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外追兵的喧嚣如同潮水般涌近,又如同撞上无形礁石般徒劳退去。犬吠声在附近逡巡许久,最终不甘地转向别处,呼喝声也渐渐远去,被山林的风声吞没。苏檀那句“他们找不到这里”的笃定,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将这片小小的山腹空间隔绝于乱世之外。
洞内,篝火噼啪,温暖而安静。
顾寒江紧绷如弓弦的身体,在追兵声远去后,才缓缓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疲惫和剧痛。他靠在干燥的茅草堆上,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左肩的麻木和体内寒毒的刺痛。冷汗再次浸湿了额发。
苏檀仿佛对外界的惊扰毫无所觉,依旧专注于手中的药碾。那单调的“沙沙”声,此刻竟成了安定心神的最佳良药。她将研磨好的药粉小心地倒进一个粗糙的陶碗里,又从药炉中舀出一些温热的、颜色深褐的药汁,缓缓注入碗中。药粉遇水,立刻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气味,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清苦和辛辣。
她端着药碗,摸索着走到顾寒江身边。动作流畅而准确,仿佛黑暗对她而言并非阻碍。
“喝了它。”她将碗递到顾寒江面前,声音平静无波。
顾寒江看着碗中那深褐近黑、气味冲人的药汁,眉头本能地皱紧。这药的味道,光是闻着就让人胃里翻江倒海。但他更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寒毒与镖毒交织,左肩伤及筋骨,若无这奇药,自己恐怕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他挣扎着抬起尚能活动的右手,接过沉重的陶碗。
入手微烫。他没有丝毫犹豫,屏住呼吸,仰头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辛辣感瞬间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仿佛吞下了一口滚烫的岩浆!紧接着,这股霸道的热流如同苏醒的怒龙,猛地撞向他体内盘踞的寒毒!冰与火在他身体里展开了最惨烈的厮杀!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经脉中穿刺,又像是被投入了极寒的冰窟!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跳,豆大的汗珠混合着冰珠滚滚而下,瞬间打湿了衣襟。
苏檀静静地站在一旁,空洞的琥珀色眼眸“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微凉的手,不知何时又按在了他剧烈颤抖的右肩上,一股柔韧而绵长的力道传来,帮助他稳住身体,不至于被这剧烈的药力冲垮。
这酷刑般的煎熬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霸道的药力终于渐渐平息,如同潮水退去,留下一种奇异的虚弱和……一丝久违的暖意。虽然寒毒依旧盘踞在骨髓深处,如同蛰伏的毒蛇,但至少那蚀骨的麻痹感和濒死的冰冷被暂时压制住了。左肩的伤口也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麻痒感,那是筋骨在药力催动下缓慢修复的迹象。
顾寒江瘫软在茅草堆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涣散,但眼底深处那抹濒死的灰败却淡去了几分。
“谢……谢……”他用尽力气,嘶哑地吐出两个字。这不仅仅是救命之恩,更是给了他一线渺茫的希望。
苏檀没有回应他的感谢。她只是默默收回手,转身走到洞穴一角,那里堆放着她简单的行囊和一些采集的药草。她蹲下身,熟练地摸索着,从一个陈旧的粗布包袱里,拿出几样东西。
顾寒江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她的动作。当苏檀拿着东西转过身,借着篝火的光芒,顾寒江看清了她手中的东西——一块巴掌大小、边缘被火燎得焦黑卷曲的陈旧暗色绢布,还有一个同样被熏得发黑、形制古朴的黄铜小匣!
轰——!
顾寒江的脑子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一片空白!
那绢布的颜色!那焦黑的痕迹!还有那个黄铜小匣!这……这分明是名剑山庄顾家代代相传、存放最重要信物的“墨玉匣”的缩小版!他绝不会认错!父亲书房暗格里,就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苏檀……她怎么会有顾家的东西?!而且是在名剑山庄付之一炬之后?!
巨大的震惊和疑云瞬间攫住了顾寒江的心!他猛地坐直身体,牵动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凉气,但眼睛却死死盯着苏檀手中的东西,声音因激动和惊疑而颤抖:“那……那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苏檀的动作微微一顿。她空洞的眼眸转向顾寒江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对他强烈的反应有些意外。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三天前,在山庄……西侧断墙下的灰烬里找到的。”她顿了顿,补充道,“被一块烧塌的房梁压着,没被大火烧透。”
名剑山庄!断墙!灰烬!
这三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顾寒江的心上!眼前瞬间闪过那冲天的烈焰,烧焦的梁柱,倒塌的断壁残垣!父母的身影在火海中扭曲、消失……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袭来,几乎将他再次淹没!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
苏檀仿佛感知到了他那无声的、却汹涌澎湃的痛苦。她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只是安静地站着。过了许久,等顾寒江粗重的呼吸稍稍平复,她才将手中的焦黑绢布和铜匣递了过来。
“上面……有字和图。我看不见。”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探寻?
顾寒江颤抖着伸出右手,接过了那两样仿佛还带着地狱余温的东西。绢布入手粗糙,带着烟火的呛人气息和一种沉重的冰冷感。铜匣入手沉甸甸的,表面雕刻着繁复的云雷纹,锁扣处已经变形,显然经历了高温的摧残。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首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变形的铜匣。匣子里空空如也,只有匣底刻着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篆字——“顾”。这是顾家的标记!
心,沉得更深。他将铜匣放在一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又混杂着巨大恐惧的复杂心情,缓缓展开了那块焦黑残破的绢布。
绢布不大,边缘被火焰吞噬得参差不齐,中心部分也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但奇迹般地保留下了大部分内容。借着篝火跳跃的光芒,顾寒江的目光死死地、一寸寸地扫过绢布上的图案和文字。
绢布底色是陈旧的暗黄,上面用极其古朴、仿佛带着某种神秘力量的墨线勾勒着山川河流的走势。那线条并非寻常地图的写实,而是充满了某种玄奥的韵律,山峰如剑指苍穹,河流似龙蛇盘绕。图案的中心区域,也就是绢布保存相对完好的地方,赫然描绘着一尊巨大、古朴、三足两耳的鼎炉!鼎身线条雄浑厚重,其上似乎还铭刻着无数细密如蝌蚪的符文,透着一股镇压山河的磅礴气势!
而在鼎炉图案的上方,用一种极其古老、顾寒江只在家族残存古籍中见过的篆体,写着三个铁画银钩、力透绢背的大字——
**山河鼎!**
在这三个大字的下方,还有几行同样古老的小字,似乎是注解,但大部分字迹都被烟灰覆盖或烧毁,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零星的词句:
“……九鼎镇九州……气运所系……图分九份……合一……可得……”
“……离火位……南明……焚……”
“……乾天位……昆仑……”
最后一行字迹相对清晰,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宁为玉碎……勿……瓦全……”
顾寒江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爆裂开来!
山河鼎!果然是山河鼎!父亲书房暗格里的那份残图!名剑山庄顾家守护了不知多少代的秘密!那个招致灭门之祸的根源!
沈千山!司礼监!他们如此处心积虑,甚至不惜屠灭整个名剑山庄,就是为了这个?!
而父亲……父亲在最后关头,在冲天烈焰之中,竟然将这最关键的一份残图,藏在了倒塌的房梁之下?!他是在用生命守护这份秘密!他是在用这玉石俱焚的决绝,向自己传递着最后的警示和……希望?
宁为玉碎,勿为瓦全!
一股混杂着无边悲恸、滔天恨意和沉重责任的洪流,狠狠冲垮了顾寒江的心防!他死死盯着绢布上那尊古朴的山河鼎,盯着那残缺不全的注解,盯着父亲留下的最后八字血训,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汗珠,无声地滑过他沾满血污和烟灰的脸颊,砸落在手中焦黑的绢布上。
篝火跳跃,将他的身影投在洞壁上,拉长、扭曲,如同一个背负着沉重山岳的、孤独而绝望的复仇之魂。
苏檀静静地站在一旁,空洞的眼眸“望”着顾寒江的方向,似乎能感受到他灵魂深处那无声的咆哮和崩塌。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着头,仿佛在倾听着那无声的悲鸣。
许久,当顾寒江颤抖的身体渐渐平复,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时,苏檀才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
“你身上的‘千年玄冰’和‘寒潭幽兰’之毒……是顾家独有的‘玄冥掌’所留。能练成此掌,并伤你至此的……”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空洞的眼眸似乎穿透了虚空,落在某个遥远而冰冷的存在上,“……只有顾家的人,或者……得到了顾家核心传承的人。”
轰隆——!
苏檀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对顾寒江而言,却不啻于比刚才山河鼎残图更猛烈的惊雷!
玄冥掌!顾家不传之秘!非家主或下任家主继承人不得习练!威力霸道绝伦,中者寒毒入髓,无药可解!
能练成此掌伤他的……只有顾家的人?或者得到核心传承的人?
父亲……早已遇害!山庄核心弟子……尽数葬身火海!
一个冰冷、黑暗、如同毒蛇般缠绕他多时的恐怖念头,终于被苏檀这平静的话语,彻底撕开了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篝火的光芒之下!
名剑山庄的血案……那场突如其来的、将一切焚烧殆尽的大火……那将他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弑父”污名……
难道……难道凶手……竟真的出自顾家内部?!是某个掌握了核心传承的……叛徒?!
寒意,比体内的寒毒更刺骨、更绝望的寒意,瞬间冻结了顾寒江的四肢百骸!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苏檀那张平静无波的清秀脸庞,仿佛想从那双空洞的琥珀色眼眸中,找到一丝动摇,一丝破绽,证明这只是个荒谬的猜测!
然而,苏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山腹中一尊亘古存在的石像。篝火的光芒在她脸上跳跃,却无法驱散她眼底那永恒的迷雾,也映不出她内心丝毫的波澜。
“你……究竟是谁?”顾寒江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颤抖和凌厉的杀意。这个神秘的盲女,她知道得太多了!多到令人恐惧!她救他,真的是偶然?还是……另有所图?
面对顾寒江凌厉如刀的质问和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苏檀依旧平静。她缓缓抬起手,指向洞穴深处一个被阴影笼罩的角落。
“我住在这里,采药。”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平淡,重复着之前的回答,仿佛顾寒江的杀意只是拂面而过的微风。但她的手指,却稳稳地指向了角落阴影里,一个毫不起眼的、由几块岩石自然堆砌而成的小小神龛。
神龛里没有神像,只有一块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约莫一尺见方的黑色石板,静静地立在那里。
篝火的光芒勉强照亮了石板的边缘。
顾寒江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猛地投向那块石板!
当他的视线落在石板中央时,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那光滑的石板之上,没有神佛,没有祥云,只有一道深深的、笔直的、仿佛蕴含着无尽锋芒与决绝的——
剑痕!
那道剑痕,顾寒江至死也不会认错!
那是名剑山庄顾家剑法的至高奥义,也是父亲顾长空仗之纵横江湖、奠定江南武林魁首地位的绝技——“**一剑断江**”留下的独特印记!刚猛无俦,一往无前!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父亲……来过这里?!他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腹洞穴中,留下了这道剑痕?!
顾寒江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脑海中一片轰鸣!所有的愤怒、杀意、猜疑,在这道熟悉的、带着父亲气息的剑痕面前,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猛地看向苏檀,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巨大的困惑。
苏檀空洞的眼眸“望”着那剑痕的方向,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极其细微、极其复杂的表情,像是追忆,又像是某种深藏的悲伤。她缓缓收回手指,声音很轻,如同叹息,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十年前,大雪封山。一个受了很重内伤的男人,倒在山涧旁,被药气引来。他……留下了这道剑痕,还有一句话。”
她顿了顿,空洞的琥珀色眼眸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十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他说……”苏檀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一字一句地复述着,清晰得如同刻在石头上:
**“若他日有顾家血脉身负寒毒、心怀血海而来,此痕为证,可信此间主人。山河破碎,鼎图归一,方是……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