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冰冷的雨水终于停了,只留下满目疮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腐烂植物的气息,混合着柴油泄漏的刺鼻味道。陈默站在泥泞里,脚下是粘稠、深褐色的泥浆,每一步都像踩在胶水里。他面前,那台视若珍宝、承载着重要数据的服务器机箱,此刻正以一种屈辱的姿态半埋在泥水里,外壳变形,接口处塞满了淤泥,宣告着彻底的报废。

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窜上脊背,比丙察察的夜雨更刺骨。他昨晚怎么就鬼使神差,为了腾地方,把它放在了车外?懊悔像毒蛇噬咬着他的心。

“这钱我肯定不能让顾瑶赔给我。”他抹了把脸上残留的雨水和泥点,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昨晚既然我决定把服务器放外面,就该为自己的疏忽负责。”顾瑶能主动提出赔偿,这份担当确实像阴霾里透出的一丝微光,让他心头酸涩地一暖。他强迫自己挺直腰背,努力挤出一点故作轻松的痕迹,嘴角扯出一个疲惫的微笑:“算了,本就是淘汰的二手货,不值钱。就这样吧。我去用炉头烧水,弄点吃的。泡面……只剩三桶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那辆伤痕累累的丰田陆巡,顾瑶、李思娇和乔丽都缩在里面。“你们三个对付吃一口。吕胜那边还有零食,他和他女朋友孙淼,不用担心。”

“你呢?”陆巡的后车窗降下,露出顾瑶清丽却写满担忧的脸庞。她秀气的眉头紧锁着,“你把我们都安排好了,你吃什么?”

陈默指了指自己那辆同样溅满泥浆的奥迪Q5后备箱:“我还有红牛。没事,我不饿。”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两罐高糖饮料真能填饱辘辘饥肠。

顾瑶的眼神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那里面复杂的情绪——感激、忧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让陈默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她没再多问,只是推开车门下来,主动帮他从后备箱里取出折叠炉头和一个小型气罐。“我帮你吧。”

烧水的过程在沉默中进行。炉头微弱的蓝色火焰舔舐着壶底,发出轻微的“呼呼”声。水汽升腾,却驱不散四周弥漫的沉重。李思娇和乔丽始终像受惊的兔子,躲在陆巡宽大的车厢里不肯下来,连泡好的面都需要顾瑶小心翼翼地端到车窗边递进去。李思娇甚至抱怨着面不够烫,乔丽则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神怯怯地瞟着车外泥泞的世界。

吕胜从陆巡里钻出来,手里拿着两包混合坚果,塞到陈默手里:“默哥,给,垫垫肚子。”这个身材壮实的男人是陈默多年的朋友,性格爽朗,此刻脸上也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陈默道了声谢,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坚果。他拿着其中一包,走向前方那辆被巨石和泥土掩埋了近一半的黑色奔驰轿车。驾驶座上的男人脸色灰败如纸,嘴唇干裂,豆大的冷汗不断从额角滚落。他的双腿被严重变形的车体死死卡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痛苦的抽搐。副驾驶座上,一个隆起的轮廓被一件染血的白色大衣覆盖着,无声地诉说着灾难降临时的惨烈。

“大哥,吃点东西。”陈默把坚果递到司机手边能碰到的地方。

司机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陈默,眼神涣散而绝望,他虚弱地摇摇头,声音气若游丝:“兄弟……谢谢……真……吃不下……”他看了一眼副驾的方向,浑浊的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陈默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默默地把坚果放在司机手边,没再劝。至此,他们两辆车所有的主食——泡面、面包——都已消耗殆尽。后备箱里,只剩下零星散落的几包零食、几块巧克力和几瓶孤零零的矿泉水。救援何时能到?这个未知数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临近十点半,汉兰达车上的四个男人又晃悠了过来。为首的那个脸上有道疤,眼神带着点油滑。“兄弟,再借个火,烧点水呗?”他扬了扬手里的泡面桶。天空的云层似乎比清晨薄了一些,远处灰蒙蒙的天幕上,甚至破开了一小块稀罕的、水洗般的湛蓝。

陈默沉默地点头,重新点燃炉头。天晴,意味着暂时不会有新的泥石流和塌方,这勉强算是个好消息。四个男人蹲在稍干的路边,“哧溜哧溜”吃得很大声,仿佛在炫耀他们还有热食。

“你们打算一直在这儿死等救援?”疤脸男抹了把嘴,斜睨着陈默。

“不然呢?”陈默声音没什么起伏,“车开不动,只能等。你们也是走丙察察去拉萨的?”

“可不嘛!谁他妈能想到碰上这鬼门关,差点就栽这儿了!”疤脸男啐了一口。

顾瑶犹豫了一下,走到陈默身边,声音放得很轻,带着明显的试探:“那个……大哥,你们车上的食物……还充足吗?能……卖给我们一些吗?我们的泡面……都吃完了。”

空气瞬间凝滞了一下。四个男人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疤脸男立刻堆起笑容,语气却斩钉截铁:“没了!真没了!兄弟,我们车上也弹尽粮绝了!中午都省了没吃呢!”话音未落,几个人像被烫到一样,端着没吃完的泡面匆匆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仿佛生怕被顾瑶多看一眼就会掉块肉。

“哼!”李思娇不知何时降下了车窗,对着那几个背影狠狠翻了个白眼,“一群吝啬鬼!帮他们烧水连个谢字都没有,什么素质!”

乔丽赶紧拉了拉她的胳膊,小声道:“娇娇,你小点声,被他们听到多不好。”

“怕什么?”李思娇脖子一梗,声音反而更大了,“看着就来气!铁公鸡一毛不拔!”

陈默没理会她们的抱怨。生存的压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他和吕胜对视一眼,默契地开始行动。两辆车被再次彻底搜查了一遍。后备箱的角落、座椅缝隙、储物格……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翻找。最后,所有的“存货”被集中堆在陆巡的后备箱里:三条士力架、五块独立包装的巧克力、七包小袋坚果、还有几块被压得有点碎的饼干。少得可怜。士力架和巧克力成了最宝贵的硬通货。

众人围拢过来,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饥饿和未知的恐惧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平均分吧。”陈默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撑过今天,明天救援应该能到了。”他把东西一样样分出去。自己分到了一条士力架、两块巧克力、两包坚果。顾瑶、李思娇、乔丽、吕胜、孙淼也各自拿到一份,种类略有不同,但分量大致相当。

李思娇立刻不满地叫起来:“乔丽!我跟你换!我不要这破士力架,齁甜!我要巧克力!”她不由分说地把自己手里的士力架塞给有些无措的乔丽,强行换走了对方的两块巧克力。乔丽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默默接受了。

食物分完,陈默再次走向那辆死寂的奔驰。司机大哥的状况肉眼可见地恶化了。额头滚烫,冷汗浸透了衣领,眼神涣散,呼吸微弱而急促。放在他手边的那块压缩饼干,只被啃掉了指甲盖大小的一角。吕胜面色凝重地把陈默拉到远离奔驰车的地方,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

“默哥,情况……非常不妙。他那双腿……恐怕保不住了。挤压时间太长,组织坏死,加上感染……低烧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时间拖得太久了。”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你确定?”

吕胜艰难地点点头,眼神里是医学生特有的沉重和笃定:“很确定。我们能做的……非常有限了。就算现在有办法把他弄出来,那双腿也……回天乏术。”

“做点什么?”陈默的声音干涩沙哑,“烧点开水?你车里有退烧药吗?给他吃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

“只能这样了。”吕胜重重叹了口气,“我车里有常备的布洛芬,给他吃一片。再喂点水。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全部了。”他看了一眼奔驰车,眼神复杂,“暴力拆解座椅?现在就算能做到,也救不回他的腿了,只会加速……”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瞬间攫住了陈默。生命的脆弱在此刻展现得如此赤裸而残酷。他不敢想象,如果被困在那钢铁坟墓里的是自己,在失去双腿的绝望和剧痛中,是否还有勇气等待渺茫的生机?

吕胜去烧水准备药。陈默的目光再次落在副驾驶那个被白布覆盖的轮廓上,又看看驾驶座上那个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男人。这幅景象太过惨烈,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他不敢再看,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回到陆巡车旁。

顾瑶、李思娇和乔丽都不在车里。陈默正疑惑,孙淼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一堆乱石后传来,带着一丝急促:“默哥!别往这边看!”他瞬间明白了,她们是去解决生理需求了。

他的目光下意识扫过陆巡第二排座椅——那里放着刚刚分给三个女孩的食物:顾瑶的一块巧克力、一包坚果;李思娇的两块巧克力(从乔丽那换来的)、一包坚果;乔丽的一条士力架(被换来的)、一包坚果。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极其强烈地冲进他的脑海:以李思娇的性格和乔丽的软弱,她们的份额很可能撑不到明天!在真正的绝境到来之前,就会消耗殆尽!几乎是身体快于思考,他的手已经伸了出去,动作快得连自己都心惊。他飞快地从那堆属于女孩们的食物里,抓出了三包坚果——顾瑶一包、李思娇一包、乔丽一包——迅速塞进了自己冲锋衣宽大的内袋里。布料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他听来却如同惊雷。强烈的羞愧感瞬间涌上,烧灼着他的脸颊。这算偷吗?他攥紧了口袋里的坚果,试图用“这是为了团队在关键时刻多一分保障”的理由说服自己,但心底的道德感仍在激烈地谴责着他。

没过多久,顾瑶第一个回来。她看到陈默站在车边,脸上带着明显的关切:“默哥,昨晚你在Q5上坐了一夜,肯定没合眼。现在天晴了,暂时安全,你上车躺会儿吧?养足精神要紧。”她的声音很柔和,带着真诚的关心。

极度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服务器报废的打击、眼前的困境、还有口袋里那三包“赃物”带来的心理重压,让陈默身心俱疲。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好。有事叫我。”

“嗯,你好好休息。”顾瑶替他拉开陆巡宽大的后车门,指着后座上叠放整齐的一件米色厚风衣,“那是我衣服,你盖着,别着凉了。”衣领处,GUCCI的logo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清晰可见。

陈默心头微动。一个自称的酒店前台经理,开陆巡、穿古驰?这顾瑶的身份,似乎远不像她描述的那么简单。他道了声谢,带着复杂的心情钻进车里。身体接触到相对柔软的座椅,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浓重的困意立刻席卷而来。

车外,李思娇不满的抱怨声清晰地穿透了车门:

“瑶瑶!你怎么让他上去了?!他身上都是泥!脏死了!我们还怎么睡啊?乔丽你说是不是?”

乔丽的声音细若蚊蚋,听不清说了什么。

顾瑶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娇娇你够了!陈默怎么惹你了?这一路他对我们照顾得还少吗?这种时候你还计较这个?”

李思娇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鄙夷:“不是你跟我们说的吗?他是个渣男!老婆怀孕了还离婚!这种男人看着就恶心!欠收拾!”

顾瑶的声音冷了下来:“那是他的家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就算他是渣男,渣你了吗?”

乔丽怯怯地小声劝:“别吵了……让他听到多不好……我们还得靠他开车呢……”

李思娇冷笑一声,充满了怨气:“开车?去拉萨?我可不去了!我要回昆明!”

脚步声响起,顾瑶似乎懒得再争辩,走开了。

陈默躺在带着顾瑶身上淡淡馨香的风衣下,口袋里的坚果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皮肤。车外的争吵、李思娇的刻薄、顾瑶话语里透露的关于他过往的信息……各种念头纷乱如麻,交织着疲惫和饥饿,最终将他拖入了黑暗的深渊。

梦境光怪陆离。杨曼,他的前妻,泪流满面地抓住他的手,哭得肝肠寸断:“孩子真的是你的!我想留下他……我们复婚好不好?求求你了……” 而他,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无比绝情地甩开她的手,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不可能了。杨曼,我不再信任你。” 这个梦如此真实,以至于陈默猛地惊醒时,发现脸颊上竟有冰凉的湿意。他愣住了,抬手摸了摸。是汗?还是……眼泪?为什么?是为那可能存在的孩子?为失去的婚姻?还是内心深处对杨曼残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复杂情感?窗外,已是阳光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