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篝火的光芒在洞穴的石壁上跳跃不定,映照着顾寒江脸上凝固的震惊。苏檀复述的那句话,如同带着父亲气息的烙印,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山河破碎,鼎图归一,方是一线生机……”顾寒江喃喃重复着,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父亲在十年前,身受重伤逃入此间,留下剑痕和预言……他早已预料到名剑山庄会有今日之劫?他口中的“一线生机”,指的就是这散落天下的“山河鼎”残图?

十年前……那时自己才多大?父亲又遭遇了什么?为何从未听他提起?这盲女苏檀,与父亲又是什么关系?为何父亲会说“可信此间主人”?

无数疑问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脑海中翻涌冲撞。然而,看着苏檀那张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庞,感受着她身上那股与世隔绝的疏离气息,顾寒江知道,追问是徒劳的。这个神秘的女子,如同这山腹中的幽兰,她的根扎在无人知晓的过去,她的秘密藏在永恒的黑夜之中。

他将目光再次投向那块刻着“一剑断江”痕迹的黑色石板,仿佛能感受到父亲当年留下这道剑痕时的决绝与悲怆。胸中的恨意与悲痛,在父亲跨越十年的警示下,渐渐沉淀、凝聚,化为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韧的东西。

活下去!找到所有的残图!揭开山河鼎的秘密!为名剑山庄三百七十二条人命,讨回血债!无论是外部的司礼监,还是内部的……叛徒!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块染着血与火的焦黑绢布,将变形的铜匣贴身藏好。这两样东西,如今是他背负的血仇,也是他唯一的希望。

“多谢……苏姑娘救命之恩。”顾寒江挣扎着,对着苏檀的方向,深深一揖。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嘶哑,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破釜沉舟般的平静。

苏檀空洞的眼眸转向他,脸上没有任何表示。她只是默默地走到药炉旁,从旁边一个藤条编成的药篓里,拿出几个用油纸包好的药包,放在顾寒江面前的茅草上。

“这是七日的‘九阳续命散’。每日一包,温水冲服,可暂时压制寒毒与余毒,减缓发作时的痛苦。无法根治,只能续命。”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平淡,仿佛在交代一件寻常小事。“你的筋骨之伤,至少需要静养三月。此地……不宜久留。”

顾寒江看着那几包不起眼的药散,心头五味杂陈。这药散,是他目前活下去的倚仗。他郑重地将药包收起,如同收起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明白。”他沉声道。姑苏已是天罗地网,司礼监的爪牙、官府的力量,甚至那些觊觎“山河鼎”秘密的江湖宵小,都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留在这里,只会连累这个救了他的神秘女子。

他需要离开,需要蛰伏,需要积蓄力量,需要……一个足以让他接近真相核心的身份!

京城!紫禁城!那个盘踞着猩红阴影的地方!

一个模糊而危险的计划,在他心中悄然成型。病弱谋士……或许,这是唯一能避开无数明枪暗箭,又能接近权力中心的身份!

“苏姑娘,”顾寒江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决然,“今日之恩,顾寒江铭记于心。若他日……顾某不死,必当厚报!”

苏檀没有回应他的承诺。她只是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洞穴入口的方向,仿佛在感知着外面世界的风雨。灰布衣裙在篝火映照下显得有些单薄,背影透着一股遗世独立的孤寂。

“外面的风雨很大。”她轻轻地说了一句,声音飘忽得如同叹息,“活下去。”

这三个字,像是一句祝福,又像是一句冰冷的预言。

顾寒江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似乎要将这山腹幽谷,将这神秘的盲女,将父亲留下的剑痕,都烙印在心底。然后,他不再犹豫,强忍着伤痛,咬着牙,一步步走向那狭窄、黑暗、通往未知风雨的裂隙出口。每一步,都带着刻骨的痛楚和沉重的决心。

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甬道之中,只留下篝火在空寂的洞穴里,孤独地燃烧。

……

秦淮河,画舫“揽月”。

夜已深沉,河面上的喧嚣渐渐沉寂,只余下画舫船舱内几盏琉璃宫灯散发出柔和却略显清冷的光晕。谢红药并未安寝,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寝衣,外罩一件薄薄的绀青色纱袍,坐在临窗的软榻上。窗外,是倒映着点点星火的沉沉河水。

她手中没有刀,只有一枚小小的、边缘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光泽的铜牌。牌面中央,那个繁复扭曲的“内”字徽记,如同毒蛇盘踞,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哑婆无声地侍立在一旁,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

谢红药纤细的指尖缓缓摩挲着铜牌冰冷的表面,桃花眼中一片深潭般的寒意。名剑山庄覆灭,顾寒江被冠以“弑父”污名亡命天涯,司礼监内厂高手折戟姑苏城外……这一桩桩一件件,如同投入深水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冰冷的涟漪。那个盘踞在紫禁城深处的阴影,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哑婆,”谢红药的声音很轻,打破了船舱的寂静,“你说,他下一步……会落子何处?”她的目光依旧落在铜牌上,仿佛在问哑婆,又像是在问自己。

哑婆浑浊的老眼抬起,看向谢红药。她没有在掌心写字,只是用枯瘦的手指,缓慢而坚定地,指向了北方——紫禁城的方向。然后,她的手指在空中虚划,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如同鼎炉般的形状。

谢红药的眼神骤然一凝!山河鼎!哑婆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沈千山的目标,从来都是那传说中的山河鼎!名剑山庄,只是他染指九鼎残图的其中一步!顾寒江的生死,不过是他棋盘上一颗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更深的忌惮在谢红药心中升腾。这个阉宦,他的野心……究竟有多大?

就在这时,船舱外传来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踏过船板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水绿色侍女衣裙、面容伶俐的少女悄无声息地掀帘进来,正是谢红药的心腹侍女,绿漪。她手中捧着一个用火漆密封的细长竹筒。

“小姐,”绿漪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鹞子’从京城传回的急讯。”

谢红药眸光一闪,伸手接过竹筒。指尖微一用力,脆弱的火漆应声而碎。她从中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桑皮纸,在灯下展开。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记录着数日来京城发生的几件看似寻常、实则暗流汹涌的大事:

其一,兵部左侍郎王崇焕因“贪墨军饷、贻误边事”获罪下狱,家产抄没,王党官员人人自危。

其二,户部尚书年迈乞骸骨,皇帝已准,接任人选悬而未决,各方势力暗中角力。

其三,北境传来急报,金帐王庭有异动,似有大规模骑兵调动迹象,边关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入京城。

其四,钦天监夜观天象,奏称“帝星晦暗,客星犯紫微”,朝野议论纷纷。

其五,司礼监掌印沈千山于三日前,秘密召见新科榜眼、翰林院编修林墨白,密谈近一个时辰,内容不详。

谢红药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前四条信息,最终牢牢地定格在最后一条上!

林墨白!新科榜眼!翰林院编修!一个清贵却并无实权的文官!沈千山为何要秘密召见他?还密谈一个时辰?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个名字,桃花眼中寒光流转。沈千山从不做无谓之举。他看中林墨白什么?是此人的才学?背景?还是……他背后所代表的势力?或者,此人本身就是沈千山布下的一颗重要棋子?

一个清流文官,如何与司礼监的滔天权势扯上关系?沈千山将他推向前台,意欲何为?搅动朝局?还是……另有所图?

谢红药放下密报,走到窗边,推开一扇雕花木窗。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吹动她鬓角的碎发。她望着北方那一片被重重宫阙遮蔽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天空,眼神锐利如刀。

京城的风,已经开始乱了。而那个猩红的阴影,正稳坐钓鱼台,悄然拨弄着风云。

“林墨白……”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刻入骨髓。或许,这就是沈千山落下的下一步棋?一个看似不起眼,却可能撬动整个棋局的关键支点?

……

紫禁城,司礼监值房。

烛火通明,将堆积如山的奏章映照得如同沉默的士兵。

沈千山依旧端坐在巨大的紫檀书案后。猩红的蟒袍在烛光下流淌着粘稠的血色光泽。他手中并未执笔,而是捏着一份薄薄的卷宗。

卷宗封皮上,只有三个墨色淋漓的小字:**谢红药**。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一页一页,缓慢地翻动着卷宗。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值房里异常清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玉石雕琢的面具,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眸,在跳跃的烛光下,映着纸上的文字,偶尔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涟漪。

卷宗记载详细:

谢红药,年约双十。来历不详,约五年前现身秦淮河畔,以一曲《惊鸿舞》及神秘莫测的刀法惊绝四座,迅速成为秦淮河上最炙手可热的清倌人。性情孤冷,极少与人深交。善舞,尤擅刀,其刀法迅疾诡谲,如新月流转,疑与失传已久的“月影流觞”有渊源。身边仅有一哑仆,形影不离。画舫“揽月”为其所有,背景成谜。曾于姑苏城外,格杀内厂番役数名……

当翻到记载其刀法疑似“月影流觞”的段落时,沈千山翻动纸张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瞬。深潭般的眸底,那点冰冷的涟漪似乎扩大了一丝。

“月影流觞……”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薄唇抿成一条更冷的直线。

他继续翻动。卷宗后面,是几张用细密工笔描绘的画像。画中人眉眼如画,身姿窈窕,正是谢红药。其中一张,是她身着月白舞衣,手持新月弯刀起舞的瞬间,刀光如练,身姿惊鸿。画师技艺精湛,将那份冷冽与妖异的美感捕捉得淋漓尽致。

沈千山冰冷的目光落在画中谢红药那双桃花眼上。那眼睛,在画师的笔下,潋滟多情,深处却藏着化不开的寒冰。这眼神……他似乎在某个久远的、早已被刻意遗忘的角落见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在他冰冷的心湖深处,极其短暂地漾开,随即被更深的冰寒吞噬。

他面无表情地合上卷宗,将其随手放在书案一角,与那些关乎国计民生的奏章堆放在一起,仿佛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林墨白那边,如何了?”沈千山的声音响起,冰冷平直,毫无波澜,仿佛刚才看的只是一份寻常的邸报。

侍立在一旁阴影中的魏忠立刻躬身,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恭谨:“回老祖宗,林编修天资聪颖,一点即透。奴才已将老祖宗教诲的‘为官之道’、‘制衡之术’悉数转达。他感恩戴德,言必称老祖宗再造之恩。只是……”魏忠的声音微不可察地迟疑了一下,“此人毕竟初入官场,清流习气未脱,对某些‘非常’手段,似乎……尚存疑虑。”

“疑虑?”沈千山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居高临下的漠然,“雏鹰离巢,总要经历风雨。见惯了血,自然就懂了。清流……呵。”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嗤,带着无尽的嘲弄。

“是,奴才明白。定会让他……尽快‘懂事’。”魏忠心领神会,深深垂首。

沈千山不再言语。他重新拿起朱笔,饱蘸了鲜红如血的朱砂。目光落在桌案上一份关于北境金帐王庭异动、请求增拨军饷的紧急奏折上。

烛火跳跃,将他苍白的侧脸和那身猩红的蟒袍映照得如同神魔。他手腕悬停,鲜红的墨汁在笔尖凝聚,欲滴未滴。

值房里,只有西洋座钟“咔哒、咔哒”的走时声,一声声,计算着时间,也计算着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

风雨,已在京城上空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