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走出殿门时,晚风吹动他玄色的衣摆,袖口残留的药味混着殿内未散的龙涎香,在暮色里洇开一道清冽的痕。
“永安王!”
“留步。”
内侍尖细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赵珩脚步微顿。
转身时正见皇帝的贴身太监李德全捧着一盏明黄灯笼走来,灯穗在风中轻轻晃动:
“陛下口谕,今晚在倚兰殿设家宴,特命奴才来请公主移驾。”
家宴。赵珩眸色微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墨玉——那是先帝亲赐,曾伴他熬过无数个北疆的寒夜。
皇帝登基以来,宗室宴饮多在太和殿,这般私下召她至寝殿附近的倚兰殿,倒是头一遭。
“有劳李公公。”他颔首,墨玉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
倚兰殿的灯火比金銮殿柔和许多,殿内只设了两张小几,皇帝已换下龙袍,着一身常服。
见赵珩进来,他抬了抬手,语气带着几分难得的随意:“来,臣弟,坐吧,没外人。”
殿中弥漫着淡淡的松木香,与皇帝惯用的龙涎香不同,倒像是赵珩自己府里常燃的安神香。
他依言在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菜肴——
“尝尝这个,”皇帝端起汤盅,亲自给他舀了一勺,“御厨新学的方子,说对咳疾有好处。”
赵珩握着汤盅的手微微一滞。
他低头吹了吹汤面,热气氤氲了眼底的情绪:“谢陛下挂心,臣弟,旧疾不妨事。”
“不妨事?”皇帝放下汤勺,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三个月不睡安稳觉,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方才在殿上,你咳得那几声,当朕听不见?”
烛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殿壁上。
赵珩沉默片刻,才低声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只是连珠铳改制迫在眉睫,北疆入冬早,若是延误……”
“朕知道。”皇帝打断他,声音缓和下来,“火器局的事,你做得很好。
赵瑾那小子,就是被朕惯坏了,眼里容不得人,总想着走歪门邪道。”
他端起酒杯,遥遥向赵珩示意,“今日之事,辛苦你了。”
赵珩连忙举杯回敬,黄酒入口温热,却驱不散心底那点因皇帝坦诚而泛起的涟漪。
他知道,皇帝看似温和,实则心思深沉,今日这顿家宴,绝不仅仅是为了赏功。
“陛下言重了,”他放下酒杯,语气恭敬却疏离,“臣为皇室宗亲,为朝廷效力,本是分内之事。”
皇帝看着他,忽然笑了:“赵珩啊,你这性子,倒是跟你母妃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当年她在宫里,也是这样,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肯多说一句。”
提到母妃,赵珩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自母亲早逝,这是皇帝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她。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炭火烧裂的轻响。
“皇兄……”赵珩喉头微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罢了,不说旧事了。”
皇帝摆了摆手,似乎也觉得气氛沉郁,“说说吧,火器局改制方案,你何时能大批制作运往北疆?”
话题陡然转回朝政,赵珩立刻收敛心神,条理清晰地答道:“回陛下,臣想亲自挑选匠人,顺便勘察几处关隘,看看新火铳的实战效果。”
“亲自去?”皇帝挑眉,“你这身子……”
“臣无碍。”赵珩语气坚定,“北疆苦寒,臣曾在那里长大,比任何人都清楚那里的凶险。
火器若是出了差池,将士们拿什么去守国门?”
他的眼神亮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热忱,“臣答应过先帝,要让赵国的火器称雄天下,就一定会做到。”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烛火在他眼中映出两点光亮。
许久,他才缓缓点头:“好,朕准了。
只是你要答应朕,务必保重身体。北疆的事,急不得。”
“臣遵旨。”
宴后,皇帝留赵珩在殿中下棋。棋盘摆开,黑白子在青瓷盘上错落成局。
赵珩执黑先行,落子沉稳,每一步都暗藏玄机,如同他在朝堂上的布局。
皇帝执白应对,看似随意,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截断黑棋的去路。
“你这棋风,跟你的人一样,看着温和,实则步步紧逼。”
皇帝落下一子,看着棋盘上逐渐被蚕食的黑棋,笑道。
赵珩抬眸,烛光下他的脸色似乎好了些,眼中却带着一丝自嘲:“陛下谬赞了。
臣不过是……习惯了先为自己谋一条退路罢了。”
“退路?”皇帝捻起一枚白子,悬在半空,“你如今手握火器局,又得朕信任,还需要退路?”
“臣不敢。”赵珩垂眸,看着棋盘上的死局,“只是臣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陛下,臣所求的,从来不是权位,只是想让那些在北疆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能有更好的兵器,能活着回家。”
皇帝手中的白子“啪”地落下,正好堵住黑棋最后一条生路。
他看着赵珩,眼神复杂:“赵珩,你可知,朕为何偏偏信你?”
赵珩抬起头,眼中满是疑惑。
“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皇帝叹了口气,伸手拂乱了棋盘,黑白子散落一地。
“他们争权夺利,眼里只有龙椅,只有自己的荣华富贵。
可你不一样,你心里装着的是江山,是百姓。”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当年先帝临终前,拉着朕的手说,永安王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性子太过刚直,让朕务必护着你。
如今看来,先帝是对的。”
赵珩猛地站起身,对着皇帝的背影深深一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
“起来吧。”皇帝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威严,“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吧。记住,朕等你的好消息。”
“臣遵旨。”赵珩再拜,转身走出倚兰殿。
马车内,赵珩靠在车壁上,闭上眼。脑海里闪过皇帝方才的话语,还有母亲模糊的面容。
他知道,皇帝的信任是恩宠,也是枷锁。
但他没有退路。
他轻轻抚摸着腰间的墨玉,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先帝的温度。
北疆的风,火器的光,还有那些埋骨他乡的兄弟……这一切,都推着他必须走下去。
马车辘辘驶过长街,驶向沉沉夜色。而倚兰殿内,皇帝依旧站在窗前,看着赵珩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李德全轻声问:“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皇帝没有回头,只低声道:“李德全,你说,朕把火器局交给赵珩,到底是对是错?”
李德全打了个寒颤,连忙低下头:“陛下圣明,自有决断。”
皇帝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罢了,不说了。
去把永安王落下的那枚黑子找来,朕瞧着,倒是块好玉。”
李德全应声而去,殿内只留下皇帝一人。
这一夜,君心臣影,各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