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凛冽的朔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刮过荒凉裸露的戈壁滩,卷起漫天黄沙和碎石,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天空是铅灰色的,低低压着荒芜的地平线,看不到一丝暖意。极目望去,只有嶙峋的怪石、枯死的荆棘和偶尔几具被风沙半掩的、不知是人是兽的白骨,勾勒出一幅死寂而绝望的画卷。

这里是大胤王朝的西北边陲,通往北境雄关“镇北关”的最后一段荒原。再往前,便是终年苦寒、人迹罕至的极北之地。

一支由几辆破旧骡车和十来个形容枯槁、面黄肌瘦的流民组成的队伍,如同蠕动在戈壁上的蚯蚓,在狂风中艰难跋涉。骡车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车上堆着些破烂的行李和半死不活的老弱妇孺。徒步的男人们佝偻着腰,用破布蒙住口鼻,眼神麻木空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沙砾里,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迅速被风沙抹平的浅坑。

队伍最末尾,一个身影几乎完全融入了这群流民之中。他裹着一件肮脏得看不出原色、打着厚厚补丁的破旧羊皮袄,头上包着同样污浊的头巾,只露出一双深陷在眼窝里、却燃烧着两点不屈幽火的眼睛。正是顾寒江。

他拄着一根从枯树上掰下来的粗硬树枝,一步一顿,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寒风如同冰冷的毒蛇,无孔不入地钻进他单薄的皮袄,刺透他早已被寒毒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经脉。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无数冰针,刺得肺腑生疼,带出压抑不住的、带着血腥味的咳嗽。左肩胛下的旧伤在寒风刺激下,传来阵阵钻心的麻痒和刺痛。

三个月!青衣人给出的最后期限,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他必须在寒毒彻底爆发、将他变成一具冰雕之前,穿越这死亡戈壁,闯过镇北关,进入那传说中千里冰封的极北绝域,找到昆仑墟,找到火髓玉莲!

时间,是他最大的敌人。而身体的崩坏,是横亘在生路前最深的沟壑。

他怀里贴身藏着那枚冰冷的黑色“影”字令牌,以及那份染着名剑山庄血与火的焦黑残图。令牌的冰冷和残图的灼热,如同冰与火,时刻提醒着他背负的血仇和与魔鬼的交易。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顾寒江猛地弓下腰,用树枝死死撑住身体,才没有倒下。咳出的痰液带着暗紫色的血丝,瞬间被风沙卷走。他喘息着,抹去嘴角的血迹,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和惊恐的哭喊!

“狼!是狼!”

“天杀的!好多狼!”

“快!快上车!围起来!”

队伍瞬间大乱!只见前方不远处的风沙中,几点幽绿的光芒如同鬼火般亮起!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越来越多!伴随着低沉而充满饥饿的呜咽声,十几条瘦骨嶙峋、却凶残异常的戈壁狼,从风沙中显露出身影,呈扇形缓缓逼近!它们显然已将这队羸弱的流民视作了唾手可得的猎物!

绝望的哭喊和慌乱的奔跑加剧了混乱。骡子受惊嘶鸣,拉着破车乱冲乱撞。几个落在后面的老弱瞬间被狼群扑倒,凄厉的惨叫声混合着野兽撕扯皮肉的声音,在狂风的呜咽中显得格外瘆人!

顾寒江瞳孔骤缩!他现在的状态,连自保都勉强,更遑论救人!但眼睁睁看着这些同病相怜的流民被撕碎……

就在他内心挣扎、狼群即将扑向一个摔倒的孩童的瞬间!

一道灰影如同贴着地面滑行的闪电,以惊人的速度从流民队伍侧后方冲出!

那是一个同样裹在破旧皮袄里的身影,动作却矫健得与周围麻木的流民格格不入!他(她)手中没有武器,只有一根磨得尖锐的粗硬木棍!

灰影的目标极其明确——直扑那头冲在最前面、体型最大、獠牙滴着涎水的头狼!

“嗷呜!”头狼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反击,发出愤怒的咆哮,张开血盆大口,带着腥风扑向灰影!

灰影不闪不避,在狼吻即将触及的刹那,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猛地向侧面一滑!险之又险地避过致命撕咬!同时,手中那根尖锐的木棍,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全身的力量和一种刁钻狠辣的精准,狠狠捅进了头狼柔软的侧腹!

“噗嗤!”一声闷响!

“嗷——!”头狼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剧痛让它疯狂地扭动身体,锋利的爪子胡乱抓挠!

灰影一击得手,毫不恋战,猛地拔出木棍,带出一摊滚烫的狼血!身体如同灵猫般向后急退,险险避开头狼狂乱的反扑!

头狼受创,凶性大发,却因剧痛而动作迟滞!其他饿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血腥味刺激,攻势也为之一顿!

“快走!往西边石堆跑!”灰影发出一声短促、沙哑却异常清晰的低喝,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这声音……顾寒江心头猛地一震!虽然沙哑变形,但那股清冷平直的腔调……是那晚禅房中出现的青衣人?!他(她)竟然一直暗中跟着流民队伍?!

混乱的流民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喊着相互搀扶,跌跌撞撞地朝着西边不远处一片嶙峋的怪石堆涌去。

头狼的惨嚎激怒了整个狼群!它们放弃了其他目标,十几双幽绿的狼眼死死锁定了那个胆敢伤它们首领的灰影!低沉的咆哮汇聚成一片死亡的合奏!

灰影握紧了滴血的木棍,面对着缓缓围拢过来的狼群,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了一个极其古怪却异常稳固的防御姿态。那姿态,充满了野性的力量和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顾寒江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刺骨的寒意,眼中幽光闪烁。他没有跟着人群跑向石堆,反而握紧了手中粗糙的树枝,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挪到了灰影身侧后方。他无法战斗,但他的存在,至少能让这神秘的同伴少一分后顾之忧!这或许……也是他唯一能做的。

灰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身体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狼群失去了耐心!

“嗷呜——!”一声凄厉的狼嚎响起!

数条饿狼同时从不同方向猛扑上来!利爪獠牙在昏黄的风沙中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灰影动了!

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有最原始、最直接、也最致命的搏杀!

他(她)的身体如同陀螺般旋转、腾挪,每一次移动都险之又险地避开致命的撕咬!手中的木棍化作一道道模糊的灰影,精准无比地或戳、或扫、或砸!每一次击打都落在狼最脆弱的关节、腰腹、眼睛!

“咔嚓!”骨头碎裂的声音!

“嗷!”痛苦的狼嚎!

灰影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本能和一种……被千锤百炼过的杀戮技巧!他(她)在狼群的围攻中辗转腾挪,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看似随时倾覆,却总能以毫厘之差避开致命攻击,并给予凶狠的反击!

鲜血飞溅!狼毛纷飞!

不断有饿狼惨嚎着倒下,或被木棍戳穿眼睛,或被砸断腿骨!但更多的饿狼悍不畏死地扑上来!血腥味彻底激发了它们的凶性!

顾寒江拄着树枝,死死盯着战团,心脏狂跳。灰影的身手远超他的想象,但狼群的数量太多了!而且那头受伤的头狼,正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战团,似乎在寻找致命一击的机会!

就在灰影一棍扫飞一头扑向他(她)后颈的饿狼,旧力刚尽、新力未生的瞬间!

那头一直蛰伏的头狼,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股惨烈的腥风,悄无声息地从侧面死角猛扑向灰影的腰肋!时机把握得极其刁钻毒辣!

“小心!”顾寒江嘶声大吼!他想冲过去,身体却被寒毒和虚弱死死拖住!

灰影似乎也察觉到了致命的危机!身体猛地一拧,试图躲避,但头狼的速度太快!眼看那森白的獠牙就要咬穿他(她)的皮袄!

千钧一发之际!

灰影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她)竟不再闪避,反而将身体猛地迎向头狼扑来的方向!同时,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闪电般探出!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的闷响!

灰影的左手,赫然握着一柄仅有半尺长短、通体乌黑无光、形制极其古朴的短匕!匕首精准无比地从下至上,狠狠捅进了头狼张开的下颚,直贯入脑!

“嗷——!”头狼发出最后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轰然砸落在地!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

首领毙命!

剩余的饿狼发出惊恐的呜咽,攻势瞬间瓦解!它们畏惧地看着那个浑身浴血、如同杀神般的灰影,夹着尾巴,呜咽着退入风沙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战斗结束得如同开始般突兀。

风沙依旧呜咽,卷起地上的狼血和尘土。几具狼尸横陈,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灰影拄着滴血的木棍,剧烈地喘息着。宽大的皮袄被狼爪撕开了几道口子,露出里面同样破旧却染血的灰色内衫。他(她)缓缓转过身。

顾寒江终于看清了兜帽下那张脸——或者说,是半张脸。他(她)脸上同样蒙着一块灰扑扑的、沾着血污的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清冷的眼睛。瞳孔的颜色很淡,近乎一种无机质的浅灰色,如同被冰封的湖泊。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杀戮后的疲惫,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漠然,仿佛刚才那场生死搏杀不过是拂去了一点灰尘。

这双眼睛……顾寒江心头一凛!虽然与那晚雨夜中冰冷的审视不同,但这骨子里的漠然,如出一辙!就是他(她)!

灰影的目光扫过顾寒江,在他蜡黄的脸和剧烈起伏的胸口停留了一瞬,那浅灰色的眸子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她)没有说话,只是弯腰,用那把乌黑的短匕麻利地割下头狼一只还算完好的耳朵,用一块破布包好,塞进怀里。然后,他(她)走到那头狼尸体旁,拔出那柄乌黑的短匕,在狼皮上擦拭干净血迹,重新收回袖中。

做完这一切,灰影不再看顾寒江一眼,转身,朝着西边流民们藏身的石堆方向,步履蹒跚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去。背影在风沙中显得格外孤寂。

顾寒江看着灰影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颤抖的手和怀中冰冷的令牌。他知道,这并非同伴。这只是一个更强大的、暂时与他同路的……监视者与引路人。前往昆仑墟的路,才刚刚开始。而真正的凶险,恐怕比这戈壁狼群,更要恐怖百倍。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和沙尘的冰冷空气,拄着树枝,一步一步,艰难地跟了上去。身影融入漫天黄沙,如同两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飘向那未知的、风雪咆哮的北方。

……

揽月画舫,密室。

这里隔绝了秦淮河上的喧嚣与脂粉香,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冷的、类似松针和冰片混合的气息。没有窗户,四壁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泼墨山水,唯一的陈设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和两张太师椅。

谢红药换下了那身沾染了雨水泥污的月白衣裙,穿着一身素净的靛青色常服,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她手中捧着一杯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精致的眉眼,却遮不住那双桃花眼中深潭般的寒意。

在她对面,林墨白裹着一件干燥温暖的素色棉袍,蜷缩在另一张太师椅里。湿透的官袍早已被剥下,此刻他脸色依旧苍白,但洗去了污泥的脸庞恢复了清俊的轮廓。只是那双眼睛,依旧空洞,残留着巨大的惊惶和未散的绝望,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兔子,不安地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尤其是眼前这个美得不似凡人、气息却冰冷如刀的女人。

哑婆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无声地侍立在谢红药身后。

“林编修,”谢红药放下茶杯,瓷器与檀木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微响,打破了密室的寂静。她的声音清泠,如同冰泉流淌,没有任何寒暄客套,直指核心,“翰林院值房掀案,暴雨长街奔号,口中直呼司礼监掌印名讳……林大人好大的胆子。”

林墨白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眼中瞬间涌起更深的恐惧!他下意识地想要辩解,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翰林院那一幕,长街上的崩溃,如同最耻辱的烙印,被眼前这个女人轻描淡写地揭开!

“我……我……”他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助。

谢红药仿佛没看到他眼中的痛苦,继续用那冰冷的声线说道:“王崇焕贪墨军饷、结党营私的‘铁证’,想必魏公公已经让你‘润色’过了?滋味如何?”

轰——!

林墨白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谢红药!她怎么会知道?!这……这是司礼监最核心的机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眼前这个女人,究竟是谁?!是司礼监派来试探他的?还是……更可怕的存在?!

“你……你到底是谁?!”林墨白的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

谢红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案旁,拿起一份薄薄的、用火漆密封的信函。她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捻,火漆碎裂。她从中抽出一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纸,看也没看,直接递到林墨白面前。

林墨白颤抖着接过那张纸。当他的目光落在纸上的内容时,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纸上,赫然是王崇焕“贪墨军饷”的几笔关键账目的原始记录!与他看到的、那份被“加工”过的“铁证”不同,这份原始记录上,清晰地标注着几笔巨额款项的真正流向——并非王崇焕私囊,而是通过一个极其隐蔽的渠道,流向了……北境靖北军!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原始记录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批注:“……此款实为陛下密旨,用以补北境军械之缺,由王崇焕暗行。司礼监‘铁证’,乃截取片段,断章取义,构陷也。”

陛下密旨!构陷!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如同万钧雷霆,狠狠劈在林墨白脆弱的心房之上!原来如此!原来王崇焕非但不是贪官,反而是忠实地执行了皇帝的秘密任务!而司礼监,竟敢如此胆大包天,截留密旨信息,篡改账目,生生炮制出一桩惊天冤案!目的,就是为了扳倒王崇焕这个碍眼的清流重臣,并以此为突破口,震慑、清洗整个清流集团!

而他林墨白,就是被选中执行这肮脏构陷的……那把刀!一旦他在早朝上按照那份“铁证”奏劾王崇焕,不仅会将一位忠臣推向死路,更会彻底沦为阉党构陷忠良的帮凶,成为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罪人!

“不……不可能……这……这是假的!”林墨白如同抓着烧红的烙铁,猛地将那张纸丢开,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混乱而尖利刺耳,“你伪造的!你想害我!”

谢红药冷冷地看着他失态的崩溃,眼中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冰冷的嘲弄:“伪造?林编修熟读经史,精通翰墨,何不仔细辨认一下这笔迹?这印鉴?还有……这纸张的质地和水印?”

林墨白浑身剧震!他猛地扑过去,重新抓起那张纸,双手颤抖着,借着密室内明亮的烛光,死死盯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迹,每一处细节!越看,他的心越沉!那笔迹……分明是出自户部钱粮司一位老吏之手,他曾在档案中见过!那印鉴的细微磨损……那纸张特有的水印纹理……全都是真的!无法伪造!

这张纸,是铁证!是足以将司礼监、将沈千山钉死的铁证!也是……将他林墨白推向万劫不复深渊的催命符!

“为……为什么给我看这个?”林墨白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谢红药,声音嘶哑绝望,“你想让我做什么?拿着它去告发沈千山?我……我会死得比王崇焕更惨!我的家人……”

“告发?”谢红药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笑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林编修,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沈千山了。”她缓步走回主位坐下,目光如同两柄冰锥,刺穿林墨白脆弱的防御。

“这张纸,是给你的护身符,也是……你的投名状。”

“护身符?投名状?”林墨白茫然不解。

“有了它,魏忠再逼你,你便有了暂时周旋、甚至反制的底气。沈千山要的是一条听话的狗,不是一条会反咬主人的疯狗。”谢红药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人性的冷酷,“至于投名状……”

她顿了顿,从书案抽屉里又拿出一个更厚的卷宗,啪地一声,扔在林墨白面前的桌面上。

“打开它。”

林墨白颤抖着伸出手,翻开卷宗。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单、关系图、交易记录……涉及朝中六部、地方督抚、军中将领……甚至……几位郡王和国公!上面详细记录着这些人与司礼监之间隐秘的权钱交易、利益输送、以及……一些足以抄家灭族的阴私把柄!

这是一张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关系网!一张由沈千山亲手编织、覆盖了整个大胤王朝权力核心的巨网!而林墨白,这个小小的翰林编修,此刻正捧着这张网的……一部分脉络!

“这……这……”林墨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这卷宗里的任何一条泄露出去,都足以在朝堂掀起腥风血雨!

“看清这网上的结了吗?”谢红药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你的价值,不在于去告发谁,而在于……成为一颗嵌入这张网的钉子!一颗……能传递消息,能制造裂痕,能在关键时刻……松动整张网的钉子!”

“我……我只是一个编修……”林墨白的声音带着哭腔。

“翰林编修,清贵近臣,未来储相。”谢红药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你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掩护!沈千山想用你当刀,那你就当好这把刀!只不过,这把刀的刀柄,要握在我们手里!”

她站起身,走到林墨白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深潭般的桃花眼中,此刻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的幽光:

“林墨白,你面前只有两条路。”

“第一条,继续做沈千山的刀,按他的意思构陷王崇焕,然后背负千古骂名,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后,像垃圾一样被丢弃,身败名裂,累及家人!”

“第二条,做我的钉子!握紧这张护身符,进入这张网!在沈千山的眼皮底下,为我传递消息,收集证据!用你的笔,用你的位置,去撬动那张遮天巨网!或许九死一生,但至少……能死得像个人!像个读过圣贤书的人!”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烛火在谢红药绝美的脸上跳跃,投下摇曳的阴影,让她看起来如同掌控命运的女神,又如同诱惑灵魂堕落的魔女。

林墨白瘫坐在太师椅里,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他看着桌上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护身符”,看着那厚厚一叠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投名状”卷宗,看着眼前这个神秘而恐怖的女人……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他淹没。但这一次,在恐惧的最深处,在那被彻底碾碎的“本心”废墟上,一丝微弱却无比尖锐的、名为“不甘”和“愤怒”的东西,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岩浆,终于开始疯狂地涌动、翻腾!

他不想死得像条狗!更不想背负着构陷忠良的千古骂名下地狱!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谢红药,那眼神里,恐惧依旧浓重,却多了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如同困兽般的疯狂和……孤注一掷的决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鲜血从紧握的拳缝中渗出,滴落在昂贵的地毯上。

“我……我选第二条路!”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惨烈!

谢红药看着他眼中那点疯狂燃烧的火焰,冰冷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如同冰花绽放般的弧度。

“很好。”她缓缓坐回主位,声音恢复了清冷,“记住,从此刻起,你的命,你的笔,你的灵魂,都属于‘揽月’。你的代号——‘墨痕’。”

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目光投向密室紧闭的门,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木板,看到了那座盘踞在京城权力之巅的、猩红色的阴影。

“沈千山喜欢下棋,”她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那我们就陪他……下到底。只是这棋盘上的棋子,未必都甘心……任他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