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无边无际的黑暗。
意识如同沉入万丈寒潭的最深处,四周是刺骨的冰水,挤压着,侵蚀着,要将最后一点灵魂的微光也彻底冻结。寒毒与镖毒在经脉里疯狂肆虐,如同两条恶毒的冰蛇,互相撕咬,又互相助长,所过之处,血肉冻结,生机断绝。左肩的伤口早已麻木,但那深入骨髓的麻痹感却蔓延至半边身体,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撕心裂肺的剧痛。
死亡的气息如此浓重,如同实质的黑暗裹缠着他。
然而,在这片死寂的、冰冷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顽强地搏动?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流,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悄然在他几乎冰封的丹田气海深处萌发。那暖流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缓缓地、艰难地对抗着体内肆虐的寒冰与剧毒。它小心翼翼地流淌过冻结的经脉,带来一丝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如同寒夜里将熄的篝火,努力地维持着一点微弱的光和热。
这暖流……是哪里来的?顾寒江混沌的意识捕捉到这一点异常。
紧接着,一股浓烈的、带着清苦和辛辣气息的药味,霸道地钻入他的鼻腔,直冲混沌的脑海。这药味极其浓烈,仿佛浓缩了百种草木的精华,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奇异腥气。它顺着呼吸涌入肺腑,所到之处,竟似有无数细小的、带着灼热气息的针,在刺探、在驱逐那些盘踞的冰寒与麻痹!
“呃……”一声痛苦的低吟不受控制地从顾寒江紧咬的牙关中溢出。这药力带来的并非舒适,而是一种剧烈的、如同刮骨疗毒般的痛楚!寒毒与镖毒似乎感受到了威胁,疯狂地反扑,在他的体内掀起更加狂暴的冰风暴!
身体在无意识中剧烈地抽搐起来,像一条离水的鱼在砧板上徒劳挣扎。
“按住他!药力在拔毒,寒毒反噬会更猛!”一个清冷而略显急促的女子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
紧接着,一双微凉却异常有力的手按住了他剧烈颤抖的肩膀。那手指纤细,指腹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如同玉石般的触感,力道精准地压制住他痉挛的肌肉,避免他伤到自己。
“忍一忍!不把毒拔出来,你活不过今晚!”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清冷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顾寒江在剧痛和冰寒的双重夹击下,意识依旧模糊,只能本能地感觉到那双压制着自己的手,和那不断涌入体内的、带着灼热刺痛感的药力。每一次药力冲击寒毒,都如同在冰封的荒原上点燃一簇火焰,带来短暂的灼痛,却又留下一点微弱的暖意。
这过程痛苦而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股霸道的药力终于缓缓平息,体内狂暴的冰风暴似乎也暂时被压制下去,顾寒江的意识才如同退潮后的礁石,渐渐浮出混沌的黑暗。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水雾。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洞穴顶部凹凸不平的岩石,在篝火跳动的光芒下投下摇曳的阴影。温暖的气息包裹着他,身下是干燥柔软的茅草。
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艰难地聚焦。
篝火旁,一个纤细的背影正对着他,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式样极其简单的灰布衣裙,长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她正低着头,专注地摆弄着面前一个小小的药碾,动作熟练而轻柔,将一些晒干的、顾寒江完全认不出的草药细细研磨成粉。药碾与石臼摩擦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山洞里显得格外清晰。
洞穴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合着篝火燃烧松枝的淡淡焦香。
顾寒江的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火光勾勒出她清秀的轮廓,皮肤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鼻梁挺直,唇色很淡。她的眼神极其专注,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然而,顾寒江很快发现了一丝异样——她的眼神似乎有些……空洞?她的目光虽然落在药碾上,却并未真正“聚焦”,仿佛只是在凭借触感和记忆在操作。
她……看不见?
这个认知让顾寒江心头微微一震。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或者说,是感知到他气息的变化,那女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缓缓抬起头,转向顾寒江的方向。
顾寒江终于看清了她的正脸。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五官清秀得如同山涧初绽的幽兰,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然而,最令人心颤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睛,瞳孔是清澈的琥珀色,如同最纯净的琉璃。可这双美丽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神采,像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消散的薄雾,倒映着篝火的微光,却映不出任何清晰的影像。
果然……是个盲女。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泓深秋的潭水。她微微侧了侧头,似乎在仔细倾听顾寒江的呼吸声。
“你醒了?”她开口,声音清冷依旧,如同山涧流淌的泉水,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顾寒江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能发出嘶哑难辨的“嗬嗬”声。他试图撑起身体,左肩胛下立刻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和强烈的麻痹感,让他闷哼一声,重重跌回茅草堆里。
“别动。”盲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你的伤很重。寒毒入髓,又中了‘蚀骨蓝’的剧毒,能活下来已是奇迹。我暂时用‘九阳续命散’吊住了你一口气,拔除了部分毒素,但寒毒根深蒂固,非药石能速解。左肩的镖伤也伤了筋骨,需静养。”她的语气平淡,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却精准地道出了顾寒江此刻的状况。
顾寒江躺在茅草上,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他看着眼前这个在绝境中救了自己、却又如此平静神秘的盲女,心头涌起无数疑问。她是谁?为什么会独自居住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腹洞穴?那神奇的药粉……她如何懂得这些?外面那些追兵……
“为什么……救我?”他用尽力气,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难听。
盲女研磨药粉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到他的问题,又仿佛觉得这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洞穴里只有药碾“沙沙”的声音和篝火噼啪的轻响。
过了片刻,就在顾寒江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淡淡地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平静:“你倒在洞口,挡住了路。”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你身上的味道……很特别。”
味道?顾寒江一愣。他此刻满身血污、汗水和药味混杂,能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血腥味下面,”盲女微微侧着头,似乎在仔细分辨空气中无形的气息,“有‘寒潭幽兰’的苦寒,有‘千年玄冰’的凛冽……还有……”她纤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有些困惑,“一丝……很淡很淡……像被烈火焚烧过的……铁锈味。”
顾寒江心中剧震!寒潭幽兰?千年玄冰?这不正是他体内寒毒的根源吗?至于被烈火焚烧过的铁锈味……名剑山庄那场冲天大火中焚毁的兵器、烧焦的血肉……一幕幕染血的画面再次冲击着他的脑海!这个盲女,仅凭嗅觉,就能分辨出如此细微的气息?!
她……究竟是什么人?
“我叫苏檀。”盲女仿佛看穿了顾寒江的震惊和疑惑,平静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依旧没有抬头,“住在这里,采药。”她指了指洞穴一角堆积的一些干枯药草,言简意赅。
苏檀……顾寒江默默记下这个名字。他看着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盲女,她清秀的脸庞在篝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安静,仿佛山间一株遗世独立的幽兰。然而,她那双空洞的琥珀色眼眸,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人无法窥探其中隐藏的秘密。
就在这时!
“汪汪汪——!”
“这边!有血迹!好像往这个方向来了!”
洞外,远远地,再次传来清晰的犬吠声和追兵的呼喝!声音似乎比之前更近了!他们竟然追到了这附近!
顾寒江瞳孔骤缩!身体瞬间绷紧,挣扎着想要坐起!杀意和警惕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盘踞心头!
苏檀研磨药粉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琥珀色眼眸,准确地“望”向洞穴入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岩壁,看到外面那些逼近的追兵。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顾寒江却敏锐地感觉到,洞穴里那股原本平静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她微微侧耳倾听着,片刻后,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他们找不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