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裹挟着砂砾,狠狠砸在禾丰单薄的背上。他的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闷响如同一记丧钟,震得陈默心脏猛地一颤。这声音,比公司破产清算公告上那刺目的红章,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禾丰整个人佝偻着,脊背弯成了一张残破的弓,仿佛随时都会被命运的重负压得彻底折断。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喉咙深处溢出,像是受伤的困兽在黑暗中无助地哀号。“默哥…对不住…我…我撑不住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破碎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丝,带着绝望。
陈默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的,比禾丰下跪的速度更快、更低。他的双手死死箍住禾丰嶙峋的肩膀,指尖深深陷进对方单薄的皮肉里,试图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拽起来,可自己却感觉像是被无形的枷锁钉在了原地。“起来!你给我起来!”他的嘶吼声撕裂了带着酒气的寒夜,“别他妈说这种话!该说这话的是我!是我陈默对不起你!”
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射在粗糙的地面上。禾丰脸上的油垢和尘土被泪水冲刷出一道道沟壑,那双本该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化不开的绝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再也映照不出半点希望的光芒。谁能想到,这个才三十岁的年轻人,曾经和他一起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通宵达旦地写代码,为了第一个订单兴奋得彻夜难眠,还曾畅想着有朝一日能在纳斯达克敲响钟声。
可如今,整整十五个月,公司账户早已空空如也,承诺给员工的工资成了永远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禾丰不仅掏空了自己多年打拼的积蓄,一次又一次地往这个摇摇欲坠的无底洞里砸钱,甚至在最后关头,把那张承载着他全部希望的银行卡,带着体温,硬塞进了陈默的手里。
“我知道…我知道公司难…”禾丰抬起头,眼神涣散,仿佛穿透了陈默的身体,望向某个更黑暗的深渊,“可我爸…我爸他等不起了…药…药不能停…再断…人就没了…”
陈默感觉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生疼。他太清楚了,那个折磨着禾丰父亲的病魔,每个月都要吞噬上万块的医药费,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禾丰的脖颈,也勒住了他作为儿子最后一丝喘息的空间。
他粗暴地把禾丰从地上拽起来,用力拍打着他裤子上的灰土,动作里带着无处发泄的狂躁。看着禾丰深陷的眼窝和灰败的脸色,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和禾丰山穷水尽的绝境相比,自己似乎还披着一层虚伪的遮羞布。
妻子杨曼的父亲是丽江手握实权的地方官,家底丰厚;远在老家的父母靠着退休金,生活安稳;更重要的是,自己和杨曼结婚多年,没有孩子的负担,在外人眼里,这甚至是一种“潇洒”。可此刻,在禾丰的绝望面前,这些所谓的“轻松”显得如此讽刺,如此罪恶。为了挽救公司,他早已变卖了象征成功的独栋别墅,换来了现在这套普通商品房。如今,他名下能称得上资产的,也就只剩下这辆黑色宝马X6,和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了。
“滚蛋!”陈默猛地推了禾丰一把,声音却在颤抖,“赶紧滚去找工作!明天就给老子支棱起来!听见没?!咱爸还等着你呢!”他把“咱爸”两个字咬得极重,眼前浮现出禾丰父亲布满老茧的手,和那双总是带着慈祥笑意的眼睛。再穷,也不能让咱爸看不起病!这个念头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瞬间点燃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
禾丰用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深深地看了陈默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愧疚,更多的是被命运逼到绝境的茫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夜色。他瘦削的背影很快被城市冰冷的霓虹吞没,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陈默站在原地,直到代驾小哥小心翼翼的提醒,才如梦初醒。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坐进那辆曾经承载着无数荣耀的宝马X6。真皮座椅依然柔软,车内飘着杨曼喜欢的冷冽雪松味香薰,可此刻,这一切却让他感到窒息。
车子平稳地驶向“枫林苑”,车轮碾过满地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生命被碾碎的叹息。地下车库里,惨白的灯光打在车身上,映出陈默扭曲的倒影——那张脸上写满了疲惫、挣扎,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刷卡、上楼,防盗门在身后重重关上,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内,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钥匙刚落在玄关的玻璃台面上,卧室的门便被猛地拉开。杨曼穿着那件价值不菲的丝质睡袍,倚在门框上,昏暗的壁灯只照亮了她紧绷的侧脸。她没有开灯,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陈默,那眼神冰冷得像两把锋利的匕首,瞬间刺破了他身上的伪装。
“公司都要破产了,清算公告都贴出来了,你还有心思跟别人喝酒?”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字字如刀,“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她抬起手腕,昂贵的腕表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像是在无声地控诉。
陈默只觉得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酒精的后劲和内心的煎熬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他烦躁地扯开领带,跌坐在沙发上,皮革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
“你喝了不少?”杨曼走近两步,昂贵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却让陈默感到一阵恶心。她盯着陈默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提高了声音,“陈默,你看着我!你又想干什么?”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车鸣,更衬得屋内死寂。天花板上的欧式石膏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变形,像是一张张嘲笑的脸。
陈默闭上眼,试图逃避这一切。可黑暗中,禾丰跪地痛哭的样子却更加清晰,还有他父亲在病床上痛苦喘息的画面,像电影画面一样在脑海中不断循环播放。三十岁,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被生活压得抬不起头,被刚入社会的年轻人喊着“大叔”。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在兄弟面前放下尊严,跪地求救?人到中年,活得还不如一条狗!至少狗还能得到主人的怜悯,而他们,连乞怜的资格都没有。
一股热血突然涌上陈默的头顶,他猛地睁开眼,直视着杨曼的眼睛,声音沙哑而坚定:“禾丰…他爸…快不行了…医生说…下个月…很关键…药…不能断…”
杨曼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精致的五官因震惊而扭曲。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陈默,仿佛从来没有见过眼前这个人。“我…”陈默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想把车卖了。”
“什么?!!!”杨曼的尖叫几乎刺破了陈默的耳膜,“卖车?陈默!你疯了吗?!你绝对是疯了!”她几步冲到沙发前,胸口剧烈起伏,“那辆X6!是我们家现在唯一还能撑撑门面的东西了!别墅没了!公司没了!变成了一屁股债!这套房子是最后安身的窝!你连这最后一点脸面也要亲手撕下来踩碎吗?!”
她的手指几乎戳到了陈默的鼻尖,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割着陈默的心。“卖了车,我们算什么?出门挤公交?还是天天打车?你让亲戚朋友怎么看?让同事邻居怎么议论?让我爸怎么想?!”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丢人丢得还不够彻底?!是不是非得让所有人都知道,陈默不仅把公司搞垮了,把别墅败光了,连最后一点像样的家当也保不住,要拿去填他那个穷兄弟的无底洞?!”
“曼曼,禾丰他不一样!他爸…”
“别跟我提禾丰!也别提他爸!”杨曼粗暴地打断他,眼神里满是失望和愤怒,“他是你兄弟!他爸生病是可怜!是天大的不幸!可我们呢?陈默!我们自己的日子还过不过了?!我们自己头顶上的天是不是也要塌了?!他爸的病就是个无底洞!你填得完吗?今天卖车给他救命,明天呢?后天呢?是不是要把这房子也卖了?是不是要把我爸妈的老底也掏空?还是你觉得,我爸的钱,就该理所当然地拿来填你这个‘义薄云天’的兄弟和他家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杨曼的话像一把把重锤,砸在陈默的心上。他知道,从一个妻子的角度来看,她的愤怒和反对无可厚非。可禾丰父亲痛苦的模样,禾丰跪地求救的画面,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让他无法视而不见。
“那是一条命!曼曼!!”陈默也猛地站了起来,声音几乎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咱爸…看着他爸就这么…没了!那是禾丰的爸!也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他伸手去抓杨曼的胳膊,却被她狠狠甩开。
“咱爸?”杨曼冷笑一声,眼神冷得像冰,“陈默,你醒醒吧!给我搞清楚!那是禾丰的爸!不是你的!更不是我杨曼的!你的责任,是这个家!是我!不是你那些虚无缥缈、感动自己的兄弟义气!”她后退一步,眼神里满是决绝,“我最后告诉你一次,不管你怎么想,卖车这件事,我坚决不同意!你想都别想!除非这个家你也不想要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丝质睡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砰——!!!!!”
卧室的门被重重摔上,巨大的声响在客厅里回荡,震得墙壁嗡嗡作响,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也跟着剧烈晃动,细碎的光影洒落在地上,如同陈默破碎的心。
陈默跌坐在沙发上,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他看着玄关处那把静静躺着的车钥匙,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光。那把钥匙,曾经是他成功的象征,现在却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横亘在他和杨曼之间,也横亘在他的情义与现实之间。
抓住它?抓住它,就意味着要亲手撕碎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失去妻子的信任,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松手吗?松手,就意味着背弃自己的誓言,背弃兄弟的信任,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消逝,让禾丰眼中最后一点光熄灭。这将成为他余生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
夜,越来越深,像一张巨大的网,将陈默紧紧笼罩。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剧烈的跳动声,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
咚…咚…咚…
这声音,像是命运的丧钟,又像是一场无声的战争,在这个名为“中年”的牢笼里,不断回
,在这个名为“中年”的牢笼里,不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