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京城,西郊,牡丹园。

暮春时节,园中千株魏紫姚黄正值盛放,碗口大的花朵重重叠叠,压弯了枝头。馥郁到近乎甜腻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与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仕女贵胄身上的脂粉熏香混合在一起,织成一张奢靡繁华的锦缎,笼罩着这座皇家御苑。

今日是淑妃娘娘设下的牡丹宴。名义上是赏花雅集,实则是为刚回京述职、圣眷正隆的靖北侯苏定方接风洗尘,亦是京城顶级权贵圈层一次心照不宣的势力展示与试探。

水榭临湖而建,四面轩窗敞开,将满园锦绣尽收眼底。主位之上,淑妃身着鹅黄宫装,云鬓高耸,珠翠环绕,笑容温婉端庄,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审度。她身侧,靖北侯苏定方一身玄色常服,未着甲胄,却自有一股久经沙场的铁血肃杀之气,端坐如岳。他面容刚毅,鬓角微霜,目光沉静如深潭,偶尔扫过席间众人,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锐利。

席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内阁次辅杨廷和须发皆白,正捻须与身旁的礼部尚书低声交谈,一派清流领袖的儒雅风范;武威侯赵匡胤声如洪钟,正与几个勋贵子弟笑谈着北境战事,豪迈中透着精明的算计;几位郡王、国公亦是谈笑风生,言语间机锋暗藏。看似一团和气,实则暗流汹涌,每一句笑语,每一个眼神,都在无形的棋盘上悄然落子。

谢红药坐在水榭角落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她今日未施浓妆,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烟霞色轻纱,发髻间斜插一支点翠流苏簪,清丽脱俗,与满园浓艳的牡丹和席间争奇斗艳的贵女们格格不入。她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桃花眼低垂,仿佛沉醉于杯中酒液的清冽,又似游离于这喧嚣之外。

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罗盘,无声地扫视着席间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主位上的靖北侯苏定方。这位手握北境雄兵、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实权侯爷,是各方势力竭力拉拢或忌惮的对象。他的态度,将极大影响京城的权力格局。谢红药需要观察,需要判断。

“红药姑娘一曲《惊鸿》,名动秦淮,今日盛会,何不让我等也一饱耳福?”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武威侯世子赵元朗,一身华贵锦袍,眼神放肆地在谢红药身上逡巡。

此言一出,席间不少目光都投向了角落。有好奇,有审视,也有毫不掩饰的轻慢。一个秦淮歌姬,即便顶着“天下第一舞”的名头,在这些真正的权贵眼中,也不过是助兴的玩物。

淑妃也含笑看了过来,眼神温和:“本宫也久闻红药姑娘舞姿绝世,今日若能得见,亦是牡丹宴增色。”

谢红药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桃花眼平静无波,深不见底,如同两泓映着繁华却不起波澜的寒潭。她放下酒杯,起身,对着淑妃和靖北侯的方向盈盈一礼,姿态优雅从容,不见丝毫媚态。

“娘娘、侯爷抬爱,红药献丑了。”声音清冷,如同玉磬相击。

没有丝竹伴奏。她只是缓缓走到水榭中央那片铺着波斯绒毯的空地上。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动了。

没有繁复的起手式,只是极其自然地一个旋身。月白的裙裾如同被无形的风骤然掀起,层层叠叠,绽放如一朵清冷的昙花。那旋身看似轻盈曼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仿佛瞬间抽离了周遭的喧嚣,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吸附在她身上。

紧接着,她的动作陡然加快!身姿如风中弱柳,又似穿花蝴蝶,在方寸之地辗转腾挪,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毫巅,充满了行云流水般的韵律。她的手臂舒展,时而如白鹤亮翅,时而如流云拂月,指尖划过空气,仿佛能带起无形的涟漪。

最令人心颤的是她的步伐。轻盈,迅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滞涩感,仿佛踏在某种玄奥的节点之上,步步生莲,却又步步惊心!那看似柔美的舞姿深处,隐隐透着一股凌厉的、如同刀锋出鞘般的锋芒!

席间原本的低声谈笑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抹在光影中舞动的月白身影所吸引。靖北侯苏定方原本沉静的目光,在谢红药踏出那奇异步伐的瞬间,骤然凝住!他握着酒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精芒!

谢红药的心神沉浸在一种奇特的韵律中。这《惊鸿舞》早已被她练至化境,融入骨髓。她看似在舞,实则心神高度凝聚,感知着席间每一丝气机的微妙变化。她能感受到那些或惊艳、或贪婪、或探究的目光,更能清晰地捕捉到主位上那两道截然不同的凝视——淑妃的温和中带着审视,而靖北侯的目光……那瞬间的凝滞和锐利,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她舞姿的屏障!

他看出来了!他认出了这步伐中暗藏的玄机!这绝非寻常舞步,而是脱胎于一种极其古老、近乎失传的……刺杀身法!

就在谢红药一个高难度的后仰折腰,如同惊鸿掠水般定格,即将收势的刹那——

“好!”

“彩!”

席间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赵元朗更是拍案叫绝,眼神更加炽热。

谢红药缓缓直起身,气息平稳,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舞姿未曾耗费她半分力气。她再次敛衽一礼,桃花眼低垂,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寒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靖北侯苏定方并未鼓掌,他只是缓缓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重新变得沉静深邃,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锐利只是错觉。他对身旁的淑妃微微颔首,声音沉稳:“此舞……确有惊鸿之姿,名不虚传。” 评价中肯,却听不出更多情绪。

谢红药退回角落,重新落座。哑婆无声地递上一杯温热的清茶。她接过,指尖冰凉。

试探,失败了?还是……引起了更深的警惕?

正当席间气氛因谢红药一舞而重新活跃,推杯换盏之际,水榭外通往花园的曲径上,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穿着青色七品鹭鸶补服、身形略显单薄的年轻官员,在两名内侍的引领下,步履匆匆地穿过盛放的牡丹花丛,朝着水榭快步走来。他面容清俊,带着浓浓的书卷气,眉宇间却凝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色和一丝初入官场的局促。正是新科榜眼,翰林院编修——林墨白。

他似乎来得十分匆忙,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官袍的下摆沾了些许尘土。他显然没料到宴席已经开始,而且规模如此盛大,席间皆是跺跺脚京城都要震三震的人物。当他看到水榭中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时,脚步明显慌乱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愕和不安。

“下官……下官翰林院编修林墨白,奉……奉旨前来,拜见淑妃娘娘,靖北侯爷!”林墨白在水榭外站定,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对着主位方向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

一时间,水榭内所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突然闯入、显得格格不入的年轻小官身上。

好奇,审视,玩味,不屑……种种目光交织,让林墨白感觉如芒在背,额角的汗珠滚落得更快。

谢红药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林墨白那张因紧张而微微发白的清俊脸庞上。原来,这就是沈千山秘密召见的那个新科榜眼?一个如此……青涩、甚至有些狼狈的年轻人?

沈千山看中他什么?他在这盘大棋中,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一枚棋子?还是一个……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掌控的弃子?

一丝冰冷的、带着审视的兴味,悄然划过谢红药深潭般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