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京城三月,桃花如云似霞。

永宁侯府后园深处,一棵虬枝盘曲的老桃树旁,一个身影正忙碌地用小巧的金镶玉嵌檀木小铲子掘着土。那身影纤秾合度,穿着水碧色云绫锦的襦裙,衣料在春日斜阳下泛着柔和流光,与灼灼桃花一映,更显姿容绝艳。正是京城贵女圈子里被奉为明珠之首的侯府大小姐,苏念衾。

只是此刻,这位本应吟风弄月、抚琴弄画的佳人,动作带着几分做贼般的利落。她左右飞快瞟了两眼,确认那两位“以天下女子大德为己任”的贴身大丫鬟——春棠和秋雨,并未如影随形地监视着。她们大约是正忙着整理那些雪片般飞来的邀帖拜帖,或是被继母徐氏唤去唠叨小姐的终身大事。

苏念衾松了口气,加快了挖掘的速度。一个半尺见方的小坑很快成形。她放下铲子,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裹了好几层油纸的小册子,郑重其事地放了进去。

“呼……”苏念衾拍拍手上的细土,看着那册子被新土掩埋,眉梢眼角顿时飞扬起一种卸下千钧重担的狡黠与得意,对着那刚填平的地面,低声细语,如同跟个密友分享绝妙主意:

“宝贝儿,从今天起,你的使命就是好好地在这里‘显灵’。替我把那什么劳什子的‘将军府招亲’、‘王家世子提亲’、‘李尚书家探口风’……一股脑儿全‘克’回去!”

这本薄册堪称苏念衾近年来的“呕心沥血”之作,集合了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八字命理速算》、《克夫面相三十六种》、《丧妻续弦风水禁忌》等书的“精华”部分。她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将一些神神叨叨的术语进行排列组合,伪造了一份“苏念衾命格批语”。

批语核心思想高度统一且富有冲击力:此女乃百年难遇的“阴煞孤鸾格”,命硬如铁石,专克配偶。煞气所至,轻则夫运衰败、仕途尽毁;重则伤身殒命、死于非命。其威力之甚,能令方圆十里待嫁男儿闻风丧胆。

这份“秘籍”的威力已经初显端倪。不知从哪一天起,京城贵族圈子的隐秘角落开始流传一个消息:永宁侯府那位才貌双绝的大小姐,虽看着如花似玉、端庄淑雅,实则八字太硬,是天生的克夫命!前些日子,苏夫人(继母徐氏)曾请龙虎山的张天师批命,那张天师算后连连叹息摇头,直言“此命极刚,恐不利夫星”,若非侯府门第贵重压下此事,只怕早已沸沸扬扬。

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起初自然没人信,苏念衾可是多少高门贵妇心目中完美儿媳人选。然而,就在半月前,一个不信邪、贪图苏念衾嫁妆的富商之子托人提亲。三日后,此人在城外跑马场竟无故惊马,摔断了腿骨,据说现在还躺在床上呼天抢地,家中生意也跟着一落千丈。如此巧合,不由得人不信了几分。

原本门庭若市的永宁侯府,关于大小姐婚事的试探性问询,骤然冷清下来。连那位三不五时就找借口来侯府、对苏念衾颇有些念想的三皇子,近日也绝了登门。

苏念衾对眼前的效果颇为满意。“克夫命”这名头,既吓退了一堆狂蜂浪蝶,让她落得耳根清净;又在无形中膈应了继母徐氏和那个庶妹苏念柔。徐氏处心积虑想把她“高嫁”出去,好腾出资源捧自己的亲女儿。苏念柔则总想压她一头,处处模仿她的穿戴举止。如今自己坏了名声,那两人表面上装得痛心疾首,私下里不定怎么牙痒痒又暗爽呢。

她弯起漂亮的杏眼,如同偷腥得逞的小狐狸,自言自语:“高门贵妇梦?谁稀罕。锦绣笼中鸟?我才不做。求我的神仙日子保佑保佑,让我这克夫大计持续个三年五载,拖到她们懒得管我,到时候我拿着攒下的体己银子,寻个山清水秀的江南小镇,买个小院,养几只猫……”

她幻想着未来的自由生活,声音渐渐清扬甜美,最后几乎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全然不知此刻的闲散慵懒模样,落入了身后回廊拐角处、刚刚踱步出来的两位男子眼中。

为首的中年男子约莫四旬年纪,身穿深青色云锦常服,面容儒雅,但此刻眉头紧锁,显出几分焦躁和忧虑,正是永宁侯苏文远。他身边跟着一位幕僚模样的清瘦老者,姓赵。

看着女儿那副仿佛摆脱了什么天大负担、轻松愉悦的样子,苏文远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他压低声音,懊恼地抱怨道:“赵先生,你瞧瞧!你瞧瞧!都说知子莫若父,可我这女儿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外头把她传成那样,她倒好,躲在这儿自得其乐!还克夫?那摔断腿的纨绔子,不就是她让人套麻袋拖进巷子里打断了腿?”

幕僚赵先生捻着颌下几缕稀疏的胡须,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笑:“侯爷息怒。大小姐这性子……着实跳脱了些。不过,”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外间风言风语也未必全然是坏事。您看,至少近日登门扰您清净的人少了大半,三殿下那边似乎也……”

“哼!清净是清净了!名声也没了!”苏文远重重哼了一声,“她才多大?十六!正议亲的好年纪!再让她这么胡闹下去,难不成真要在府里变成老姑娘?我永宁侯府的脸面往哪里搁!”

“侯爷容禀,”赵先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其实眼下,倒有一桩极好、极稳妥的亲事送到了府上。若能成,不仅保住了大小姐的名声地位,或许还能……”

苏文远脚步一顿,眯起眼:“哦?哪家?”

“镇国大将军府,萧执将军。”赵先生吐出这个名字时,声音也下意识地谨慎了几分。

苏文远眉头猛地一跳,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混杂着震惊、疑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萧……萧执?他?……不是传闻……‘克妻’?”

这三个字分量之重,让苏文远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镇国大将军萧执,年方二十五,却是当今圣上最倚重的国之柱石。半年前亲率大军于玉门关外大破北狄十万铁骑,威震天下。然而他另一个“战绩”更为京城人熟知,甚至盖过了他的赫赫军功——这位战神将军,七年之内,竟连“克死”了七位妻子!

七位名门闺秀,从尚书千金到功勋贵女,无论是指腹为婚的、圣上赐婚的、还是家族主动议亲的,最短的花轿抬进将军府刚过中门就暴毙,最长的也没活过新婚第三日!死因千奇百怪:有突发恶疾的,有失足落水的,有莫名自缢的,甚至还有在新房内被飞入的流矢误伤射杀的!桩桩件件都透着诡异,却又让人查不出是人为谋杀。久而久之,“萧将军命犯天煞,天生克妻”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闻者无不色变。

“正是此人。”赵先生点头,神色却无比认真,“将军府前日派人递了名帖给侯爷,有意与府上结亲。为显诚意,是萧将军那位战功同样赫赫的副将霍云亲自来的府外递的帖子,言说等侯爷答复。”

“这……”苏文远呼吸急促起来,心念电转。与萧执结亲,门第之显赫,位份之尊荣,当朝无出其右者。若能保下性命,未来女儿便是一品诰命夫人,连带着整个永宁侯府都跟着青云直上!可那“克妻”的名头……

他眼神复杂地看向桃树下还在哼歌的女儿。难道……真的要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煞星”?他再想联姻求富贵,那也是亲骨肉!

赵先生何等老道,立刻看出苏文远的犹豫和挣扎,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侯爷,这桩婚事,怕是由不得咱们推拒了。将军府递来名帖之事,恐已入了三殿下耳中。据我所知,三殿下对萧将军近年权势日盛,手握兵权,很是不满,暗中忌惮打压已久。昨日宫宴,他曾在圣上面前,似是随意地提了一嘴将军府递贴至永宁侯府的事。话语中颇有‘武将与文臣结亲,恐不合规矩’之意。只是圣上当时未置可否……但三殿下之意,不可不察啊。”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若是萧将军主动求娶而侯爷回绝……三殿下只需轻轻一撩拨,在圣上面前说几句‘永宁侯府藐视军功勋贵’、‘两府或有龃龉’之类的话……侯爷,您想想这后果。圣上可是极为倚重也极为……维护萧将军的。”

一番话语,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苏文远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蔓延开来。三皇子……他这是在逼自己站队!拒绝萧执,就是驳萧执的面子,得罪这位权势滔天的军神,还落个看不起武将勋贵的名声,更可能惹怒陛下。这是死路一条。可若应下……女儿嫁过去,万一……万一……

苏念衾隐隐听到了身后回廊方向父亲压抑的、带着焦虑的谈话声,心觉不妙。她迅速整理好衣裙上的褶皱,顺手摘了一枝斜逸的灼灼桃花在手中把玩,装作刚从树下赏花起身的模样。脸上那些轻松狡黠的小表情瞬间收起,换成了一副标准的、沉静如水、娴雅端庄的贵女模样,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温婉笑意,仿佛刚才那个埋“克夫秘籍”、做着“江南买院梦”的苏念衾从未存在过。

她转过身,微微垂眸,向着声音来源处款款行礼:“父亲。”声音温柔知礼。

苏文远看着女儿瞬间变换的姿态和那无可挑剔的端庄容颜,再想到萧执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绩”,心里如同被油煎火烹一般。他喉咙发干,几次张口,却怎么也说不出那要将女儿推进火坑的决定。最终,他只长长地、疲惫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背过身去,语气低沉喑哑,透着浓重的无力与焦灼:“罢了,你先回房去吧。为父……还有些事要思量。”

苏念衾抬眼,清晰地捕捉到父亲脸上那无法掩饰的纠结、忧虑甚至……恐惧?还有赵先生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情。那神情并非平时对待府里小姐的恭谨,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被推上赌桌、命运未卜的货物。

心头陡然一沉。那是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比她刚得知继母准备把她许给某位年逾五十的郡王续弦时还要糟糕。一定出了什么大事,而且是极不祥、能让她这位精于钻营、一心往上爬的父亲都感到如此棘手甚至畏惧的大事。

会是什么呢?自己埋“克夫秘籍”被发现了?应该不至于如此大阵仗。是外面又传出什么对自己名誉极为不利的谣言?亦或是……她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名字,一个能令京城绝大多数权贵闻之色变的名字——萧执!

那个传说中煞气冲天,迎娶过七任妻子尽皆横死的冷面战神?

不,不可能!谁会那么想不开来议一个“克夫女”的婚事?

苏念衾用力按捺下心头那阵莫名的心悸,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得体的温顺:“是,女儿告退。”她再次福了福身,拿着那枝桃花,缓缓转身,步履优雅,裙裾纹丝不乱地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直到走出很远,穿过重重花木亭台,回到自己那方名为“枕霞阁”的小院前,她才停下脚步。春日暖风裹着花香拂过,她却觉得脊背有些发凉。推开雕花院门,守在门口的春棠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

“小姐!您可回来了!”春棠的声音带着哭腔,“刚才前院……老爷那边……好像出大事了!”

苏念衾心头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慌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说吧,怎么回事?”

“是……是宫里的公公!”春棠声音发颤,“来了一个穿着深红织锦袍子的大太监,手里……手里拿着黄澄澄的卷轴!带着好几个穿青色宫服的侍卫!一脸威严!”

黄卷轴?深红织锦袍的大太监?

苏念衾的脸色终于控制不住地白了一瞬。那是传旨内官!而且级别极高,唯有传达重要敕命才会出动这种规格!宫中传旨来侯府?为谁?所为何事?

她强自镇定,将手中桃花枝递给春棠,声音尽量平稳:“人呢?去了哪里?”

“直……直奔正厅去了!夫人(继母徐氏)和二小姐(苏念柔)都赶去接旨了!老爷想必也过去了!管家已经来传过话,让阖府上下都在各自院中等候,严禁喧哗走动!”春棠一口气说完,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小姐,到底会是什么圣旨啊?这阵仗……吓死人了。”

苏念衾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能让府内禁足,全家接旨,阵仗如此之大……联想到父亲方才那副如丧考妣、焦灼恐惧的神情,还有赵先生那讳莫如深的眼神……

一个极其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蛇般从她心湖最深处猛地钻了出来,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那圣旨……该不会……真的是……冲她来的?而且……与那个煞星……有关?!

几乎就在苏念衾这个冰冷念头浮现的同时,前院方向,一阵尖锐、肃穆、拖得长长、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宣唱声,如同炸雷般,清晰地穿透重重院落楼阁,传入了她的耳中!

那是传旨太监特有的、拔高了调子的尖利嗓音,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空气中: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