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傍晚的公园,夕阳的余晖给万物镀上了一层疲惫的金色。我,陈默,像个找不到归宿的流浪汉,颓然坐在自己那个硕大的、装着我全部家当的行李箱上。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尘土的味道,还有我手中那根风干肠粗暴撕开包装后散发的、带着烟熏气的浓郁肉香。

这就是我的晚餐——我妈亲手做的、货真价实的纯肉风干肠,配着一瓶冰凉的矿泉水。每一口都嚼得用力,仿佛要把胸口的憋闷一同咽下去。吃到一半,看着袋子里还剩下的大半截,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桃子的笑脸。那个总是大大咧咧,却又在关键时刻无比靠谱的姑娘。她爱吃,也值得分享。反正我也吃不完,不如给她送去。

电话拨通,桃子清亮的声音传来:“喂?陈大老板,有何贵干?”

“什么老板,落魄户一个。”我自嘲地笑笑,“我妈做的风干肠,吃不完,给你送点?”

“风干肠?!”电话那头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惊喜,“真的假的?阿姨做的?我的天!等着!我马上过来!你在哪?”

桃子行动力惊人,不到半小时,她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公园小径的尽头。然而,当她看清坐在行李箱上,一手香肠一手矿泉水的我时,脚步顿住了。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瞪得溜圆,震惊凝固在脸上,随即,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用手捂住了嘴。

“陈默……哈哈哈哈……”她笑得肩膀都在抖,“你这演的是哪一出啊?流浪汉体验生活?还是行为艺术?坐在行李箱上啃香肠喝矿泉水?我的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刚下火车的打工仔,在这儿迷茫人生呢!”她走近,带着调侃的笑意在我面前蹲下。

我抬起头,夕阳的光线有些刺眼,桃子明媚的笑容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我扯了扯嘴角,声音干涩:“刚下火车的打工仔?人家好歹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打工。我呢?”我灌了一口冰冷的矿泉水,试图浇灭喉咙里的苦涩,“我现在连他们都不如。”

桃子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关切取代了戏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把自己说得这么惨?”她挨着我,也顾不上脏,直接坐在了行李箱旁边的水泥地上。

沉默了几秒,胸腔里那股浊气几乎要冲破喉咙。我深吸一口气,才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我……被杨曼离婚了。”

“‘被离婚’?”桃子显然没听懂这个别扭的表达,眉头困惑地拧起,“什么意思?离婚就是离婚,怎么还‘被’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公园里只剩下我低沉而压抑的叙述声。从那个毫无预兆的、带着屈辱印记的下午开始,到杨曼冷漠而决绝的“通知”,再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男人刺眼的出现,以及那份早已拟好、只等我签字的离婚协议……每一个细节都像钝刀子割肉,重新在我眼前上演了一遍。

桃子全程安静地听着,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此刻盛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当我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张了张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求证:“……真的么?陈默,你确定……不是在跟我开什么地狱级的玩笑?这……电视剧都不敢这么编吧?”

我苦笑着,晃了晃手里只剩一小截的风干肠,又指了指自己:“拿这种事开玩笑?给自己扣绿帽子当王八?我脑子进水了还是吃饱了撑的?”

桃子沉默了。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愤怒,有同情,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心疼。最终,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伸出手,不是安慰的拍肩,而是用力地把我从行李箱上拉了起来。

“行了,别在这儿演苦情剧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跟我走。先去我那安顿下来。你这堆风干肠,”她指了指我手里的袋子,“就当是房租了。别跟我废话!”她打断我试图拒绝的话头,“过两天,杨曼那臭傻逼肯定想清楚自己丢了个什么宝贝,到时候哭爹喊娘地回来求你复合,你可得有点骨气,别理她!”

桃子租住的小区环境不错,两室一厅,收拾得干净温馨。次卧一直被她当作杂物间,堆满了各种箱子。当晚,她二话不说就开始吭哧吭哧地清理。我疲惫不堪,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看着她在灰尘里忙碌。等我简单洗漱完出来,发现次卧已经焕然一新,杂物被归置到角落,一张简易的折叠床铺上了崭新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床单和被罩——那是桃子趁我休息时,特意跑下楼去便利店买的。

躺在陌生的床上,望着陌生的天花板,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屈辱感再次席卷而来。曾经自命不凡、意气风发的方卓,如今竟落得寄人篱下的地步。这份落差感,比杨曼的背叛更让我心头发堵。

桃子很体贴,她懂我的骄傲和此刻的脆弱。接下来的两天,她没有用任何激烈的言辞去痛骂杨曼(尽管我知道她心里一定骂翻了天),也没有说那些空洞的“别难过”、“会好的”之类的废话。她只是默默地给我空间,默默地准备好一日三餐。更让我动容的是,第二天一早,她就拿起手机,开始疯狂地联系她认识的所有人,朋友、前同事、客户,试图帮我拉拢哪怕一点点的业务机会。

“王哥,最近有没有什么项目需要外包?我有个哥们技术特别牛……”

“李姐,你们公司IT维护这块有预算吗?我认识个特别靠谱的……”

听着她在客厅里一遍遍为我努力的声音,那份被世界抛弃的冰冷感,似乎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虽然最终的结果,如预想般令人沮丧——无人问津,或者时机不对——但我心底那份对桃子的感激,却沉甸甸的,几乎要溢出来。

住在桃子家的第三天,现实的压力像冰冷的潮水,无情地拍打着我最后的侥幸。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摊开手机银行APP,看着上面冰冷的数字:所有银行卡余额加起来,不足一万块。写字楼的房东发来了最后通牒,下个月底租约到期,催缴下一年的租金,那是我绝对无法承受的天文数字。公司,这个曾经承载着我所有野心和希望的壳子,已经走到了尽头。我不得不承认,它完了。

同样,我也不能一直厚着脸皮赖在桃子这里。她有她的生活,她的朋友,她的隐私。我不能再成为她的负担。

我开始处理公司最后的“遗产”。几百平米的办公室,曾经精心挑选的办公桌椅、配置不错的电脑主机……如今都成了急于脱手的累赘。我联系了二手回收商,对方给出的价格低得令人心碎。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只回收了不到三万块钱。

真正的重头戏,是角落里那十二台静静伫立的服务器机柜。银灰色的外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泛着冰冷的光泽。它们曾是我技术梦想的基石,是公司最核心的资产。当初咬牙斥巨资购入,每台成本价就超过了六万,为了追求极致的稳定性和应对可能的断电,我又额外花大价钱给每一台都改装了强力的内置电源。算下来,这十二台机器的总成本,逼近了百万大关。

它们是我的心血,也是我现在唯一的、可能翻盘的希望。我把它们的信息挂到了专业的二手设备交易网站,标了一个远低于成本但远高于废铁的价格。帖子发出后不久,我的手机就急促地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一个带着浓重高原口音的普通话:“喂?陈先生?我们看到您挂的服务器了!我们是拉萨XX旅游科技公司的!我们对您这批服务器非常感兴趣!您看……30万,我们全要了!但是有个条件,您得亲自带着机器来拉萨,我们当面验货、交易,而且您得负责免费给我们调试好,确保能正常运行!”

30万!这个数字像一针强心剂,瞬间刺穿了我连日来的绝望阴霾。虽然远低于成本,但这笔钱足以解决我的燃眉之急,甚至可能成为我东山再起的启动资金!

然而,兴奋很快被现实浇灭。问题出在改装的内置电源上——特殊的大容量锂电池组,使得这些服务器根本无法通过航空运输。陆运?看着网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暴力分拣”、“货物损毁”的新闻,我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批服务器精密且沉重,一旦在长途运输中受到剧烈震动或撞击,后果不堪设想。几十万的投资和最后的希望可能瞬间化为泡影。

反复思量,权衡利弊。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查询路线、估算租车费用、研究路况信息。风险巨大,但收益诱人,且似乎别无选择。最终,一个大胆的决定在我脑海中成型:租一辆可靠的大型SUV或者小型箱货,自己开车,亲自把这批价值连城的“宝贝”护送到拉萨!

晚上,我执意要请桃子吃饭。选了小区附近一家评价不错的火锅店,热腾腾的蒸汽弥漫开来,总算有了一点人间的烟火气。

“桃子,”我把烫好的毛肚夹到她碗里,真诚地看着她,“真的,特别特别感谢你。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收留我,还费心帮我……这份情,我记心里了。”

桃子摆摆手,豪爽地干掉一杯啤酒:“少来这套!是兄弟就别整这些虚的!风干肠抵房租,咱说好的!”她顿了顿,好奇地问:“看你今天精神头不一样了,有主意了?”

我点点头,把拉萨旅游公司要买服务器、以及我决定租车自驾送货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自驾去拉萨?!”桃子瞪大了眼睛,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猛地一拍桌子,“哎!陈默!你等等!这简直是天意啊!”她兴奋地掏出手机,一边划拉一边说:“你还记得上次在星巴克,跟我一起喝咖啡的那个大美女顾瑶吗?就是那个让你眼睛都看直了的那个!”

顾瑶……那个名字和那张令人惊艳的脸瞬间浮现在我脑海。她确实美得过分,气质清冷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记得,怎么了?”

“她!一直!想!自驾!去!拉萨!旅行!”桃子一字一顿地说,眼睛亮得惊人,“但问题是她车技……啧,怎么说呢,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科目二考了三次才过’,平时上路都紧张!所以她这个计划一直搁浅着,光做攻略了!”桃子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怎么样?你们俩搭个伴儿呗!你技术好,负责开车当苦力。她分担租车费用和一路的开销!这样你省下一大笔租车钱,她也能完成心愿,还有人保驾护航!双赢啊!你觉得怎么样?”

顾瑶……那个美得有点过分的女人……和我一起,自驾去拉萨?

火锅汤底咕嘟咕嘟地沸腾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桃子兴奋的脸。我的心脏,在经历了离婚、破产、寄人篱下的重重打击后,第一次,因为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带着美丽面容的未知旅程,不规律地、重重地跳动了一下。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却远不如高原上那冰冷的服务器和那个叫顾瑶的名字带来的未知感,更让我此刻心潮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