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姑苏城的夜,被骤然撕裂。

城西方向,寒山寺脚下那片本该沉寂的山林,此刻火光冲天!数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如同嗜血的毒蛇,在墨色的林间疯狂游窜,将扭曲的枝桠和惊惶逃窜的夜鸟映照得如同鬼魅。粗粝的呼喝声、兵器碰撞声、还有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彻底碾碎了姑苏城甜梦般的宁静。

“封锁所有出城要道!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

“掘地三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名剑山庄的余孽,插翅难逃!”

铁甲铿锵,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青石板路的清冷。姑苏府衙的衙役、驻防的兵丁,甚至还有不少江湖草莽打扮、眼神凶狠的人物,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潮水般涌向城西。火光映照着他们脸上混杂的贪婪、惊惧和一丝被强权驱策的麻木。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瞬间传遍了大半个姑苏城。

“听说了吗?名剑山庄那个弑父的畜生顾寒江,在寒山寺那边露头了!”

“真的假的?不是说早死在火场里了吗?”

“千真万确!听说杀了司礼监派去的高手!还引动了寒山寺的护寺机关!现在整个城西都戒严了!”

“司礼监?老天爷……这顾寒江真是疯了,捅破天了!”

“哼,弑父杀母,烧毁祖业,这种丧尽天良的畜生,死有余辜!只是可怜了顾老庄主一世英名……”

“嘘!噤声!不要命了?司礼监的缇骑都出动了!”

议论声在茶楼酒肆的角落、深宅大院的窗棂后、阴暗的巷弄里,如同毒蛇吐信般蔓延。恐惧和窥探交织,将顾寒江的名字钉在了“十恶不赦”的耻辱柱上,也更深地烙印上了“司礼监死敌”的烙印。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

……

秦淮河,画舫深处。

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早已停歇。谢红药独自坐在妆镜前,镜中人影依旧绝色倾城,月白舞衣却已换下,穿着一身素净的靛青常服。桌上放着一杯早已冷透的清茶,她却没有动。

窗外河面倒映着远处城西方向的隐隐火光,将那一片水域都染上了一层不安的橘红。喧嚣声顺着水面隐隐传来。

一个身形佝偻、满脸皱纹的老妪悄无声息地掀帘进来,步履蹒跚,眼神却异常锐利。她是谢红药的贴身仆妇,哑婆。哑婆不能言,却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和一双巧手。她走到谢红药身后,拿起梳篦,动作轻柔地为她梳理着如瀑的长发。

镜中,谢红药的目光落在远方那片不祥的火光上,深潭般的眼眸深处,冰封的寒意下,一丝极其复杂的波澜一闪而逝。是恨?是嘲?还是……一丝兔死狐悲的苍凉?她想起了竹楼小院里的两具尸体,那枚刻着“内”字的铜牌。

“哑婆,”谢红药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说,这天底下,是不是只有血才能洗干净血?”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放在妆奁旁的那柄新月弯刀冰冷的刀鞘。

哑婆梳头的手微微一顿,浑浊的老眼抬起,看向镜中谢红药绝美却冰冷如霜的侧脸。她没有回答,只是用枯瘦的手指,在谢红药摊开的掌心,缓慢而用力地划下两个字——**“等”**,**“刀”**。

谢红药看着掌心那两个字,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是啊,等。等她的刀足够快,足够冷,等那盘踞在紫禁城最深处的阴影,露出致命的破绽。城西的火光,不过是这盘大棋中,又一颗被碾碎的棋子溅起的火星罢了。

她闭上眼,任由哑婆梳理着长发,仿佛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只有紧握刀柄的手指,指节泛着用力的青白。

……

紫禁城,司礼监值房。

烛火依旧跳跃,将堆积如山的奏章文牍映照得如同沉默的坟茔。空气里檀香、墨香混合着权力的铁锈味,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沈千山依旧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猩红的蟒袍如同凝固的血池,将他苍白的脸映衬得愈发没有生气。他正执笔批阅着一份关于江南漕运的奏折,朱砂笔锋落下,遒劲森然,仿佛在切割着什么无形的血肉。

值房的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隙。一个穿着深紫色宦官服色、面容阴鸷的中年太监垂手躬身,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叫魏忠,是沈千山的心腹,司礼监随堂太监,掌管着一部分见不得光的“内行厂”力量。他脚步极轻,如同踩在棉花上,来到书案侧前方约一丈远的地方停下,深深垂首,屏息凝神。

沈千山没有抬头,手腕依旧稳定,朱笔在奏折上划下最后一个鲜红的批注。

“哒。”笔搁在白玉笔山上,发出清脆的微响。

值房里只剩下西洋座钟“咔哒、咔哒”的走时声,每一秒都敲在魏忠紧绷的神经上。

“姑苏的消息,到了?”沈千山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种金石摩擦般的冰冷平直,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在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魏忠身体躬得更低,声音压得极细,带着十二分的恭敬和小心:“回禀老祖宗,刚到的六百里加急。江南道按察使司并姑苏府衙急报:名剑山庄逆犯顾寒江,于姑苏城外寒山寺脚竹楼现身。此人凶顽异常,格杀内厂番役熊力、侯三,引动机关,重伤潜逃。姑苏府已调集衙役兵丁并部分江湖人士封锁城西,全力搜捕,暂……暂无确切踪迹。”他飞快地陈述完,大气不敢喘一口。

空气似乎又凝固了几分。琉璃灯罩里的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熊力?侯三?”沈千山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名字,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他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眸子,第一次落在了魏忠身上。

仅仅是被这目光扫过,魏忠便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仿佛赤身裸体站在万丈冰崖边缘!他额角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废物。”沈千山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不高,却像两把冰锥,狠狠扎进魏忠的耳膜,刺穿他的心脏!

魏忠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奴才该死!奴才用人不明!管教无方!请老祖宗重重责罚!”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恐惧。

“死了,便死了。”沈千山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重新落回桌上那份刚批阅完的奏折,“两条无用的狗,死了倒也清净。省得……丢人现眼。”

魏忠伏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不过……”沈千山话锋一转,那冰冷的声线里似乎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如同毒蛇吐信,“能让两条还算有点牙口的狗无声无息地折在一条中了寒毒、濒死挣扎的小狼崽子手里……这顾家的小狼崽子,倒比他那个徒有虚名的爹……有趣那么一点点。”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让跪伏在地的魏忠心脏跟着抽搐一下。

“传令给姑苏府,”沈千山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冰冷和掌控,“顾寒江,必须‘活捉’。”他特意加重了“活捉”二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律,“他身上,有样东西,本座……很感兴趣。”

“是!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办!加派人手,务必生擒此獠!”魏忠如蒙大赦,连连磕头。

“还有,”沈千山的声音如同寒流再次降临,“那个秦淮河上舞刀的女人……谢红药。她的底细,本座要一份详尽的卷宗。三天之内,放在本座的案头。”

“奴才遵命!”魏忠不敢有丝毫迟疑。

“去吧。”沈千山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魏忠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值房厚重的门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沈千山重新拿起朱笔,蘸满了鲜红的朱砂,翻开下一份奏折。猩红的笔锋悬停在雪白的纸面上方,烛火跳跃,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奏折,穿透了厚重的宫墙,落在了千里之外那片混乱的姑苏城西,落在了那个在黑暗山林中亡命奔逃的身影上,也落在了秦淮河那艘画舫里,那个握紧冰冷弯刀的女人身上。

“月影流觞……山河鼎……”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深潭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深邃、难以捉摸的幽光,如同寒潭深处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层层叠叠的、冰冷的涟漪。

朱笔终于落下,在奏折上划下一道刺目的红痕,如同割开的伤口。

“咔哒。”座钟的钟摆,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

……

姑苏城西,黑暗山林。

浓稠如墨的黑暗,是此刻顾寒江唯一的掩护,也是最致命的囚笼。每一口吸入的空气都带着枯枝败叶腐烂的土腥味和自身伤口散发的血腥与毒素的甜腥,冰冷地灼烧着肺叶。左肩胛下的镖伤早已麻木,但那深入骨髓的麻痹感和冰寒刺骨的剧痛,却如同跗骨之蛆,沿着经脉疯狂蔓延,与体内原本肆虐的寒毒交织、撕咬,几乎要将他的身体从内部撕裂、冻结!

每一次迈步,都像拖着千钧巨石在刀山上翻滚。寒毒如同无数冰针在骨髓里攒刺,镖毒的麻痹感让左半边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撞击着冰封的胸腔,带来窒息般的闷痛。冷汗早已浸透破烂的衣衫,又在夜风的吹拂下迅速变得冰冷刺骨,带走他体内最后一丝残存的热量。

身后,火光和追兵的呼喝声如同跗步不离的恶鬼,越来越近!犬吠声也加入了追猎的狂想曲,那是官府驯养的追踪獒犬,嗅觉极其灵敏!

“在那边!血迹往断魂崖方向去了!”

“放狗!快!别让他跳崖跑了!”

断魂崖!顾寒江混沌的意识捕捉到这个地名,心头猛地一沉!那是姑苏城西一处绝地,崖壁陡峭如刀削,深不见底!前有绝路,后有追兵!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他淹没。

“爹……娘……”意识在剧痛和寒冷的夹击下模糊,父母在烈火中扭曲的身影和绝望的呼喊再次浮现。不!不能死在这里!他猛地咬破舌尖!一股带着铁锈味的剧痛瞬间刺激了濒临崩溃的神经!

求生的本能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他不再沿着明显的兽径奔逃,而是猛地折向左侧,那里林木更加茂密,荆棘丛生!他用身体硬生生撞开带刺的藤蔓,锋利的尖刺划破皮肤,带来新的刺痛,却也留下了混乱的血迹和气味,试图干扰那些紧追不舍的獒犬!

“汪汪汪!”身后的犬吠声果然出现了一丝混乱和迟疑。

“该死!这小子往荆棘林钻了!小心埋伏!”追兵中传来气急败坏的怒吼。

顾寒江借着这短暂的混乱,拼死向荆棘林深处钻去。每一步都留下斑驳的血迹。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身体摇摇欲坠。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

前方浓密的荆棘丛后,似乎……传来极其微弱的水流声?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清香?

这气味……顾寒江濒死的嗅觉捕捉到一丝异样,这深山老林里,怎么会有药草?

一线微弱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他心中点燃!他循着那几乎被自己血腥味掩盖的微弱气息,用尽最后的力气,手脚并用地朝着荆棘丛后爬去!

荆棘撕扯着他的皮肉,毒镖的麻痹感让左手几乎失去知觉。他终于爬过那片密集的荆棘,眼前豁然出现一条狭窄、湿滑、被浓密藤蔓几乎完全遮蔽的山体裂隙!那微弱的水流声正是从裂隙深处传来!而那股淡淡的药草清香,也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

这裂隙极其隐蔽,若非他濒死挣扎爬过荆棘丛,根本发现不了!

身后的追兵和犬吠声已经逼近荆棘林边缘!

顾寒江没有任何犹豫!他用“墨鳞”短剑猛地斩断几根拦路的粗壮藤蔓,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扑入那狭窄、黑暗、透着刺骨寒意的裂隙之中!

就在他身影消失在裂隙藤蔓后的瞬间!

“哗啦!”数支火把的光亮和几条凶猛的獒犬猛地冲破了荆棘林的边缘!

“人呢?!”

“血迹到这里就断了!”

“该死!难道钻地了不成?给我搜!一寸一寸地搜!”追兵头目气急败坏地怒吼着,火光在荆棘林间疯狂晃动。

而裂隙深处,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通道湿滑无比,冰冷的山泉水顺着岩壁流淌,浸透了顾寒江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也冲刷掉了他身上大部分的血迹。他几乎是贴着冰冷的岩壁,艰难地向深处挪动。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水流声在耳边放大。

走了不知多久,狭窄的通道似乎变得开阔了一些。前方隐约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昏黄的光晕!

顾寒江精神猛地一振!他强撑着濒临极限的身体,朝着那光晕的方向挪去。

转过一道弯,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一个隐藏在山腹深处的、约莫一间屋子大小的天然洞穴出现在眼前!洞壁干燥,地面平整。洞穴中央,一堆小小的篝火正静静燃烧着,橘黄色的火焰跳动着,散发出温暖而珍贵的光芒!篝火旁,一个小小的药炉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那股熟悉的、清苦中带着一丝甘冽的药草香气,正是从炉中散发出来!

洞穴一角铺着干燥的茅草,上面似乎放着一个简单的包袱。

有人!这里有人居住!

顾寒江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看到篝火和药炉的瞬间,如同被拉断的弓弦,骤然松弛!支撑他逃亡的最后一丝意志力轰然崩塌!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带着一身血污和冰寒,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失去了所有知觉。

冰冷的岩石地面贴着滚烫的额头,篝火的暖意如同虚幻的梦境。在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刻,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几分惊讶的抽气声,从洞穴深处传来。

那声音……似乎是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