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尖利到足以撕裂春日暖阳的宣唱声,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了苏念衾的咽喉。她僵硬地立在枕霞阁的院门前,手中的桃花枝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机,变得异常沉重。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今有永宁侯苏文远嫡长女苏氏念衾,温良恭俭,德容出众,毓秀名门……闻镇国大将军萧执,功勋卓著,尽忠社稷,然内宅无人主事……仰承皇太后慈谕,念其功在社稷,特赐:永宁侯苏文远嫡长女苏氏念衾,配与镇国大将军萧执为妻!”

“……择吉日完婚,以彰皇家恩典、体恤功臣之意……钦此——!”

太监拔高调子念出的最后两个字“钦此”,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念衾的心口,烫出一个狰狞模糊、名为“萧执之妻”的烙印。

世界骤然寂静。

院中的风停了,远处丫鬟仆妇们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也消失了,连飞掠过墙头的鸟雀都仿佛被这突然降临的“皇恩”惊得噤了声。只有苏念衾脑中嗡嗡作响,如同一千口洪钟在心底同时震响、轰鸣,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颤抖,眼前阵阵发黑。

萧执!赐婚!

她,苏念衾,成了镇国大将军萧执的……第八任新娘?!

“不……这不可能……”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从她煞白的唇间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她苦心孤诣营造的“克夫”名声,费尽心思埋下的“秘籍”,如同沙滩上精心堆砌的堡垒,在这道从天而降、由当今天子背书撑腰的“圣旨”面前,连一个浪花都没能掀起,便彻底垮塌,沦为笑谈!

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一道直通黄泉的催命符!

“小姐!”春棠和秋雨早已骇得面无人色,扑上来一左一右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里全是哭腔和恐惧,“小姐您怎么了?小姐您说话啊!”

苏念衾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尖锐的刺痛感让她被炸得混沌一片的大脑找回了一丝清明。不行!不能倒在这里!更不能在这群虎视眈眈的人面前流露出半分恐惧和脆弱!尤其是……

她冰冷的目光穿透回廊花木,几乎能“看”到前厅的方向。她的父亲,永宁侯苏文远,此刻定然是跪伏在地,感恩戴德地叩拜天恩。还有她那继母徐氏和庶妹苏念柔……

正厅外檐廊下。

香案早已撤下,宣旨的太监和宫卫如同退潮般离开,留下一地令人窒息的肃穆和未散的檀香气。

苏文远额头上还带着叩首的微红,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大半魂魄,勉强支撑着送走天使。他脸上的表情古怪极了,混杂着劫后余生的侥幸、攀上高枝的狂喜、对女儿未来的恐慌,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深愧疚。他眼神空洞地看着门外刺目的春光,仿佛那光亮灼痛了他的眼。

而一直侍立在侧、妆容精致、特意换了最衬肤色樱草色罗裙的苏念柔,此刻小脸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方才那宣旨太监清晰嘹亮的“嫡长女苏氏念衾”几个字,如同万根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直刺心底最深处的野望和嫉恨。

怎么会……赐婚给将军府的……怎么会是苏念衾那个克夫女?!明明……明明那个位置应该是她的!母亲明明说了会运作,让将军府的人看中她的!父亲前两日收到将军府的名帖时,不也是默许了让她去露脸的吗?为什么?为什么圣旨上清清楚楚写的是“嫡长女苏念衾”?难道……难道将军府从一开始想要的,就是苏念衾?!

这个认知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将苏念柔所有的期盼和幻想狠狠割裂。一瞬间,强烈的屈辱、不甘和怨恨如同毒藤蔓疯狂滋生,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老爷!夫人!不好了!”一个管事婆子跌跌撞撞地跑来,声音惊惶,“二小姐……二小姐她……”

话音未落,众人已看见苏念柔身体猛地晃了几晃,那双死死盯着地面却盛满滔天恨意的眼睛骤然失焦,纤细的身体如同被抽了骨头的锦缎,直挺挺地朝着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栽倒下去!

“柔儿!” 继母徐氏一声尖利的惊呼,打破了厅内的死寂。她扑过去扶住女儿软倒的身子,声音尖锐刺耳,带着刻意的、撕心裂肺的悲痛,“我的儿啊!你怎么了?你醒醒!你是不是因为……因为听到……”她猛地止住话头,抬起一双已经蓄满泪水的眼睛,愤然地投向厅门口的方向。

顺着她的目光,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刚刚踏入前厅门槛的身影。

苏念衾站在那里。

不知何时飘来的厚重云层遮住了阳光,庭中光线骤然黯淡下来。她身后是明暗交织的回廊,身前是气氛诡谲压抑的大厅。一身水碧色的衣衫在陡然沉闷的风中微微拂动,衬得她面色更为苍白。然而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头颈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凛然的孤清。那双杏眼深处,有风暴在凝聚,冷而亮,如同淬火的寒冰,将所有汹涌的惊涛骇浪都死死压制着,只余下表面一层薄薄的、易碎的平静。

“父亲。”苏念衾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长途奔袭后的微哑,却不乱,清晰得如同碎玉落冰盘,瞬间将徐氏那半真半假的哭嚎盖了下去,“女儿接旨。” 她缓缓步入厅中,在距离苏文远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福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却疏离得像是在拜别一个陌生人。

苏文远被女儿这过于平静的反应惊得喉咙发紧,嗫嚅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念……念衾……这……陛下恩典……” 他看到了女儿眼底那片冰冷的深湖,看到了那被压抑至极的火焰,这目光让他如芒在背,所有的算计和侥幸都无所遁形。

“是啊,陛下的恩典。”苏念衾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弧度,很浅,很淡,却冷得没有丝毫温度。她的目光像是淬了冰的薄刃,缓缓扫过继母徐氏怀里“昏迷不醒”、眼皮却在微微颤动的苏念柔,掠过徐氏那藏着怨毒的泪眼,最终落回苏文远仓惶不安的脸上,“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女儿……”她顿了顿,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一分,那笑意终于有了点实质,却让人看得心头发冷,“深感荣幸。毕竟,女儿可是传闻中‘克夫命格’的京城第一人呢,与‘克妻煞神’的镇国大将军……呵,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陛下慧眼,撮合良缘,真是……用心良苦啊。”

最后四个字,她咬得微重,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讽意,重重砸在苏文远心头。

苏文远只觉得脸颊像被无形的巴掌狠狠刮过,火辣辣地疼。女儿的话像是一盆冰水,浇熄了他那点可怜的侥幸和狂喜,只剩下无尽的难堪和恐惧。他知道,念衾什么都明白了。

“孽障!”一声尖锐的咒骂突兀响起。徐氏猛地抬起头,脸上哪还有半分悲痛,只剩下扭曲的嫉恨和恶毒,她将苏念柔交给旁边同样吓傻了的婆子搀扶,一步上前,手指几乎要戳到苏念衾鼻尖,“你这是什么态度?圣意已决,能赐婚将军府,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也不想想你自己那点名声!给侯府惹了多大祸事!如今陛下开恩,不计前嫌指婚大将军,你还敢阴阳怪气,对父亲不敬?简直是不知好歹!活该……”

“够了!”苏文远一声暴喝,额角青筋毕露。这一声用尽了他全身力气,不仅截断了徐氏刻毒的咒骂,也让他自己眼前金星乱冒,一阵眩晕。

徐氏被他吼得一怔,随即又羞又怒,捂着脸哭嚎起来:“老爷!您吼我做什么?我说的有错吗?这丫头哪有一点为人子女的样子!柔儿都伤心……昏倒过去了啊!呜呜……柔儿的命怎么这么苦……”

苏文远只觉得头痛欲裂。一边是刚刚接了烫手山芋、眼中含冰的嫡长女,一边是撒泼哭闹、心思都写在脸上的续弦和那个心思浮动的庶女。一团乱麻!他心里又气又急,还有对未来的无尽恐慌,气急败坏地对着仆役低吼:“还不快把夫人和二小姐扶回去!请大夫!快请大夫来!”

一阵兵荒马乱。丫鬟婆子们七手八脚地架起“悲伤过度”的徐氏和“昏厥”的苏念柔,匆匆向内院撤去。临走前,徐氏恶狠狠剜了苏念衾一眼,那眼神淬毒般怨毒。

厅堂终于再次空寂下来。只剩下苏文远和苏念衾父女俩相对而立,空气凝滞得如同冻僵的潭水。

苏文远看着女儿那双平静得瘆人的眸子,嘴唇翕动了半天,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念衾……爹……爹也是……被逼无奈……”他想解释三殿下的威胁,想诉说自己的为难和恐惧。

“被逼无奈?”苏念衾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又深了一分,“父亲何须向女儿解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命……女亦不得不从。” 她的目光落在厅外阴沉下来的天空,语气淡漠,“只是女儿想请教父亲一事。”

“何事?”苏文远下意识地追问,心中惴惴不安。

苏念衾转回头,那双清冽如寒潭的眼眸直直看向他,一字一句问道:“将军府递来的名帖,本是给侯府的女儿。那么,最初将军府属意的人选,是‘嫡长女苏念衾’,还是……那位刚刚‘伤心欲绝’昏倒过去的‘苏念柔’?” 她特意在称呼上加重了语气。

苏文远浑身剧震!女儿太敏锐了!她竟然瞬间就抓住了最核心的疑点!是赵先生提点他时透露了?还是她仅凭推断?

一阵猛烈的风骤然灌入厅堂,吹得烛火摇曳,帘幕狂舞。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噼啪作响地砸在屋顶和窗棂上,溅起冰冷的湿气。不过须臾,天地间便拉起了一道厚重的雨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将整个前厅笼罩在一种风雨欲来的死寂里。

“轰隆——!”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昏暗的天穹,紧跟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炸响在侯府上空,几乎要将沉重的屋脊掀翻。

苏文远被这突然爆发的雷声骇得一个哆嗦,脸色更加灰败难看。他张着嘴,面对女儿那如炬的目光,只觉得所有解释都苍白无力,所有借口都被这炸雷劈得粉碎。将军府名帖上的女儿,到底是哪个?起初的盘算和最后的结局……他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那层虚伪的温情面纱,在圣旨和雷霆面前,被彻底撕得粉碎。唯余赤裸裸的、带着血腥气的利用与抛弃,冰冷地横亘在父女之间。

厅内光线阴暗,闪电的惨白强光一次次照亮苏念衾苍白却异常平静的侧脸。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倾盆而下的暴雨,看着那一道道撕裂夜幕的银蛇,仿佛要将眼前这令人作呕的一切都冲刷干净。

“女儿告退。”不知过了多久,苏念衾的声音再次响起,比雨水更冰冷,不带任何情绪。她微微福身,甚至不再看苏文远一眼,转身迈步,毫不犹豫地踏入那片被雨幕隔绝的天地。

水碧色的裙角瞬间被廊下溅起的冰冷雨水打湿,如同绽开了一朵沉重而绝望的花。她挺直的身影,一步一步消失在回廊尽头的雨雾之中,只留下苏文远一个人,在惊雷炸响的余韵和滂沱大雨的喧嚣里,浑身冰凉。

这冲进雨幕的选择,已经宣告了她对这个父亲、对这个所谓的侯府、对这场荒谬赐婚的态度。

无声,却震耳欲聋。

枕霞阁内,门窗紧闭,铜鹤烛台上的烛火明明灭灭,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巨大暗影。

湿漉漉的苏念衾被春棠和秋雨几乎是半架着扶回来的。一回到相对安全的私密空间,她强撑的那股意志力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断裂。身体发软,靠着冰凉的屏风架子才勉强站稳。春棠和秋雨迅速而麻利地关好门窗,拉下厚重的帘幕。

秋雨找来柔软干燥的棉巾,小心地擦拭着苏念衾脸上冰冷的雨水和鬓角被打湿的碎发。春棠则飞快地去柜子里翻找干爽的衣物。

“小姐!快把湿衣裳换下来,小心冻着!”春棠的声音带着哭后的鼻音,更多的是心疼和焦虑。她拿着干净的里衣和一件素色罩裙过来。

苏念衾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她们动作。湿冷的衣物被剥下,沾染了寒意和绝望的气息。换上干燥柔软的内衫,触感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却丝毫无法驱散骨髓深处渗出的冰寒。

她坐在妆奁前的绣墩上,铜镜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神空洞,黑沉沉一片,像望不到底的枯井。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尖用力到发白。

“小姐……”秋雨端来一杯温热刚好的参茶,小心翼翼递到她唇边,“喝口茶暖暖吧。”

苏念衾仿佛没听见。

春棠看着自家小姐这副失魂落魄、心死如灰的模样,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她脚边,泪水涟涟地抱住她的腿:“小姐!您说句话啊!您别吓奴婢!那将军……那将军……我们逃吧!趁现在大雨,我们收拾东西,离开京城!找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奴婢跟着您,做牛做马也伺候您一辈子!求您别……”

“逃?”苏念衾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落在春棠哭花的脸上。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死寂般的沙哑,“逃到哪里去?”

她抬起手,冰凉的指尖拂过春棠脸上的泪痕,那眼神却空洞得令人心悸:“圣旨赐婚,违命即是抗旨。永宁侯府满门,你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一个都逃不掉,都得为我这不知好歹的‘嫡长女’……陪葬。” 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砸得春棠浑身一颤,所有关于逃亡的念头顷刻粉碎。

“可是小姐……可是将军府……那是……”秋雨的声音发颤,连“煞神克妻”几个字都吓得不敢说全。

“是什么?是龙潭虎穴?是阎罗鬼门关?”苏念衾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苍白脆弱,眼底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我‘克夫’,他‘克妻’……真是绝配。要么他克了我,我们苏家还能搏个忠烈之名;要么……我克了他?” 她歪了歪头,看着铜镜里自己模糊的影子,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可能性,“那这‘克夫’的名声,是不是就坐得不能再实了?说不定,还能得朝廷表彰?说我这命格,专克国贼……呵呵呵呵……”

她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化为几丝压抑不住的低沉笑声,在昏暗中回荡,却比哭声更让人毛骨悚然。

春棠和秋雨吓得脸色比苏念衾更白,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再发出一声。她们的小姐,好像……快要疯了。

主仆三人陷入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偶尔爆裂的轻微声响,以及窗外雨水敲打屋檐、冲刷庭院植物发出的噼啪哗啦声,交织成一片无休无止、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

时间像是凝固的蜡油,在寂静和雨声的煎熬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那持续的雨声中,似乎夹杂进了一些异样的响动。起初很轻微,混杂在雨声里并不明显。慢慢的,那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是靴子踩踏雨水发出的沉重脚步声,中间还夹杂着某种粗硬的金属碰撞声。

“咔嚓……咔嚓……哗啦……”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伴随着一种沉重压抑的威势,仿佛踩在人的心坎上。

这声音……

“是甲胄!”秋雨猛地抬起头,惊恐地侧耳倾听,“穿盔甲的人在走动!”

将军府的人?!

春棠吓得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护在苏念衾身前,浑身紧绷如临大敌。秋雨也赶紧靠拢过来,惊惧地望着被厚重门帘和窗外雨幕遮挡的外面方向。

那沉沉的脚步声在枕霞阁紧闭的院门外停了下来。似乎不止一人。

紧接着,一个陌生但异常清晰、中气十足、穿透重重雨幕而来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和不容置疑:

“末将霍云,奉将军令,有要事求见苏念衾苏小姐!烦请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