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轧钢厂第三食堂后厨,此刻正是备战午间高峰前的最后冲刺阶段。巨大的灶台如同钢铁巨兽,吞吐着灼人的火舌,发出沉闷的轰鸣。铁锅与炒勺的碰撞声、切菜墩上密集如鼓点的笃笃声、蒸汽从蒸笼缝隙喷出的嘶嘶声、工人们粗声大气的吆喝声……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一股带着油烟气、汗味和食物原始香气的嘈杂热浪,扑面而来。

何雨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着油渍的旧工装,系着一条同样看不出本色的围裙,稳稳地站在最中央、火力最旺的一口大灶前。他双手握着那把沉重乌黑的炒勺,手腕沉稳有力地一颠,锅里的回锅肉片裹着红亮的酱汁和碧绿的蒜苗,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又精准地落回滚烫的锅底,发出“嗤啦”一声令人愉悦的爆响,浓郁的肉香和豆瓣酱的复合香气瞬间炸开,霸道地压过了后厨所有的气味。

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鬓角滑下,在下颌处汇聚成珠,滴落在滚烫的灶沿上,“滋”地化作一缕白烟。但他眼神专注,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滞涩。那庞大的顶级厨艺知识如同本能般流淌在四肢百骸,每一个颠勺的角度,每一次翻炒的力道,火候的精准控制,调料的微妙配比,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原本傻柱的底子就不差,如今融合了这超越时代的技艺,更是如有神助。锅里的回锅肉,肉片均匀微卷,呈现出诱人的灯盏窝状,肥肉部分晶莹剔透,瘦肉部分焦香四溢,蒜苗翠绿欲滴,酱汁红亮浓稠地包裹着每一片肉,色、香、味、形都臻于完美。

“嚯!柱子哥,今儿这手艺…绝了!”旁边一个帮厨的小年轻,一边奋力刮着土豆皮,一边忍不住抽着鼻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何雨柱锅里的肉,喉结上下滚动。

“是啊柱哥,这味儿…太正了!比昨儿个又强不少!”另一个负责切墩的胖子也凑过来,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何雨柱眼皮都没抬,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嗯”,算是回应。他专注地将炒好的回锅肉倒入旁边巨大的保温桶里,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滴酱汁浪费。那专注而略带疏离的神情,与记忆中那个一边炒菜一边跟工友插科打诨、时不时还要偷瞄门口有没有秦淮茹身影的傻柱,判若两人。一种无形的、沉稳而强大的气场笼罩着他,让几个想凑近点闻闻香味的帮厨小伙,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不敢过分打扰。

就在这时,食堂通往前面打饭窗口的小门被推开,一个身材微胖、穿着蓝色食堂工作服的中年女人探进头来,是负责打饭的刘岚。她脸上带着点焦急:“何师傅!何师傅!肉菜好了没?前面工友们可都排长队了,嚷嚷得不行!”

“好了。”何雨柱言简意赅,指了指旁边几个装得满满的保温桶,“回锅肉、红烧豆腐、醋溜白菜,齐了。”声音平稳,没有丝毫过去的急躁或讨好。

刘岚看着那几个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保温桶,又看看何雨柱那沉静得有些过分的侧脸,愣了一下。往常这时候,傻柱总会憨笑着递过来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明显分量更足、肉片更多的单独饭盒,压低声音说:“岚姐,这个…劳您驾,给秦姐捎过去…”今天…好像少了点什么?她目光下意识地在何雨柱身边扫了一圈,空空如也。

“呃…好,好嘞!”刘岚压下心头的诧异,赶紧招呼人把保温桶抬出去。后厨的门一开一关,前面食堂大厅里传来的喧嚣声浪瞬间涌进来又消失,隐约能听到工友们兴奋的议论和吞咽口水的声音。

何雨柱仿佛没听见,他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仔细地擦拭着灶台边缘溅上的油星,动作一丝不苟。那双锐利的眼睛低垂着,掩去了深处的寒芒。断供秦淮茹的饭盒,这只是第一步,一个无声的宣告。他不需要刻意张扬,只需要不再递出那个饭盒。秦淮茹会知道的,很快。

* * *

午休的铃声如同解放的号角,响彻轧钢厂。各个车间的人流如同开闸的洪水,呼啦啦涌向各个食堂。第三食堂门口,很快排起了长龙。诱人的饭菜香气透过窗口缝隙飘散出来,勾动着每一个饥肠辘辘的胃。

秦淮茹排在队伍中段,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露出略显憔悴却依旧清秀的侧脸。她微微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铝制饭盒和几张皱巴巴的饭票,眼神看似平静,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地、极其隐蔽地瞟向食堂后厨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期盼。

以往这个时候,傻柱总会提前让刘岚把那个特制的、装满好菜的饭盒悄悄递给她,她就不用再排长队打那些油水寡淡的大锅菜。棒梗正在长身体,小当和槐花也需要营养,贾张氏更是无肉不欢…那个饭盒,是贾家餐桌上最重要的油水来源。今天早上傻柱没像往常一样把早饭(通常是两个白面馒头)送到她手上,当时贾张氏就骂骂咧咧了半天,她心里就有点不踏实。现在…傻柱的饭盒呢?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终于轮到了秦淮茹。她把饭盒和饭票递进窗口,声音带着惯有的柔弱:“同志,一份醋溜白菜,两个二合面馒头。”她的目光,带着希冀,越过打饭师傅的肩膀,试图搜寻刘岚的身影。

打饭的是个新来的小伙子,动作麻利地给她打了菜,把馒头放进饭盒。秦淮茹接过饭盒,那点可怜的菜量让她心里一沉。她没走,反而往前凑了凑,脸上堆起一个温婉又带着点难为情的笑容,声音压得又轻又软:“那个…同志,麻烦您…刘岚姐在吗?我找她有点事儿…”

小伙子摇摇头:“刘姐忙着呢,在后面分菜。你有啥事跟我说一样。”

“呃…”秦淮茹的笑容有些勉强,“也…也没啥大事。就是…往常…往常食堂的何雨柱师傅,他…他今天忙不忙啊?”她问得小心翼翼,眼神里的期盼几乎要溢出来。

小伙子不明所以:“何师傅?忙啊!刚炒完菜,一头的汗,在里头收拾灶台呢。”他奇怪地看了秦淮茹一眼,“你找何师傅有事?要不我帮你喊一声?”

“不不不!不用了!”秦淮茹连忙摆手,脸上的笑容更加僵硬,“我就随便问问…谢谢您啊同志。”她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抓起饭盒,低着头,脚步有些凌乱地挤出队伍,心口像是揣了只兔子,咚咚咚地狂跳起来。

没有饭盒!傻柱真的没给她留饭盒!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浇头,让她从头凉到脚。恐慌瞬间攫住了她。为什么?傻柱怎么了?是忘了?还是…出什么事了?她脑子里乱糟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傻柱问清楚!可脚步刚迈出两步,又猛地顿住。不行!不能去后厨找他!那里人多眼杂,要是被工友看见她主动去找傻柱要饭盒,那闲话可就…秦淮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端着那点可怜的白菜和馒头,失魂落魄地朝着车间休息区走去,背影透着一股惶然和无措。

* * *

贾家的午饭时间,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破旧的方桌上,摆着一碟子黑乎乎的咸菜疙瘩,一盆清汤寡水几乎看不见油花的白菜汤,还有几个黄黑色的棒子面窝头。秦淮茹带回来的那份醋溜白菜,已经是桌上唯一的“好菜”了,但也只有浅浅一饭盒底。

棒梗已经十二三岁,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他看着桌上这清汤寡水的饭菜,尤其是看到那点可怜的白菜,连点肉星都没有,脸立刻拉得老长,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妈!就吃这个啊?傻柱…何叔的饭盒呢?”棒梗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和质问。在他心里,傻柱带回来的好菜,就跟自家的一样天经地义。今天没有,那就是他妈没去拿!

贾张氏正拿着一个硬邦邦的窝头费力地啃着,闻言三角眼一翻,浑浊的眼珠子立刻瞪向秦淮茹,刻薄的嘴角耷拉下来:“就是!秦淮茹!柱子今天没带饭盒回来?你早上没见着他?还是你压根儿就没去要?”她声音又尖又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指责,“我老婆子吃糠咽菜也就罢了,棒梗可是咱贾家的独苗!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看看他,都瘦成什么样了!你这当妈的,连口好的都弄不回来?要你有什么用!”

小当和槐花两个小丫头怯生生地坐在小凳子上,看着桌上的饭菜,又看看脸色难看的哥哥和奶奶,大气都不敢出,只敢小口小口地啃着手里冰冷的窝头。

秦淮茹被婆婆劈头盖脸一顿骂,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里憋屈得要命,眼圈瞬间就红了。她强忍着泪水,声音带着哽咽和委屈:“妈!我去要了!我排队打饭的时候特意问了…人家说柱子他在后厨忙着呢…我…我总不能冲进后厨去问他要饭盒吧?那成什么样子了?工友们看见了怎么说?”

“怎么说?能怎么说!”贾张氏猛地提高了嗓门,唾沫星子差点喷到秦淮茹脸上,“他傻柱给咱们家带饭盒带了这么多年,谁不知道?现在装什么大瓣蒜?他是不是忘了?还是你压根儿就没把这事儿放心上?我看你就是翅膀硬了,不把我这老婆子放在眼里了!不把我孙子放在眼里了!”她越说越激动,干枯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秦淮茹的鼻尖,“棒梗!你看看你妈!连点肉都给你弄不回来!你爸走得早啊…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啊…我的东旭啊…你睁眼看看吧…”说着,竟拍着大腿干嚎起来,声音凄厉刺耳。

棒梗被他奶奶一挑唆,看向秦淮茹的眼神也充满了怨气:“妈!你就是没用!连个饭盒都要不回来!我要吃肉!我要吃傻柱做的红烧肉!”他赌气地把面前的白菜汤碗推开,汤水溅了一桌子。

秦淮茹看着撒泼的婆婆,怨恨的儿子,吓呆的女儿,再看看桌上这清汤寡水的饭菜,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绝望涌上心头,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我…我…”她想辩解,想说自己尽力了,想说明天再去问问,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整个贾家,顿时陷入一片混乱的哭闹、咒骂和压抑的啜泣声中。没有傻柱那个油水充足的饭盒,这个家赖以维系的那点虚假温饱,瞬间被戳破了脓疮,露出底下狰狞的穷困和算计。

* * *

轧钢厂食堂后厨的喧嚣渐渐平息。大锅菜卖完了,工人们也散去吃饭休息。后厨里只剩下清洗锅碗瓢盆的哗啦水声和几个帮厨收拾灶台的动静。

何雨柱解开油腻的围裙,走到角落一个硕大的蒸笼前。蒸笼里还残留着温热的水汽。他掀开盖子,里面赫然是三个白白胖胖、喧腾松软的白面大馒头!这是他利用食堂管理员(虽然还没正式任命,但食堂主任已经默认他管事了)的一点小权力和刚才炒菜时特意省下的一点精白面,在最后蒸员工餐时,悄悄给自己留的。馒头散发着纯粹诱人的麦香,在这个充斥着油腻气味的后厨里,显得格外清新。

他没有丝毫犹豫,拿起一个还烫手的馒头,掰开。雪白的内瓤冒着丝丝热气,松软得如同云朵。他没有就任何菜,就这么一口咬了下去。牙齿陷进暄软的面团里,纯粹的、带着阳光味道的麦香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紧接着是淀粉分解带来的、最原始也最抚慰人心的甘甜。

何雨柱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温热的食物滑过食道,落入那个空瘪了太久、早已习惯饥饿的胃袋。一股暖流,伴随着真实的饱腹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这具身体里蔓延开。这不再是傻柱记忆中,从贾家指缝里漏出来的一星半点施舍,也不是就着咸菜冷窝头的囫囵吞咽。这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干净的食物。

他一口一口,不疾不徐地吃着。一个馒头下肚,胃里那火烧火燎的空洞感被温柔地填平。他又拿起第二个。这时,刘岚擦着手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何雨柱在吃馒头,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又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

“何师傅,吃上了?”刘岚试探着问。

何雨柱抬眼,平静地“嗯”了一声,继续吃自己的馒头。

刘岚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那个…何师傅,刚才秦淮茹…排队的时候,好像…好像在找那个…饭盒…”她观察着何雨柱的脸色,“我看她…好像挺着急的,饭都没打多少…”

何雨柱咽下嘴里的馒头,拿起旁边搪瓷缸子喝了口水,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淡漠得如同深潭,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哦?是吗。” 仿佛刘岚说的是一件与他毫不相干、也无足轻重的小事。

刘岚被他这反应噎了一下,准备好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她看着何雨柱那张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冷漠疏离的侧脸,第一次觉得这个熟悉的傻柱,变得如此陌生,又如此…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敢再说,讪讪地转身去忙自己的了。

何雨柱吃完第二个馒头,拿起第三个。他没有立刻吃,而是从旁边拿起一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铝制饭盒——那是他自己的饭盒。他慢条斯理地将第三个馒头小心地放进饭盒里,盖好盖子。然后,他又走到那口巨大的汤桶前。中午剩下的最后一点、也是最浓稠精华的棒骨萝卜汤底,还带着余温。他拿起大勺,撇开上面那层浮油,舀了满满一饭盒浓白香醇的汤,直到汤几乎要溢出来,才小心地盖上盖子。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旁若无人,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在进行最寻常不过的工作收尾。几个还在收拾的帮厨小伙偷偷瞄着,看着那鼓鼓囊囊、沉甸甸的饭盒,闻着那盖子缝隙里顽强逸散出来的浓郁骨汤香气,都忍不住暗暗咽了口唾沫。这何师傅…今天这饭盒,是给自己准备的?可真舍得啊!那汤…闻着就香掉眉毛!

何雨柱拎起那个沉甸甸、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饭盒,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径直走到水龙头前,仔细地洗干净手,用毛巾擦干。然后,他拎着饭盒,步伐沉稳地穿过渐渐安静下来的后厨,走向通往厂区的侧门。

夕阳的金辉从门缝里斜射进来,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冷硬的金边。他推开门,带着那个只属于他自己的、装满热食的饭盒,迎着凛冽的寒风,走了出去。那浓郁的、混杂着麦香和肉骨浓香的饭菜气息,如同一个无声却响亮的宣言,随着他的脚步,飘散在轧钢厂空旷的厂区道路上。

食堂后厨的阴影里,一双阴沉的眼睛死死盯着何雨柱离去的背影,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最终落在了他手中那个鼓鼓囊囊、香气四溢的饭盒上。许大茂从堆放杂物的角落走了出来,脸色铁青,眼神里充满了嫉恨和难以置信。傻柱…竟然没给秦淮茹带饭盒?还给自己弄了这么一盒好东西?他凭什么?他怎么能?!

许大茂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阴冷的、充满算计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