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刺眼的阳光透过车窗,将陈默从混乱的梦境中彻底拽回现实。脸颊上那点冰凉的湿意仿佛还在,提醒着梦中杨曼绝望的泪眼和那个关于孩子的沉重质问。他甩甩头,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思绪驱散。车窗外,久违的艳阳慷慨地洒满山谷,暂时驱散了连日的阴霾和雨水的冰冷,也让人看到了一丝渺茫的希望——至少,暂时不用担心新的塌方了。

然而,这份短暂的晴朗并未驱散笼罩在团队上空的阴云。他刚推开车门,脚还没完全踩实泥地,李思娇尖利又充满怨毒的声音就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了过来:

“肯定少了!食物绝对少了!现在好了,一点不剩,肚子还饿得咕咕叫!顾瑶!乔丽!你们俩说说怎么办吧?!”她双手叉腰站在陆巡车尾,矛头直指刚从车上下来的顾瑶和乔丽,仿佛她们是造成食物短缺的罪魁祸首。

乔丽低着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要不……问问吕胜和孙淼?他们那……还有没有多余的?”

李思娇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充满了鄙夷:“我早问过了!吕胜嘴上说没有,谁知道他是不是偷偷藏了给孙淼?你们俩可别忘了,这些零食本来就是他们买的!当初说把两个车的食物都集中起来的时候,他们肯定藏私了!绝对是!”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

顾瑶的脸色沉了下来。她看着李思娇,语气带着压抑的怒意和一丝疲惫:“李思娇,就算人家真的私下藏了点吃的,我们也没权利责怪人家。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他们自己花钱买的,愿意分给我们一部分,已经非常够意思了。我们没出钱,没资格要求更多。”

“凭什么?!”李思娇的音调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们现在是一个团队!就该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他们藏东西就是自私!就是不顾大家的死活!”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吕胜和孙淼从他们自己那辆陆巡的方向走了过来,显然听到了后面的话。孙淼性格本就直爽,此刻更是柳眉倒竖,几步冲到李思娇面前,指着她的鼻子毫不客气地开火:

“李思娇!你就是个小人!我和吕胜对天发誓,所有零食都拿出来给你们分了!一个渣都没剩!你背后还这么嚼舌根子污蔑我们?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真藏了,关你屁事?那是我们自己的钱买的!给你是情分,不给你是本分!别给脸不要脸!得寸进尺!”

这一通劈头盖脸、火力全开的痛骂,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噎得李思娇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一时竟找不到词反驳。她大概没想到平时看起来还算好说话的孙淼,爆发起来如此厉害。

顾瑶赶紧站到两人中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好了!都少说两句!突发这么多状况,大家情绪都很紧绷,压力都大,理解一下!现在吵架能吵出吃的来吗?”

乔丽带着哭腔,小声嘟囔着,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少说两句有什么用……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天又快黑了……晚上吃什么?怎么熬?”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慌。

李思娇被孙淼骂得下不来台,又被顾瑶训斥,一腔邪火无处发泄,猛地转向刚从Q5旁走过来的陈默,把矛头对准了他,声音尖刻得像刀片:“哼!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带冒烟的王八蛋偷了我们的吃的!诅咒他吃东西噎死!喝水呛死!”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冲锋衣内袋里那三包坚果,硬硬的棱角膈着皮肤。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懒得看李思娇一眼,径直走到陆巡后备箱旁,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冰凉的液体暂时填充了空荡荡的胃,带来一阵虚假的饱胀感,随即是更深的空虚。

“默哥醒了?”吕胜走过来打招呼,脸色也不太好,显然被刚才的争吵影响了心情。

孙淼看向陈默,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焦虑和期待:“默哥,今天救援会到吗?这都第三天了……”她的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连李思娇都暂时闭上了嘴,目光紧紧盯着陈默。

陈默拧上瓶盖,目光投向远处依旧被泥土和碎石阻塞的道路尽头。他需要给出一个判断,一个能暂时稳住人心,哪怕只是虚假希望的判断。

“这条路塌方,很可能不止我们眼前看到的这一段。”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冷静分析感,“如果只是我们这段,救援的车辆应该早就到了。之所以一天一夜都没等到,最大的可能,是前方和后方都有多处山体滑坡。路政的车都被挡在外面了。清理需要时间。”

这个分析合情合理,但也让众人心头那点因为天晴而燃起的希望火苗,瞬间黯淡了许多。未知的等待,被拉得更长了。

“哼,分析得头头是道!”李思娇却不买账,她像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几步冲到陈默面前,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子,“陈默!你少转移话题!我问你!我们不见的那三包坚果,是不是被你偷吃了?是不是你?!”

陈默终于抬眼看她,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漠然,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他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反而对顾瑶说道:“没吃的?那就饿着。”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顾瑶被他这近乎冷漠的态度噎了一下,有些气恼,声音也提高了些:“陈默!都这种时候了,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想想办法啊!两个车真的一点能填肚子的都没了!晚上怎么办?”

陈默从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里,低头用打火机点燃。他深深吸了一口,缭绕的烟雾暂时模糊了他疲惫的脸。他吐出一个烟圈,声音在烟雾中显得有些飘忽:“喝水吧。饿一晚,死不了人。”

“你——”顾瑶气得胸口起伏,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就这样干等着饿死?”

陈默摇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愤怒的李思娇,怯懦的乔丽,焦虑的孙淼,沉默的吕胜,还有失望又带着一丝恳求的顾瑶。他再次清晰地重复:“没有。今晚就这么熬过去。我判断明天无论如何救援也该到了。这里离六库也就一百四十公里左右,坚持一下。”这话像是对所有人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顾瑶紧追不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万一……万一明天救援还是没来呢?我们怎么办?”

陈默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口袋里的坚果和昨天分到的、一口未动的士力架巧克力,是他最后的底牌。不到山穷水尽,绝不能动。他掐灭烟头,转身走向那辆沉默的黑色坟墓——奔驰轿车。

司机大哥的情况似乎比早上更糟了。他费力地睁开眼,眼神浑浊而涣散,嘴唇干裂起皮,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兄弟……我……可能……不行了……我……”

“别瞎想!”陈默打断他,语气刻意带上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像是在给他打气,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三年前,我在阿尔金山自驾,遇到一个兵哥哥。他开大卡车运送物资,转弯时车头冲出了悬崖,就悬在半空!整个驾驶舱就他一个人!他怕自己一动,车就彻底掉下去,硬生生在驾驶座上坐了三天三夜!没吃没喝没睡!最后,救援队来了!他也得救了!”他顿了顿,看着司机大哥的眼睛,加重语气,“你也一样!坚持住!明天救援肯定到!我向你保证!”

司机大哥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光似乎又凝聚起来一点。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嘴唇哆嗦着,重重地点了点头,喃喃道:“真……真的……会有人来?”

“会!”陈默斩钉截铁,拿起那块被遗忘的、只被咬掉一小角的压缩饼干,塞到他颤抖的手里,“相信我!先把这个吃了!补充体力!”

司机大哥用尽力气攥紧了饼干,艰难地送到嘴边,咬下一小块,随即被干硬的碎屑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整个身体都在抽搐。陈默连忙拧开一瓶新的矿泉水,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水,才勉强压下去。

傍晚时分,铅灰色的云层再次从四周的山峦后翻涌上来,迅速吞噬了夕阳的余晖,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去。汉兰达那四个男人,像掐准了饭点一样,又一次端着空泡面桶,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兄弟,再帮个忙,烧点水?”疤脸男扬了扬手里的面桶,语气理所当然。

这一次,陈默没有立刻动手。他盯着他们手里的泡面桶,眼神锐利如刀,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力:“做个交易吧。”

疤脸男一愣:“啥交易?”

“我们一点吃的都没了,你们也免费用了我们好几次炉头和气罐。”陈默指了指身后或站或坐、眼巴巴看着这边的同伴们,“现在,总不能让六个人饿着肚子,眼巴巴看着你们四个吃得香吧?这不太地道。”

疤脸男脸上那点虚伪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换上不耐烦的神色:“不就借你个炉头气罐吗?开个价!我们买了行不行?”他一副“能用钱解决都不是事”的架势。

“就要泡面!”李思娇一听“泡面”两个字,像打了鸡血,瞬间忘了刚才的争吵,从车边跳起来尖声叫道,“给泡面!其他免谈!贵贱不卖炉头!”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对食物的极度渴望,甚至带着一丝疯狂。

汉兰达里那个面相凶狠、身材壮硕的男人顿时火了,上前一步,指着李思娇骂道:“废什么话!就问你们给不给用?不给信不信老子们自己动手拿?!”他眼神凶狠,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吕胜一步就跨到了陈默身前,毫不畏惧地迎上那壮汉的目光,身体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声音低沉而充满火药味:“你动一下试试!我保证让你后悔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空气仿佛凝固了。

领头的疤脸男显然不想在这种地方真起冲突,他眼珠转了转,脸上又堆起假笑,打圆场道:“哎哎哎,别伤了和气嘛!兄弟们消消火!”他转向陈默,装出一副苦相,“我们泡面也不多了,真没骗你们!中午都省了没吃,一天就两顿。我们要是有余粮,谁愿意委屈自己的肚子不是?大家互相理解一下嘛!”

陈默不为所动,目光紧盯着他:“我们不多要,两桶泡面。我和吕胜饿着没关系。给几个女孩子弄点吃的。从六库到这里才多远?塌方的消息肯定传出去了,明天救援必到。就当行行好,如何?”他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但眼神里的坚持不容置疑。

吕胜反应极快,立刻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四张百元大钞,“啪”的一声拍在陆巡的引擎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两百块一桶!热水管够!你们要不同意,今晚你们也别想用热水泡面了,抱着面饼干啃吧!”他的声音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红彤彤的票子在昏暗的天色下异常醒目。疤脸男的眼睛瞬间亮了,贪婪的光芒一闪而过。他旁边的几个同伴也明显意动,互相交换着眼色。

疤脸男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动作麻利地一把抓过那四百块钱,迅速揣进兜里,仿佛怕对方反悔。然后爽快地抽出两桶泡面,递了过来,嘴上还虚伪地说着:“哎呀,钱不钱的无所谓,这不都赶上了嘛,缘分!都是缘分!来来来,水快烧上吧!”

陈默心里冷笑:去你妈的缘分!他强忍着恶心,接过那两桶用天价买来的泡面,默默地开始烧水。

水开,泡面。浓郁的、带着人工香精味道的热气升腾起来,在这绝望的山谷里,竟成了一种奢侈的诱惑。陈默将泡好的两桶面端到顾瑶她们面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顾瑶,你和孙淼分一桶。李思娇,你和乔丽分一桶。今晚只能这样了。”

孙淼看着面,又看看吕胜,小声问:“为什么我和吕胜不能分一桶?”

吕胜立刻接口,拍了拍肚子,故作轻松:“我和默哥不吃!我们大老爷们扛饿!你们女孩子赶紧吃,别凉了!”他顿了顿,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那个……要是汤多……给我们哥俩留点汤就行,暖暖胃。”

顾瑶立刻摇头反对:“不行!吕胜你和孙淼吃一桶!另一桶给李思娇和乔丽!我不饿!”她的态度很坚决。

吕胜连忙摆手:“顾瑶你别这样,我和默哥真没事……”

“都别争了!”陈默直接打断,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疲惫中透出的威严,“按我说的办!吃完都回车上去休息!保存体力!明天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语气中的不容置疑,让顾瑶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

吕胜叹了口气,递给陈默一支烟:“默哥,走,边上抽根烟去。这玩意儿顶饿。”

两人走到稍远一点的碎石堆旁,远离了那诱人的泡面香气和压抑的人群。烟头的红光在暮色中明明灭灭。

吕胜狠狠吸了一口烟,压低声音,脸上伪装出来的轻松彻底消失,只剩下深重的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默哥,你跟我说句实话……明天救援……真有把握吗?要是再没吃的……明天晚上……怕是真挺不过去了吧?”他问出了压在心底最沉重的问题。饥饿的阴影,已经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了每个人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