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像无数根淬了毒的钢针,顺着墙壁的裂缝、门板的罅隙,无声无息地钻进这间不大的东厢房。四九城腊月里的夜风,在四合院的天井里打着旋儿呜咽,刮过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发出尖锐的哨音,更添了几分渗入骨髓的冰冷。屋里没生炉子,唯一的暖源,大概就是土炕角落里蜷缩着的那具身躯微弱的体温——如果那还能称之为体温的话。
何雨柱,或者说,傻柱,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那床薄得几乎能透光的破棉被里。被子又硬又沉,带着一股经年不散的霉味和汗馊气,根本挡不住这能把人骨头缝都冻透的寒气。胃里空得发慌,火烧火燎地绞痛着,像有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狠狠攥紧、拧转。上一次吃进像样的东西是什么时候?他混沌的脑子迟钝地转动着,模糊的记忆碎片闪过几个油腻腻的饭盒——那是他下班从厂里食堂带回来的好菜,本该是他犒劳自己一天辛苦的慰藉。可那些饭盒,现在应该正摆在隔壁贾家那张油乎乎的桌子上吧?
秦淮茹那张带着几分凄苦、几分哀怨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柱子,棒梗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柱子,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柱子,你就当帮帮秦姐,姐记你一辈子好…”每一次,每一次!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眨,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一软,他就像被下了降头一样,自己饿着肚子,把省下的口粮、油水,一股脑儿塞过去。甚至,连他那点微薄的工资,也常常被秦淮茹“暂时保管”了去,说是怕他乱花,替他攒着娶媳妇。娶媳妇?呵…傻柱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冰冷的空气呛进肺里,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震得他本就空瘪的胸膛生疼。钱进了贾家,就像肉包子打了狗,哪里还能见到回头?他傻柱的名声,在秦淮茹若有若无的暗示和贾张氏那张刻薄嘴的宣扬下,早就在这四合院甚至轧钢厂臭大街了。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愿意跟一个“馋寡妇”、“没出息”、“脑子缺根弦”的厨子?
还有许大茂!那张小人得志的嘴脸也跳了出来。放映员,多体面的工作,仗着能弄点内部电影票,在领导面前卖乖讨巧,背地里没少给他傻柱下绊子、泼脏水。多少次了?在厂里散布他偷食堂东西的谣言,在秦淮茹面前编排他如何如何不老实…每一次冲突,明明是他许大茂挑事,最后在易中海那个“一大爷”的“公道”主持下,挨批评、赔不是的总是他傻柱!易中海…易中海!傻柱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微弱却尖锐的恨意。这个道貌岸然的老东西,口口声声“邻里和睦”、“尊老爱幼”,满嘴的仁义道德,可心早就偏到了胳肢窝!他易中海无儿无女,指望着傻柱给他养老送终,就处处向着能拿捏他、控制他的秦淮茹!为了让他傻柱心甘情愿给贾家当牛做马,当血包,易中海明里暗里打压他,把他塑造成一个离了“秦姐”就活不下去的废物!
更别提那贾张氏老虔婆!每次见到他,不是翻白眼就是咒骂,嫌他送的东西少,嫌他送的不及时,嫌他看秦淮茹的眼神不对!还有那个小白眼狼棒梗,偷他东西跟拿自己家似的理直气壮,他稍有不悦,秦淮茹的眼泪和贾张氏的破口大骂立刻就到。
冷…饿…憋屈…愤怒…还有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来,将他残存的那点意识彻底淹没。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逝,僵硬的手指连蜷缩一下都做不到。他想挣扎,想怒吼,想把这憋屈的人生撕个粉碎,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视线越来越模糊,土炕对面那张瘸了腿、落满灰尘的桌子,墙上那张褪了色的“先进生产者”奖状,都扭曲着,旋转着,最终沉入一片无边的黑暗。
无影灯刺眼的光芒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何雨模糊的视线。消毒水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耳边是心电监护仪尖锐、急促、催命符般的“滴滴”声,混合着器械冰冷的碰撞和护士焦急却刻意压低的喊话:“血压持续下降!”“肾上腺素!快!”“何医生!何医生!坚持住啊!”
何雨感觉自己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轻飘飘的,意识在剧烈的眩晕和撕裂般的头痛中浮沉。他是何雨,市立医院最年轻有为的外科副主任医师,被誉为“黄金右手”的天才。连续三台高难度手术,三十多个小时不眠不休的高强度精神集中,终于压垮了这具被咖啡因和意志力强行支撑的躯体。主动脉夹层破裂…他脑子里清晰地闪过这个诊断,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静,随即又被汹涌的黑暗和冰冷的疲惫彻底吞噬。最后残存的念头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丝遗憾——那篇关于新型微创术式的论文,数据还没整理完…
剧烈的头痛,像是有人拿着钝斧子在他脑壳里反复劈砍。何雨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浓重霉味的空气呛入肺腑,引发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意识如同沉船被打捞上岸,沉重、冰冷、支离破碎。他费力地睁开酸涩沉重的眼皮。
入眼是低矮、被烟火熏得发黄发黑的房梁,糊着旧报纸的墙壁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黄色的泥坯。窗户是那种老式的木格子窗,糊的窗纸破了好几个洞,凛冽的寒风正肆无忌惮地从破洞里灌进来,发出呜呜的怪响。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身上盖着的被子又硬又薄,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
“这…这是哪儿?”何雨的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像散了架一样沉重无力,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就在他试图挪动身体时,一股庞大而混乱的记忆洪流,毫无预兆地、粗暴地冲进了他的脑海!
无数陌生的画面、声音、情绪碎片,如同失控的快进电影,在他意识深处疯狂爆炸、翻腾、搅拌:
——油腻腻的灶台,沉重的炒勺在火焰上翻飞,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那是傻柱在轧钢厂食堂挥汗如雨)。
——秦淮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带着泪痕,柔柔地说着:“柱子,棒梗他饿得直哭…”“柱子,姐就指望你了…”(然后,他兜里的饭票、刚领的工资,就自然地递了过去)。
——许大茂那张尖嘴猴腮的脸上挂着恶毒得意的笑,在厂宣传栏前唾沫横飞:“大家评评理!傻柱这孙子,昨儿个又偷拿食堂的猪油了!被我抓个正着!”(周围是工友们或鄙夷、或嘲笑、或麻木的眼神)。
——易中海背着手,站在四合院的天井里,一脸“公允”:“柱子!你怎么又跟大茂动手?都是一个院的邻居!要团结友爱!你看人家秦淮茹家多困难?你一个大老爷们,帮衬帮衬怎么了?做人要讲良心!”(傻柱梗着脖子,憋得满脸通红,拳头攥得死紧,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贾张氏三角眼一翻,指着他的鼻子跳脚大骂:“傻柱!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送点剩菜剩饭还抠抠搜搜!打量我们贾家好欺负是不是?克死爹妈的玩意儿!活该你打一辈子光棍!”(恶毒的诅咒像冰锥扎进心里)。
——年三十的晚上,别人家欢声笑语,肉香四溢。他守着冷锅冷灶,听着隔壁贾家传来棒梗争抢红烧肉的吵闹和贾张氏满足的吧唧嘴声。自己怀里揣着两个冰冷的窝窝头(那是他最后的存粮,秦淮茹下午来哭诉家里没面了,他把仅有的半斤白面又给了出去)。胃里饿得痉挛,心里却像这数九寒天一样,冻透了。
憋屈!愤怒!不甘!像滚烫的岩浆,在何雨的胸腔里剧烈地冲撞、翻腾!这些属于另一个灵魂——何雨柱,外号“傻柱”的男人的记忆和情感,此刻无比真实、无比强烈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那不是旁观者的认知,那是切肤之痛!是灵魂被反复践踏、被敲骨吸髓、被榨干最后一滴价值后的绝望悲鸣!
“啊——!”何雨,或者说,占据了何雨柱躯壳的现代灵魂,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低吼。那不是生理上的疼痛,是灵魂被这滔天冤屈和怒火焚烧的剧痛!他猛地从冰冷的土炕上坐了起来,动作之大,扯得身上每一块酸痛的肌肉都在尖叫,但此刻,这具身体里爆发的力量,却源自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暴怒意!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非但没有平息那团火,反而像浇上了滚油!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烫伤疤痕的手——这是一双颠勺炒菜、干尽重活的手,却也是被秦淮茹一次次“借”走工资、被许大茂一次次污蔑、被易中海一次次“主持公道”打压的手!是为贾家当牛做马、耗尽青春、换来一身污名和冻饿而死下场的手!
“傻柱…傻柱…哈哈哈哈…”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在冰冷死寂的破屋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刻骨的讽刺。“好一个傻柱!真是傻得透彻!傻得活该!傻得…连命都搭进去了!”
就在这时,仿佛被这极致的愤怒和不甘所引动,大脑深处猛地传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针刺般的剧痛!眼前骤然一花,无数光怪陆离的影像碎片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却又清晰得不可思议:
——一只褪了毛的肥鸡在滚水中沉浮,他下意识地“看”到,鸡皮下的脂肪层微微收缩到最佳状态,肉质即将从紧绷转向柔嫩。
——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在案板上,纹理走向、脂肪分布、肌肉纤维的韧度瞬间被解析,仿佛最精密的扫描仪,自动在脑中生成最完美的切割路径。
——炒锅里翻滚的糖色,气泡的大小、色泽的微妙变化、散发出的焦糖香气分子浓度,精准地指向一个临界点——再晚一秒就过火发苦!
——宫廷秘制佛跳墙的二十八道主料、三十六味辅料、七十二小时文火慢炖的火候变化曲线图…
——失传川菜开水白菜那清如开水、鲜掉眉毛的顶级清汤吊制秘诀…
——国宴淮扬菜文思豆腐羹那细如发丝的豆腐丝刀工要点…
——甚至连手中这颗蔫了吧唧的白菜,其叶片纤维的强度、内部水分的流失程度、最适合的烹饪火候和时间,都瞬间涌现在意识里,清晰得如同自带分析报告!
这庞大的、超越时代的顶级厨艺知识体系,如同沉睡的宝藏被骤然唤醒,海啸般灌入他的脑海!那不是生硬的灌输,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复苏,一种铭刻在灵魂深处的天赋被彻底激活!剧烈的头痛和眩晕感达到了顶峰,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呃…!”他闷哼一声,双手死死抱住仿佛要炸开的头颅,指关节捏得发白,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这痛苦持续了足有十几秒,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当那撕裂灵魂的剧痛终于平息,何雨(柱)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混杂着霉味、汗味和冰冷尘埃的空气。再睁开眼时,那双原本属于傻柱的、时常带着点憨直或茫然的眼睛里,所有的混沌、憋屈、绝望都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冰冷寒潭,寒潭深处,压抑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岩浆般的怒火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他慢慢地、异常坚定地掀开了那床散发着馊味的破棉被。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仅穿着单薄里衣的身体,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丝毫寒冷。那双属于厨师的、布满老茧的手,此刻不再是颠勺的工具,而是握成了两个坚硬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布满灰尘的泥土地上。脚底的寒意直冲天灵盖,却让他的头脑越发清醒锐利。他一步步走到屋子中央,目光扫过这个破败、冰冷、榨干了原主最后一滴血汗的牢笼——瘸腿的桌子,掉漆的破柜子,空荡荡的米缸,墙角堆着的几个蒙尘的空饭盒(那是他无数次为贾家贡献美味的证据)。
视线最终定格在土炕对面墙壁上,那张早已褪色发黄、边角卷起的“先进生产者”奖状上。那是傻柱曾经唯一的荣光,也是他一生悲剧最讽刺的注脚。
“何雨柱…”他开口,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在宣读一份迟来的判决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又淬了火,冰冷而滚烫地砸在这死寂的空气里:
“你的人生,结束了。”
他微微停顿,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凛冽气势,如同沉睡的凶兽缓缓苏醒,开始在这狭小冰冷的空间里弥漫开来。窗外的寒风似乎都为之一滞。
“我的债,”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裹挟着滔天的恨意和斩断一切过往的决绝,狠狠地撞在四面斑驳的土墙上,在死寂的寒夜里回荡,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复仇者的诞生:
“得用血来还!”
凛冽的寒风卷过四合院空旷的天井,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像是在为新生的灵魂伴奏,又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发出不安的预警。西厢房贾家的灯光早已熄灭,一片死寂。只有正房耳房的窗户后面,一双浑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担忧的老眼,在黑暗中朝着傻柱冰冷的东厢房方向,无声地望了一眼,随即也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