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对贺瑾的了解,他应该是早上收拾房间,然后下午去扔垃圾,想到这孙応莎没有丝毫犹豫,穿着拖鞋就下了楼。
幸好小区的垃圾还没被处理走。
孙応莎打着手电在垃圾堆里翻找,弄的满身污泥,时间在恶臭和冰冷的触感中缓慢流逝,她翻找完一个桶,又转向下一个。
汗水不知何时从额角渗出,混着垃圾桶边缘沾染的污渍,黏在皮肤上,冰冷又难受,外套的袖口上也蹭上了不知名的污渍,她也浑然不觉。
她的动作从一开始的急切,渐渐变得机械、麻木,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固执地搜寻着。
一个桶,又一个桶……
她翻遍了小区所有的垃圾桶,手指被冻得发麻,东方天际隐隐透出一点极淡的灰白,像稀释了的鱼肚。
天,快亮了。
垃圾桶的轮廓在渐渐褪去的夜色中清晰起来,里面狼藉的垃圾也看的更真切了,没有,什么都没有。曾经那个她无比嫌弃的龙凤呈祥十字绣,像被这巨大的垃圾场彻底吞噬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孙応莎突然特别无助,呆呆看着自己的手,眼眶酸涩的厉害,却还是咬着嘴唇,憋着一股劲儿,不敢让自己哭出来。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笑着摇头,像是在嘲笑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为了什么?一堆毫无价值的玻璃碎片?还是那副针脚错乱,四不像的龙凤呈祥?还是那句早已随风飘散的誓言?
一个摆台而已,她比它重要一万倍,可为什么心口那个地方,空落落的,比这垃圾场还要荒凉。
一夜徒劳的翻找像一场荒唐的闹剧,只留下满身狼藉和心口那个被冷风吹得更空、更凉的窟窿。
回去吧,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样回去。
她裹紧了身上的外套,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破碎的执念上。
“小丫头?”
一个温和而略带沙哑的老年女声,带着清晨的清晰感,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孙応莎猛地顿住脚步,茫然地回头。
几步开外,站着两位老人,老先生穿着洗的发白的深蓝色工装外套,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
老太太裹着一件厚厚的深紫色毛线开衫,围着素色围巾,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整洁的小髻,手里捧着一个保温杯。眼神温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从容与关切。
此刻,她们正看着孙応莎,目光里没有嫌弃垃圾场的脏污,只有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惊讶与担忧。
老太太的视线尤其落在孙応莎沾着污迹的脸颊、凌乱的头发和那双冻得发红、指甲缝里塞满污垢的手上。
“哎哟,丫头,你这是……”老太太往前走了几步,眉头心疼地蹙起,声音放得更柔了,“大清早的,在这垃圾堆旁边……找什么呢?丢了啥要紧东西了?”
她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打开了保温杯的盖子,一股淡淡的,带着暖意的枸杞茶香飘散出来,微弱地冲淡了周遭的恶臭。
孙応莎被这突如其来的、纯粹的善意问的措手不及。她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下意识地想把脏手藏进外套袖子里,嘴唇动了动,喉咙却干涩的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夜的寒冷、自我厌弃、还有那份无法言说的、对破碎十字绣的执着。
在这一刻被两位陌生老人温和的目光照的无所遁形,显得那么荒谬,那么……可怜。
“是不是……钱包丢了?”旁边的老先生也开口了,声音沉稳,带着安抚的意味:“别着急,慢慢说,要不要我们帮你找找?或者……去旁边的亭子里坐坐,暖和暖和?”
他指了指不远处小区里供人休息的小凉亭。
那保温杯里飘出的,带着暖意的茶香,像一个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孙応莎强撑的外壳。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向鼻腔和眼眶,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试图压下那股汹涌的泪意,却只是让眼眶更红。
“我……”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的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看着老先生温和的脸,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那份深埋的、羞于启齿的执念,在陌生人毫无保留的善意面前,突然失去了所有的伪装和意义。
“我在找,”她艰难地开口,声音低的像耳语,带着一丝自嘲的颤抖:“一个坏了的……十字绣。”
“十字绣?”老太太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是这个答案。
“对。”孙応莎垂下眼,不敢再看老人温和的眼睛。
视线落在指尖,“是……是一个龙凤呈祥的十字绣……因为坏了,所以被我……家里人扔了……”她艰难地说出家里人三个字,心脏像被狠狠拧了一把。
“龙凤呈祥啊……”老先生沉吟了一下,似乎理解了那图案背后的某种象征意义。
他看孙応莎的目光多了几分了然和怜惜:“坏了的东西……找回来,也复原不回去了呀,丫头。”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孙応莎心坎上。
老太太叹了口气,往前又走了一步,完全不在意孙応莎身上的脏污和气味,她伸出布满皱纹却温暖干燥的手,轻轻拍了拍孙応莎冰冷僵硬的手指。
“傻孩子。”老太太的声音像温热的泉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和:“东西坏了,就说明缘分尽了。再金贵,再有什么说法,它也只是个物件儿,死物。”
她顿了顿,目光慈爱地看着孙応莎低垂的头:“你看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那坏了的龙凤,能比你这大活人还金贵?能比心疼你的人重要?”
“日子啊,是过出来的,不是摆件摆出来的。”老先生在一旁接话。语气带着阅尽千帆的通透:“长长久久这种话,”
他特意加重了这四个字,仿佛看穿了孙応莎心底最隐秘的恐惧,“不是说给一个瓷娃娃听的,是说给活生生的人听的,只要人好好的,在一块儿,比啥都强。”
人好好的,在一块儿……
那要是人好好的,没在一块儿呢?又该如何?
这句哽在喉咙深处的疑问被孙応莎咽下,她想起了无数个分隔两地的清晨和深夜,想起他笨拙又执着的一针一线织成的龙凤呈祥,想起他最后那句冰冷刺骨的话。
才终于清醒,是啊,早在王㞮钦说出那句“早知道闹得这么难堪,当初不认识就好了。”时。
长长就不再久久了,所谓对龙凤呈祥的执念不过是一种虚幻寄托,如今它坏了,丢了,连带着那份虚幻也一并消失。
曾经她们总以为岁月漫长,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挽回和原谅。
却不想山赶着山,山山漫漫结成关,人赶着人,潦潦草草都走散……
“好,我知道了。”孙応莎轻声喃喃,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无力的决绝,转身离开的脚步看着是那么的顺其自然,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无能为力。
“丫头。”老太太看着她孤寂的背影于心不忍,叫住她,意有所指:“为了方便开车的住户,每栋楼的地下室都摆放了一个垃圾桶,而且清理的会晚些,就在电梯的左边角落。”
孙応莎的脚步顿住。
她缓缓转过头,一滴泪沿着鼻尖滴落,苦涩地勾起了唇角,:“我不找了,再也不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