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陆巡沉稳地行驶在通往大理的高速公路上,引擎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像是为这场漫长的旅程定下的基调。陈默双手握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落在前方延伸的道路上,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的光影。城市的高楼大厦被抛在身后,视野逐渐开阔,远山如黛,近处是滇中坝子特有的绿色田野。

车内,许巍沧桑而充满故事感的嗓音流淌着,正是那首《曾经的你》。“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歌词仿佛带着某种宿命般的巧合,击中了陈默此刻的心境。后座的李思娇和乔丽显然也被这出发的气氛感染,随着音乐轻轻哼唱起来,脸上洋溢着对未知旅途的兴奋。

“陈默,”坐在副驾驶的顾瑶侧过头,打破了暂时的沉默。她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旅途初始的轻松,“桃子总夸你自驾经验丰富,说你去过拉萨很多次了。听说最美的进藏路线是川藏线?”

陈默的视线依旧看着前方,声音平稳地解释道:“‘川藏线’通常指的是川藏南线318国道,确实被誉为‘中国人的景观大道’。不过我们这次走的是滇藏线,会经过大理、丽江、香格里拉,然后在芒康与318汇合。汇合之后,就正式踏上那条传说中的景观大道了。”

“哦,这样啊。”顾瑶了然地点点头。

后排的李思娇突然插话,带着一种天真的好奇:“那我们进一次藏,是不是就算走过‘天路’了?听起来好神圣!”

陈默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这话瞬间暴露了她对西藏之旅的认知仅停留在浪漫想象的表层。他耐着性子解释道:“‘天路’通常特指青藏线,尤其是那条穿越世界屋脊的青藏铁路。韩红有首歌就叫《天路》,唱的就是它。进藏的路有很多条,每条都有不同的风景和挑战,并不是去了西藏就等于走了‘天路’。”

李思娇“哦”了一声,似乎有点扫兴,很快又和乔丽投入到她们带了多少套衣服、准备在哪些网红打卡点拍什么风格照片的热烈讨论中去了。陈默不再言语,专注开车。阳光正好,路况也不错,但杨曼那个电话带来的阴影,却像一片无法驱散的阴云,沉沉地压在心头。

车子驶入出城后的第一个大型服务区——读书铺。对讲机里传来吕胜的声音:“默哥,进服务区吧,把油加满,顺便休整一下,上个厕所。”

“收到。”陈默应了一声,稳稳地将陆巡开进服务区加油站。

加完油,陈默将车停好,对顾瑶说了句“我去下卫生间”,便解开安全带下了车。服务区的卫生间人来人往,带着旅途特有的匆忙气息。陈默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就在他抽出纸巾擦脸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来电显示,赫然是刺眼的三个字:“亲爱的”。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这三个字,曾经承载了多少甜蜜和亲昵,此刻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刺穿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防线。离婚后第一次联系,竟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犹豫,只有几秒钟。一种复杂的情绪——愤怒、屈辱、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这称呼勾起的微弱悸动——驱使着他,按下了接听键。

“喂?”陈默的声音低沉而克制。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传来杨曼熟悉却带着一丝异样情绪的声音:“陈默……我……我怀孕了……”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试探?“怀了你的孩子!”

“怀了我的孩子?”陈默几乎要冷笑出声,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直冲头顶,声音瞬间拔高,带着无法掩饰的讥讽,“杨曼,你觉得我是个傻逼吗?一周前我们刚离婚,你转身就跟着薛磊飞去泰国度假,玩得开心吧?一周后的今天,你告诉我你怀了我的孩子?四十多天?你他妈当我是什么?智商欠费的冤大头?还是任你耍弄的提款机?!”压抑多日的愤懑和屈辱,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电话那头的杨曼,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激烈争吵。她的声音异常地平静,平静得有些诡异:“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今天去医院做了检查,确认怀孕,已经四十多天了。报告单就在我手上。”她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冰冷。

这份“平静”像一盆冰水,反而让陈默的怒火烧得更旺。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一个刚刚背叛婚姻、投入新欢怀抱的女人,如此冷静地告诉他怀了他的孩子?这更像是一种精心策划的侮辱!玩弄他的感情还不够,还要用这种方式来践踏他的尊严和智商?

“够了!”陈默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冰冷刺骨,“别再来恶心我!”他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仿佛那手机烫手一般。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他迅速将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彻底隔绝了那个号码可能带来的任何噪音。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卫生间里水龙头滴答的水声和他自己沉重的心跳。

他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翻江倒海的内心。那张医院报告单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时间点……他和杨曼最后一次同房,确实是在一个多月前。医生说过杨曼不易受孕……难道……一丝荒谬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可能性,像毒藤一样悄然滋生。不!不可能!这一定是她的把戏!为了钱?还是为了报复?

整理好情绪,陈默走出卫生间,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他快步走向停车区。

还没走到车边,就听到李思娇不满的抱怨声清晰地传来:“……搞什么嘛,加油这种事昨天就该准备好的!白白耽误我们这么久时间,真是的!一点规划都没有!”

顾瑶正在低声劝解:“思娇,少说两句。这才第一天,后面二十多天呢,急这一会儿干什么?”

李思娇哼了一声,看到陈默走过来,才悻悻地闭上了嘴,但脸上的不耐烦显而易见。

这时,吕胜和孙淼也加完油开车过来。孙淼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面装满了薯片、饼干、糖果等零食。她笑着走到陆巡旁,隔着车窗递给顾瑶:“瑶瑶,陈默,这是昨天买的一些零食,路上大家分着吃,解解闷。”

李思娇眼疾手快,几乎是从顾瑶手里把塑料袋“接”了过去,扒拉着翻看里面的东西,嘴里理所当然地说道:“哦,有薯片啊。好了好了,东西拿到了,赶紧上车出发吧,都等你们半天了!”自始至终,一句“谢谢”都没有。

孙淼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闪过一丝明显的尴尬和委屈,默默收回了手。吕胜搂住她的肩膀,脸色也沉了下来,看向李思娇的眼神带着明显的不悦。

陈默看在眼里,主动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对吕胜说道:“吕胜,今天路程不近,计划是赶到香格里拉,大概还有六百公里左右。午饭我们就在前面找个服务区简单解决一下,你看行吗?”

吕胜勉强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搂着孙淼转身回到了自己的Q5上。

顾瑶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对陈默说:“抱歉啊,思娇她……”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陈默摇摇头,表示不在意,拉开车门坐回驾驶位。重新发动车子,汇入高速的车流。车内的气氛却因为李思娇的低情商发言和杨曼那个搅乱心神的电话,变得有些沉闷压抑。陈默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顾瑶也感觉到了他不同寻常的低气压,识趣地没有多问。

按照原计划,中午在云南驿服务区吃午饭。就在大家点好餐,准备简单填饱肚子继续赶路时,李思娇突然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哎,我们今晚别去香格里拉了吧?直接开到双廊去住!我看攻略了,双廊就在洱海边,好多漂亮的海景客栈,拍照绝了!我好几套衣服都是为了洱海准备的!发朋友圈定位在双廊,多有格调!”

陈默的眉头瞬间拧紧。改变行程?这意味着今天无法按计划抵达香格里拉,明天需要赶更长的路才能到达原计划的目的地德钦,甚至可能影响后续翻越白马雪山的安排。最重要的是,耽误时间!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服务器早一天到拉萨,那三十万才能早一天落袋为安!

“我建议还是按原计划走,”陈默放下筷子,语气尽量平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今晚住香格里拉,行程是规划好的,临时改变会影响后面的安排。而且,我们此行不是单纯为了拍照。”他隐晦地提到了肩负的“任务”。

“哎呀,出来玩嘛,那么死板干嘛!”李思娇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双廊多好啊,洱海多浪漫!香格里拉有什么意思?不就一个古城嘛!再说了,我们又不赶时间,慢慢玩多好!对吧,瑶瑶?吕胜?孙淼?”

顾瑶看了看陈默紧绷的脸色,又看了看兴致高昂的李思娇,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调和:“双廊……确实也不错,洱海边的客栈很有情调。要不……我们今晚就住双廊吧?就当是行程的小惊喜?明天稍微赶一点路?”她的目光带着询问看向陈默。

吕胜和孙淼显然对浪漫的双廊也很向往,立刻笑着附和:“好啊好啊!双廊很美的!我们支持!”

陈默看着瞬间“倒戈”的众人,尤其是顾瑶那带着商量和期待的眼神,到了嘴边反对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人多出行,最怕的就是这种临时起意打乱计划,而他还偏偏有口难言,无法说出自己急于变现的真实原因。

“随便吧。”陈默淡淡地吐出三个字,拿起筷子,埋头继续吃饭,不再参与讨论。车内的气氛因为他这句明显带着不悦的回应,变得更加沉重。李思娇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扫兴”,乔丽则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下午四点左右,两辆车抵达了洱海东岸的双廊古镇。古镇依山傍水,白族民居错落有致,洱海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景色确实宜人。李思娇早就通过网络锁定了一家评价极高的海景客栈。抵达后,环境也确实没让人失望——客栈建在伸向洱海的“半岛”上,一楼的观景阳台几乎悬在水面上,视野开阔,让人心旷神怡。

然而,前台带来的消息却让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非常抱歉几位,”前台小姑娘带着职业化的微笑,“我们家的海景房非常抢手,今天只剩下最后三间了。”

“三间?”李思娇的声音立刻拔高,像是生怕被抢走似的,一步跨到前台,语速飞快地说道:“这家客栈是我千挑万选找的!海景房必须有我的份!我和乔丽住一间就行!”她说着,还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乔丽。乔丽没说话,但脸上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得意笑容。

顾瑶看向吕胜和孙淼这对情侣:“你们俩开一间海景房吧,正好。”

孙淼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她看了看脸色依旧不太好的陈默,又看看顾瑶,主动提议道:“瑶瑶姐,要不……咱俩住一间?让吕胜和陈默凑合一下?”她试图用这种方式平衡一下资源。

陈默几乎是立刻回绝:“不了,谢谢你的好意。旅行拆散情侣不道德,你们俩好好住。”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仅剩的三间房,语气平静地说:“剩下那间海景房给顾瑶吧,我随便找个普通的房间就行,能睡就好。”他并非故作谦让,而是真心实意地在计算自己那不足六千块的存款。四百多一晚的海景房,对他来说已是奢侈。

顾瑶还没来得及说话,李思娇已经迫不及待地催促前台:“那就这么定了!老板,快点给我们办入住!三间海景房,我们四个女生和吕胜他们!快点快点!”她完全忽略了陈默的安排,也根本没考虑顾瑶是否愿意接受。

顾瑶无奈地看了陈默一眼,眼神里带着歉意。她没再推辞,拿出身份证准备办理。陈默站在她身边,默默地看着。

就在这时,陈默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屏幕上,那三个刺眼的字——“亲爱的”——又一次亮起!

陈默的呼吸一窒。顾瑶正在低头看登记表,余光恰好扫到了他的手机屏幕,也看到了那三个字,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陈默深吸一口气,滑动接听,还没等他开口,杨曼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尖锐的质问声,瞬间穿透听筒,在相对安静的前台区域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控诉感:

“陈默!我不管你现在在哪个鬼地方!你给我马上滚回来!我肚子里怀的是你的种!你他妈现在是想对我们娘俩不管不顾了吗?这种时候抛弃我们,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还是不是人?!”

声音清晰得如同开了免提!

一瞬间,整个客栈前台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前台小姑娘拿着身份证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默。正在填写信息的顾瑶猛地抬起头,看向陈默的眼神充满了震惊,随即迅速转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周围几个等待入住的零星客人,目光也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陈默只觉得一股热血“轰”地一下涌上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仿佛被当众剥光了衣服。无地自容的羞耻感和被冤枉的愤怒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挂断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顾瑶、前台、以及那些陌生目光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