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库镇的清晨,带着峡谷特有的湿冷。简陋的早点摊上,气氛因为李思娇的抱怨而显得有些凝滞。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李思娇用纸巾反复擦拭着油腻的桌面,眉头拧成了疙瘩,“住的宾馆又破又旧就算了,半夜居然还有蟑螂在地上爬!那么大个儿!黑乎乎的!我起夜去厕所差点一脚踩上去,魂儿都吓飞了!恶心死了!”她夸张地拍着胸口,仿佛那惊悚的一幕犹在眼前。
奥迪Q5上的吕胜倒是看得开,笑着打趣道:“要我说,还是默哥有先见之明。知道这种地方条件艰苦,提前备了睡袋睡车里。早知道我也学他,带着孙淼体验一把‘房车’露营了,省得被蟑螂骚扰。”他说着,还朝陈默的方向努了努嘴。
“什么?!”李思娇猛地抬起头,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盯着陈默,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你昨晚睡在车里?!你没住店?!”她那眼神,仿佛陈默做了什么离经叛道、不可理喻的事。
“嗯。”陈默头也没抬,专注地对付着碗里寡淡的米线,简单地应了一声,“陆巡后备箱空间还行,把东西挪一挪,能腾出地方铺睡袋。”
“天呐!”李思娇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仿佛要远离某种污染源,“那你岂不是……没洗澡?!难怪……”她皱着鼻子,装模作样地在空气中嗅了嗅,用一种带着明显嫌弃和笃定的语气说道:“我就说嘛!从昨天下午开始,车里就总有一股怪怪的味道,挥之不去!原来是你身上散发出来的啊!怪不得!”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早点摊上嘈杂的背景音似乎都消失了。顾瑶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吕胜脸上的笑容僵住,孙淼和乔丽尴尬地低下头。陈默夹米线的动作也顿住了,一股被当众羞辱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悲哀。他放下筷子,沉默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李思娇。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疏离,看得李思娇心里莫名一虚。
顾瑶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试图转移话题的急切:“思娇!你胡说什么呢!赶紧吃你的饭!”她转向陈默,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问道:“陈默,我们今天是要赶到丙中洛对吧?那里的住宿条件……会比这里稍微好一点吗?”她似乎想寻求一点安慰。
陈默的目光从李思娇身上移开,落在顾瑶脸上,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沉的现实感:“丙中洛以前是个乡,现在升格成镇,但规模很小,条件……只会比这里更差。别指望有什么好酒店,能找到干净点的农家客栈就不错了。而且,”他顿了顿,补充道,“因为游客少,选择有限,价格可能会比双廊的海景房还贵。不过,”他话锋一转,试图给点希望,“今天的风景确实值得期待,沿着怒江大峡谷走,非常壮观。等熬过丙察察这一段,到了然乌湖,风景和住宿条件都会好很多,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整一天。”
顾瑶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向脸色依旧难看的李思娇:“路是你坚持要走的,条件是好是坏都得受着。大家都吃好了吗?吃好了就准备出发吧。”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对李思娇而言是逃离了“蟑螂窝”)和对未知风景的期待,车队再次上路。离开六库镇时,天气出奇的好。湛蓝的天空如同一块巨大的蓝宝石,点缀着棉絮般的白云。奔腾的怒江在深邃的峡谷底部翻滚着碧绿的浪花,两岸是壁立千仞、云雾缭绕的巍峨高山。壮丽的景色暂时驱散了车内的低气压,李思娇和乔丽也暂时忘记了抱怨,兴奋地拿着手机对着窗外猛拍。
然而,高原的天,孩子的脸。临近中午,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先是稀疏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很快便连成了线。接着,气温骤降,雨点中开始夹杂着细小的冰粒,最后竟演变成了密集的雨夹雪!
能见度急剧下降。前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摇摆,也只能勉强撕开一片模糊的视野。道路变得更加泥泞湿滑。一侧是深不见底、怒涛汹涌的怒江峡谷,另一侧是随时可能滚落碎石、覆盖着薄薄积雪的陡峭山壁。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握方向盘,手心全是冷汗。车速被迫降到了危险的30公里/小时以下,像蜗牛一样在蜿蜒湿滑的山路上爬行。陆巡宽大的车身和沉重的服务器负载,在这种路况下反而提供了一丝稳定感,但他丝毫不敢放松。
对讲机里传来吕胜紧张的声音:“默哥,这……这雪太大了!路太滑了!我这边有点飘!”Q5的轮胎抓地力显然不如陆巡。
“跟紧我,保持距离!尽量走前车的车辙!稳住方向盘,别急刹车!”陈默沉声指挥,声音透过对讲机传递着一种强制的镇定。龟速前行了近一个小时,风雪非但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能隐约看到前方几米的路面。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李思娇在后排又开始焦躁地抱怨,她使劲晃着毫无信号的手机,“连个信号都没有!这破手机跟砖头有什么区别?那么多美照都发不了朋友圈!陈默你能不能开快点?到了丙中洛是不是就有信号了?”
压抑了一路的烦躁终于被点燃。陈默头也没回,声音冰冷地怼了回去:“这种路况,我开快了,你敢坐吗?”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和明显的嘲讽。
“呵!”李思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反驳,“自己技术不行就别找借口!什么叫我不敢坐?我开M2在市区深夜飙车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她那充满优越感和挑衅的话语还未说完——
**轰隆隆隆——!!!**
一阵沉闷、巨大、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轰鸣声骤然响起!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威压,瞬间盖过了风雪声和引擎声!不是雷声!是山体在咆哮!
“不好!”陈默头皮瞬间炸开,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四肢!求生的本能超越了一切思考!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将刹车踏板跺到了底!同时对着对讲机嘶声大吼:“吕胜!停车!快停车!紧急停车!!!”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风雪!陆巡凭借着强大的刹车系统和陈默精准的控制,在湿滑的路面上惊险地停了下来,车尾甚至发生了小幅度的甩动!Q5也紧随其后,险险刹住!
然而,车停住了,但那种天崩地裂的恐怖感才刚刚开始!剧烈的震动从脚下传来,整个车身都在疯狂地摇晃、颠簸!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猛烈地摇晃着大地!陈默惊恐地看向右侧的山壁——
只见上方大片大片的泥土、岩石、裹挟着冰雪和树木,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又似咆哮的泥石巨兽,以排山倒海、毁天灭地之势轰然崩塌下来!烟尘瞬间冲天而起,混合着冰雪,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灰白色幕墙!视线所及之处,前方几十米外原本蜿蜒的盘山路,就在他眼前,如同被巨斧劈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几秒钟前还在前方行驶的一辆越野车,如同被巨口吞噬,连人带车被汹涌而下的泥石流瞬间淹没、冲下了万丈深渊!另一辆紧随其后的车,半个车头被巨大的石块和泥土死死压住,如同被钉在案板上的标本,一动不动,生死未卜!
“啊——!!!” 李思娇和乔丽在后排爆发出撕心裂肺、充满绝望的尖叫,那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她们抱作一团,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脸上是极致的恐惧和茫然。
顾瑶虽然强自镇定,但脸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她的右手死死抓住车门上方的把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左手则紧紧攥着胸前的安全带,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前方那末日般的景象,身体僵硬,仿佛灵魂已经出窍,只剩下躯壳在承受这无边的恐惧。
“噼里啪啦……砰砰砰……”
无数的碎石,大的如同拳头,小的如同冰雹,如同密集的炮弹,从上方倾泻而下,猛烈地砸在陆巡的引擎盖、车顶和侧面车窗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撞击声!车身剧烈地震动着,车窗玻璃在石块的打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会碎裂!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轰鸣声、尖叫声、石块的撞击声、大地的颤抖……交织成一首死亡的协奏曲。陈默的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冰冷而绝望:完了!都要死在这里了!死于怒江大峡谷的山体滑坡!那三十万的希望,那未洗刷的冤屈,那未走完的路……一切都将埋葬在这片冰冷的泥石之下!
整个过程,或许只有一分钟,甚至更短。但对于车内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如同在炼狱中煎熬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那毁天灭地的轰鸣声和震动终于渐渐平息,当弥漫的烟尘在风雪中缓缓沉降,四周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般的安静。只有怒江在深谷中依旧不知疲倦地咆哮着,仿佛在嘲弄着人类的渺小。
李思娇还在神经质地、断断续续地“嗷嗷”尖叫,似乎停不下来。
“闭嘴!”陈默猛地回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暴怒和威严,如同炸雷般在狭窄的车厢内响起,“安静点!想死吗?!”
李思娇被他血红的眼睛和骇人的气势吓得浑身一哆嗦,尖叫戛然而止,只剩下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乔丽也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恐地看着陈默。
车厢内瞬间死寂。陈默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狂跳的心脏和颤抖的手指,抓起了对讲机,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吕胜!吕胜!收到吗?你怎么样?有没有事?!”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顾瑶、李思娇、乔丽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等待着回应。然而,对讲机那头,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沙沙电流声。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他再次拿起对讲机,强迫自己用更清晰、更专业的呼叫方式,尽管声音依旧不稳:“吕胜!吕胜!这里是陈默!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报告情况!”
几秒钟的漫长等待,如同几个世纪。
终于,对讲机里传来了吕胜的声音,那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惊魂未定的颤抖和一丝懊恼:“默……默哥!收到!收到!我……我没事!孙淼也没事!吓死我了!刚……刚才对讲机被急刹车甩到副驾驶脚垫下面去了,我……我才摸到!谢天谢地!你那边怎么样?人都没事吧?”
听到吕胜的声音,车内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陈默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松弛了一丝,快速回应:“我车上人员安全!车头机箱盖被碎石砸了几个坑,车顶估计也有损伤。万幸人没事!”
“谢天谢地……真是谢天谢地……”吕胜的声音带着哭腔,重复着这句庆幸的话,然后声音陡然变得惊恐,“默哥!这……这到底怎么回事?是地震吗?过去了没?太吓人了!”
“不是地震,是大型山体滑坡。”陈默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但带着沉重,“我们前面的路……全断了,彻底消失了。”
“何止是前面!”吕胜的声音充满了绝望,“默哥!你看看你后面!你后面的路也塌了一大截!我们……我们被堵在中间了!前后都没路了!”
“啊?!”李思娇刚刚平复一点的恐惧瞬间又爆发出来,带着哭腔尖叫,“那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被困死在这里了?!手机也没信号!陈默!你快想办法!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要死在这里!你快想办法啊!”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用力拍打着陈默的座椅靠背。
陈默没有理会李思娇的歇斯底里。他迅速拿起对讲机,声音异常沉稳,带着一种临危受命的指挥官气质:“吕胜!听我说!现在还不是出去的时候!山顶还有零星的碎石在往下掉,非常危险!待在车里!关紧门窗!我们暂时在车里等!等待救援或者情况稳定!你后面还有车跟着吗?距离你多远?”
吕胜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恐惧,声音依旧发颤:“有……有!我后面还有一辆汉兰达!大概……大概在我后面三四百米的地方停着!你前面呢?我记得刚才有两辆车在你前面……”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猜到了结果。
陈默沉默了一下,声音低沉而压抑:“前面……有一辆车,连人带车……被冲下峡谷了……还有一辆,车头被埋了……凶多吉少……”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那被埋的车里,似乎还有微弱的求救声传来,但在这种绝境下,他无能为力。
对讲机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过了好几秒,才传来吕胜带着哭腔、彻底慌了神的声音,那声音充满了无助和哀求:“默哥……默哥……现在……现在怎么办啊?我们……我们就只能在车里等死吗?万一……万一头顶再来一次滑坡……我们……我们是不是也要被活埋在这怒江大峡谷里了?我不想死啊旭哥……”
陈默没有立即回答。他透过布满泥点和裂痕的前挡风玻璃,望向外面那片被灰白色烟尘笼罩、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塌方区。风雪依旧,碎石零落。口袋里,那几张轻薄的保温毯,似乎隔着布料传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又或者,只是冰冷的错觉。他握紧了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绝境之中,求生的火焰在冰冷的恐惧下,艰难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