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寅时三刻,紫禁城还沉睡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唯有奉天殿前的广场,被无数巨大的宫灯照得亮如白昼。冰冷的汉白玉地砖反射着灯火,如同凝固的寒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

文武百官身着各色朝服,如同沉默的潮水,按照品级高低,在御道两侧垂首肃立。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只有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和衣袍摩擦的窸窣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霾,眼神或凝重、或惶恐、或隐忍、或幸灾乐祸,目光的焦点,都不约而同地汇聚在御道前方,那个身着猩红蟒袍、如同血染丰碑般的身影上——司礼监掌印太监,沈千山。

他站在百官最前方,距离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金銮殿丹陛只有一步之遥。瘦削的身形挺直如松,猩红的蟒袍在灯火下流淌着粘稠的血色光泽。他微微垂着眼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玉石雕琢的面具。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眸,偶尔抬起,扫过寂静的广场,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瞬间冻结了几分。

在他身后半步,随堂太监魏忠低眉顺眼地侍立着,如同一条忠犬,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压抑的沉默持续着,每一息都像一年般漫长。直到——

“卯时初刻——上朝——!”

一声尖利悠长的唱喏,如同利刃划破凝固的空气,从高高的丹陛上传来!

沉重的、镶满鎏金铜钉的奉天殿正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向内洞开!露出里面金碧辉煌、却深不可测的殿堂!

“百官觐见——!”

随着第二声唱喏,沈千山缓缓抬起眼睑。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他整了整本就一丝不苟的蟒袍前襟,迈开了第一步。

猩红的蟒袍下摆拂过冰冷的汉白玉地面,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如同一个移动的、散发着冰冷威压的血色符号,引领着身后沉默的黑色潮水,一步步踏上那象征着权力巅峰的丹陛,步入那吞噬一切光明的、金碧辉煌的巨口。

……

奉天殿内,金龙盘柱,藻井辉煌。巨大的蟠龙金椅高高在上,年轻的皇帝端坐其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大半面容,看不清表情。两侧侍立的太监宫女垂首屏息,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

百官按班次肃立,山呼万岁。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带着一种空洞的回音。

“众卿平身。”皇帝的声音透过冕旒传来,听不出喜怒,带着一丝属于年轻人的清亮,却又被这深宫的沉重压得有些沉闷。

“谢陛下!”百官起身。

朝议开始。户部奏报江南水患赈济进展,兵部陈述北境金帐王庭异动的最新军情,工部请示皇陵修缮款项……一切按部就班,沉闷而压抑。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平静。真正的惊雷,尚未落下。

内阁次辅杨廷和,须发皆白,眉头紧锁,目光几次扫过站在勋贵班列前方、沉默如山岳的靖北侯苏定方,又掠过前排那抹刺目的猩红,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忧虑。

终于,当礼部尚书奏报完今秋科举事宜后,短暂的沉默笼罩了大殿。

就在这时。

沈千山微微侧身,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落在了文官班列后方,一个几乎被阴影笼罩的角落。

那里,站着林墨白。

他穿着崭新的七品鹭鸶补服,身形依旧单薄,脸色却是一种异样的惨白,不见丝毫血色。他低垂着头,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中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楚,试图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狂跳心脏和灵魂深处的尖叫。他能感觉到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在他的背上,冻结了他的血液。

来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翰林院编修林墨白。”沈千山那金石摩擦般的冰冷声音,在大殿中清晰地响起,不高,却足以让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所有人的心坎上,“陛下与诸位大人面前,将你近日稽查户部旧档所获之‘实情’,据实……奏来。”

“据实奏来”四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律和冰冷的威胁。

一瞬间!

整个奉天殿内,所有目光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聚焦在林墨白身上!有同情,有怜悯,有惊疑,有审视,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冰冷的等待!

杨廷和猛地看向林墨白,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焦急和无声的警告!苏定方沉静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带着一丝深沉的探究。勋贵班列中,武威侯赵匡胤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岳,瞬间将林墨白压垮!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冰冷的贴在背上。他想逃,想尖叫,想撕碎这身象征着尊贵的官袍!但沈千山那双深不见底、如同万丈寒潭的眼眸就在前方,冰冷地注视着他!魏忠那阴鸷的脸,王崇焕可能面临的凄惨下场,还有远在江南、毫不知情的家人……

“墨痕……”

一个冰冷的代号,如同魔咒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那个在揽月画舫密室中,如同魔女般的女人!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护身符”!那厚厚一叠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投名状”!

“林编修?”皇帝的声音从高高的金座上传来,带着一丝年轻的不耐,“沈卿让你奏事。”

林墨白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鞭子抽中!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惨白的脸上,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却布满血丝和惊惶的眼睛,空洞地看向前方。他的目光掠过那高高在上的蟠龙金椅,掠过沈千山那张冰冷如石雕的侧脸,最后……落在了文官班列前方,那个须发皆白、正用焦急和痛心目光看着他的老人身上——杨廷和。

杨阁老眼中的失望和沉重,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本心……”

“十年寒窗……圣贤书……”

“为官清正……不负君恩……”

父亲临终的嘱托,自己曾经的抱负,如同最恶毒的嘲讽,在耳边疯狂回响!

不!我不想死!我不想身败名裂!我不想连累家人!我……我只是想活下去!

一股混杂着巨大恐惧、无边屈辱和歇斯底里的疯狂,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岩浆,终于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绝望和……一种扭曲的、自毁般的决绝!

他猛地踏前一步!

这一步,如同踏碎了过去的林墨白,踏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臣……臣翰林院编修林墨白,有本启奏!”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异常尖锐地刺破了死寂的大殿!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怀中掏出了那份早已被他揉皱、又被冷汗浸湿的奏章!他不敢看杨廷和,不敢看任何人,只是死死盯着手中的奏章,用尽全身的力气,用一种近乎癫狂的、带着哭腔的尖利声音,嘶吼般念出那早已烂熟于心、却字字如刀剐心的“铁证”!

“臣奉旨稽查户部旧档,发现兵部左侍郎王崇焕,于景泰七年至九年,利用职权,伙同兵部武库司郎中李义、员外郎张迁等人,伪造军械采买文书,虚报价格,中饱私囊!累计贪墨军饷……白银一百二十七万两!”

“更有甚者!王崇焕为掩盖罪行,于景泰九年春,将其中三十万两赃银,秘密转移至其门生、扬州盐运使周文焕处,意图销赃!”

“臣……臣查获其往来密信三封,上有王崇焕私印为凭!更有武库司吏员王五,不堪良心谴责,留下血书指证,后……后‘畏罪自尽’!”

“王崇焕身为朝廷重臣,深受皇恩,却行此贪墨军饷、结党营私、祸国殃民之举!其罪罄竹难书!其心可诛!臣恳请陛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他自己的心脏!也捅向那位被诬陷的重臣!

当“畏罪自尽”四个字从他口中嘶吼而出时,他仿佛听到了灵魂彻底碎裂的声音!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奉天殿!

落针可闻!

只有林墨白那嘶哑的、带着哭腔的余音,在金碧辉煌的梁柱间回荡、消散。

杨廷和身体一晃,脸色瞬间变得灰败,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他死死盯着林墨白,仿佛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清流一脉的官员,更是如同被扼住了喉咙,脸色惨白,眼中充满了愤怒、屈辱和……兔死狐悲的绝望!

勋贵班列中,则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和幸灾乐祸的低语。武威侯赵匡胤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

高坐金銮的皇帝,冕旒下的面容看不真切,但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节却微微泛白。

沈千山依旧微微垂着眼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指控与他毫无关系。只有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成了。

一颗棋子,终于染上了无法洗刷的墨色,牢牢钉在了棋盘上。

“王崇焕!”皇帝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冰冷的寒意,“林爱卿所奏,你有何话说?!”

被点名的是站在武官班列中后段、一个身形微胖、面容刚毅的中年官员。正是兵部左侍郎王崇焕!此刻,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充满了被构陷的滔天怒火和巨大的冤屈!他猛地出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下!臣冤枉!天大的冤枉!”王崇焕的声音因愤怒和激动而颤抖,“林墨白所奏,纯属构陷!是血口喷人!那些所谓的‘密信’、‘血书’,皆是伪造!那贪墨的军饷,实为……”

“住口!”

一声冰冷平直、如同金铁交鸣的断喝,打断了王崇焕的辩解!

沈千山缓缓抬起眼睑,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眸子,第一次毫无遮拦地、冰冷地看向跪在地上的王崇焕。目光如同万载玄冰,瞬间冻结了王崇焕所有的愤怒和话语!

“王侍郎,”沈千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和令人无法抗拒的威压,“陛下面前,咆哮朝堂,成何体统?林编修身为翰林清贵,奉旨稽查,证据确凿,岂容你空口白牙,妄言构陷?”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丹陛之上,“陛下,王崇焕罪证确凿,且当殿咆哮,藐视天威。臣以为,当立即革职,锁拿下狱,交三司……严审!”

“严审”二字,如同死亡的丧钟,重重敲响!

“臣附议!”

“臣附议!”

沈千山话音一落,如同打开了闸门!数名依附于司礼监的御史言官和吏部、刑部的官员立刻出列,声音洪亮,气势汹汹!

清流官员们脸色惨白,想要出列辩驳,却在沈千山那冰冷目光的扫视下,如同被扼住了喉咙,无人敢动!杨廷和须发颤抖,老泪纵横,却也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刺破掌心!

年轻的皇帝看着跪在下方、脸色灰败、眼中充满绝望和哀求的王崇焕,又看了看那些群情汹汹的附议官员,最后目光落在了前排那抹刺目的猩红和依旧面无表情的沈千山身上。冕旒下的眉头深深皱起,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和……深藏的无力感。

沉默,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着金銮殿。

“准奏。”最终,皇帝疲惫而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王崇焕……革去兵部左侍郎之职,交三司会审。退朝。”

“退——朝——!”

尖利的唱喏声再次响起。

王崇焕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被如狼似虎的殿前侍卫粗暴地架起拖走。他最后绝望而悲愤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依旧站在殿中、脸色惨白如鬼的林墨白身上!

那目光,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林墨白浑身剧烈一颤!如同被那目光烫伤,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般扎在他背上——鄙夷、唾弃、仇恨、幸灾乐祸……他像一只被剥光了羽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丑陋秃鹫,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随着退朝的百官浑浑噩噩地走出奉天殿的。刺眼的阳光照射下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浑身冰冷刺骨。脚下金砖铺就的御道,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就在他即将走出宫门的瞬间。

一个穿着深紫色宦官服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是魏忠。

魏忠那张阴鸷的脸上,此刻堆满了虚假的笑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令人作呕的亲昵和毫不掩饰的得意:“林编修,哦不,林大人!今日金殿之上,真是……一鸣惊人啊!老祖宗对你今日的表现,很是满意!放心,你的前程,包在咱家身上!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哈哈哈……”

那刺耳的笑声,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林墨白千疮百孔的灵魂!他猛地攥紧了袖中那枚坚硬冰冷的东西——那是谢红药给他的“护身符”,那张记录着王崇焕冤情的原始凭证!此刻,它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

“滚开!”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不受控制地从林墨白紧咬的牙关中迸出!他猛地推开魏忠,踉踉跄跄地冲出宫门,冲入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仿佛身后有无数恶鬼在追赶!

魏忠被推得一个趔趄,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转为阴沉。他盯着林墨白狼狈逃窜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和鄙夷。“哼,不识抬举的东西!”他啐了一口,整了整衣袍,转身朝着司礼监的方向走去。

……

揽月画舫,密室。

谢红药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秦淮河。夕阳的金辉洒在河面上,映照着她绝美却冰冷如霜的侧脸。哑婆无声地侍立一旁。

绿漪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和兴奋:“小姐,宫里传出的消息!成了!林墨白当殿奏劾,王崇焕已被革职下狱!清流那边……彻底乱了阵脚!”

谢红药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窗棂,声音清冷:

“墨痕已染,钉子入木。接下来,该看这张网……如何收紧了。”

她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用火漆密封的信函。

“把这封信,送去靖北侯府后门,交给那个瘸腿的老花匠。”她将信递给绿漪,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告诉侯爷,他想要的那份‘边事疏漏’的证据,就在里面。还有……‘揽月’的诚意。”

绿漪接过信,郑重地点点头:“是,小姐!”

谢红药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抹残阳如血,仿佛预示着京城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她轻轻抚摸着袖中那柄冰冷的新月弯刀,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沈千山,你的棋盘……该轮到我们……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