从那种随处可见的便签本上撕下来的。实习生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颤抖着,将纸条缓缓展开。纸条上的字迹看似歪歪扭扭实则毅然的工整,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刻骨的温柔,好像是用尽了全部生命书写的,是他的笔迹:“亲爱的,抱歉了,我不能陪你走完人生的路了。我可能要失约了,你知道的,我别无选择,但我会在终点站等你,别怕迟到。”这一世我带给你的只有无尽的苦痛,下辈子我必定还会娶你让你做一个简单快乐的妻子,我走了,你别再难过,记得以后你要快乐……实习生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他猛地抬头看向警长,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无法言喻的悲恸。警长死死盯着那行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纸张上面还有眼泪干涸的痕迹,这张纸是他对她的最后道白,这一别,便是永别。接着,实习生的手指触碰到口袋里另一份东西。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抽了出来。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较硬的纸张。展开是一张他的体检报告单。诊断结论: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如同冰冷的判决,带着触目惊心的绝望感,狠狠撞入警长和实习生个的眼底:肺癌晚期伴多处转移。报告单的右下角,医生潦草的签名旁,还有一个简短的、冰冷的备注:“职业暴露史?建议详细排查。”
黄昏最后一点残光从高楼缝隙里漏下来,斜斜地打在实习生手中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体检报告单上。“肺癌晚期”那几个字,在昏黄的光线下,像用烧红的烙铁直接烫在了视网膜上。实习生的手指抖得厉害,纸张边缘发出细微的、濒死般的窸窣声。他猛地抬头看向警长,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的彻骨寒意。“队长……他……他自己也……”警长没有回答。他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那张纸条上温柔又绝望的告别——“我会在终点站等你”,那五份高额意外险,他坠落前抬头望向医院方向那个模糊的、嘴唇微动的监控定格……无数破碎的、冰冷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张同样冰冷的诊断书,轰然焊接成一幅完整得令人心胆俱裂的图景。
一个肺癌晚期的丈夫,亲手策划了自己的意外死亡,用生命换一笔干净的保险金,只为延续同样罹患绝症的妻子渺茫的希望。而讽刺的是,妻子的绝症,恰恰源于他们为拯救被盗取器官的孩子而坠入的深渊——那家吞噬肺腑的黑心工厂。他不仅预知了自己的终点,甚至可能……加速了奔向它的步伐。那张体检单上冰冷的“职业暴露史?”,像一把无声的钥匙,骤然打开了所有疑点最终的门锁——他身上那些与建筑工人不符的肺损痕迹,那指甲缝里刻意清洁却残留的、指向特定化学环境的微量物证……他已经够早就在策划自己的死亡了。他或许根本不需要伪造坠亡现场,他只是平静地走向了那个泥浆坑,因为他早已身处另一个更深的、名为绝症的泥潭。他已经够早就在策划自己的死亡了。
警长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那张薄薄的纸瞬间抽干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沉重。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楼下喧嚣闪烁的警灯,越过围观人群攒动模糊的头顶,望向住院部那栋沉默矗立的高楼。楼顶天台边缘,此刻在渐浓的暮色里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轮廓。他仿佛看到了一幅画面:她枯瘦如柴的身体,在凛冽的楼顶风中摇摇欲坠。她展开那张来自亡夫的纸条,看清了上面每一个字,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丈夫那张同样宣告了死刑的体检报告上。那一刻,支撑她在这炼狱般人间挣扎的最后一点东西,那笔用丈夫生命换来的、延续她残喘的希望——彻底崩塌了。终点站。他先到了。于是,她不再有任何迟疑,纵身一跃,只为赶赴那场他承诺的、不再有痛苦的终点站之约。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这句老话紧紧的缠绕着警长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钝痛。他看着地上那块覆盖她遗体的白布,又看看实习生手中那张宣告了他同样结局的体检单。一家三口,一个被罪恶夺去幼小的生命和器官,两个被苦难和绝望一点点碾碎、吞噬,最终以最惨烈的方式,自己走向了那名为终点站的深渊。这深不见底的黑暗,这环环相扣、无处可逃的绝境,究竟是谁之过?是贪婪的人贩子?是黑心的工厂主?是那套在绝境面前显得如此冰冷无力的规则?还是这从不怜悯蝼蚁的、残酷的命运本身?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打着旋儿,呜咽着掠过冰冷的水泥地。警长沉默地站着,像一尊被暮色和绝望浇铸而成的雕像。结案报告安静地躺在办公室的桌上,等待着他最终的签名。那薄薄的几页纸,如何能承载这三条生命沉没时掀起的、无声却足以撕裂灵魂的惊涛骇浪?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抹去脸上并不存在的雨水或汗水,最终,那只手只是沉重地、无力地垂落下来。
窗外,天色渐渐阴沉下来,雨,好大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