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的声音不高,却像一记重锤,裹挟着冰冷的雨气穿透院门,狠狠砸在枕霞阁死寂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交鸣的寒峭和不容拒绝的威压。
苏念衾靠坐在榻上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一张瞬间拉满的弓。空洞的眼神瞬间凝聚,凌厉的光点刺破灰败的死气。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那层因绝望和无助而被迫戴上的脆弱假面被彻底撕裂。霍云?奉萧执之命?要事求见?
“末将霍云,奉将军令……”门外,霍云的声音在雨声的间隙里再次响起,字字清晰,仿佛在叩击她的耳膜,“烦请通传!”
来了!果然来了!赐婚圣旨的墨迹未干,那传说中索命阎罗般的将军,便迫不及待地派出了他的亲信副将!是来宣示主权?是来警告她安分守己?还是……干脆在她踏进将军府之前,就先一步送她与那些“前辈”团聚,替他解决掉这第八个碍事的“麻烦”?
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在绝望的边缘烧灼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清醒和尖锐。苏念衾手指下意识地扣紧了身下冰凉的锦缎,指甲几乎要嵌进丝线里。
“不能开门!不能开!”春棠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惊恐地压低声音嘶叫,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挡在内室通往堂屋的珠帘前,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小姐!那是将军府的人!是那煞……煞神的副将!”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是纯粹的恐惧。
秋雨也白了脸,慌乱地看向苏念衾,嘴唇哆嗦着:“小姐……怎么办?”她的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她们的保护姿态那么微弱,却又那么悲壮。苏念衾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尖锐的疼。这是她的人,她在泥泞中仅有的浮木。她不能连累她们。
恐惧?有。她怕死,她才十六岁,江南买宅养猫的梦还没碎干净。
愤怒?更多!凭什么?凭什么她要成为政治博弈的牺牲品,被推入一个分明是血肉磨盘的陷阱!
还有,那一丝被彻底激发的不甘心!她苏念衾纵然不是翻云覆雨的枭雄,却也从未真正认命过!萧执又如何?死过七任妻子的将军又如何?不斗一斗,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那把彻底剜掉他“克妻”这块烂肉的利刃?
死前,也要咬下对方一块肉!这念头疯狂滋生,让她眼底迅速凝结的冰层下,翻滚起灼烫的岩浆。
“让他等。”苏念衾的声音恢复了温度,冷冽而平静,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镇定。她不再看春棠和秋雨,目光转向梳妆台上那面光可鉴人的铜镜。镜中的女子,脸色惨白如新雪,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即将喷薄的火山口。她对着镜中人,一字一顿,清晰如冰棱碎玉:
“告诉他,本小姐现在——没、空!”
春棠和秋雨愕然地睁大眼睛,看着自家小姐脸上那骤然焕发的、带着一种奇异疯狂力量的光彩。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姐,像一把出鞘的剑,裹着必死的决心,却又锋芒毕露。
院门外,沉重的军靴踏着积水的声音停顿了几息。密集的雨点敲打在冰冷的甲片和刀刃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叮咚声响,如同战前的鼓点,催人心魄。
苏念衾不再言语,只是安静地坐在榻上。她甚至微微闭上了眼睛,调整着因激愤和恐惧而紊乱的呼吸。湿透的发梢依旧黏在脸颊颈侧,带来不适的冷意,她却恍若未觉。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不再像刚才那样濒临破碎,而是凝练如寒铁,沉静之下蛰伏着即将破土而出的惊涛。
她需要时间,哪怕只是一盏茶的时间。平复心境,重整旗鼓。她要清醒地、带着所有武装,去面对这个来自将军府的使者,那个萧执意志的延伸。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雨声中一点点流逝。门外的甲片碰撞声并没有离开,反而因着持久的等待,透出一种更深沉压抑的震慑。那沉默本身,比催促更加凌厉。
终于,苏念衾缓缓睁开眼。眼底的情绪如同被封进寒潭深处,只剩下表面一片澄澈的冰。“更衣。”她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春棠和秋雨如蒙大赦,又带着挥之不去的惶恐,慌忙行动起来。
这一次,苏念衾没有任由她们摆布。她站起身,亲自走到衣架前。手指掠过一件件精致繁复的衣裙——水碧色云绫锦被雨水染污,失去了那份春日暖阳下的清雅。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角落里。那是一身极为简素、甚至略显古板的靛青色衣裙,没有任何多余绣纹,料子是结实耐用的细葛。这是她早几年去郊外庄子上“体察民情”时,特意让人做的便装。
就它了。
换上这身与京城贵女身份格格不入的靛青布裙,乌发只用一支简单的银簪松松挽起。脸上的脂粉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她只拿了块湿帕子,用力擦了几下冻得发僵的脸颊和唇瓣,让皮肤透出几分近乎病态的苍白,偏偏那双眸子剔透冷然。
镜中人,褪去了千金小姐的珠玉光环,只余一种山穷水尽、却又孤注一掷的清冷与硬气。她不像是要去面见未来夫君的下属,倒像是临刑前最后一次整理衣冠的死囚,亦或是即将踏上搏杀之路的猎手。
很好。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短暂的刺痛和清醒。“开门。”她转身,对珠帘外守着、几乎要瘫软在地的春棠命令,目光锐利地刺向那紧闭的、隔绝着风雨和未知危险的院门。
沉重的门栓被抬起,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吱呀——院门被春棠颤抖的手拉开一道缝隙。
冰冷的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珠和浓烈的湿土腥气瞬间倒灌而入,将堂屋地面上干燥的方砖打湿了一片。一个颀长、披挂着冰冷玄甲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霍云没有打伞,也没有戴头盔。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肤色略深的刚硬脸庞不断淌下,滑过下颌坚硬利落的线条,一路没入冰冷的玄色铠甲衣领。他的肩甲和胸甲覆盖着暗纹,在檐廊下昏暗的光线里泛着幽沉的冷光。雨水落在上面,溅起细小的水花,复又汇聚成溪流滚落。他的身形如同一柄插在暴雨中的长枪,站姿笔挺得纹丝不动,带着历经战阵才有的铁血肃杀之气。
门开瞬间,他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沉静的眼睛,便穿透雨幕直直地看了进来,精准地捕捉到了被春棠秋雨簇拥着、立于堂屋中央的那个靛青身影。没有预料中的惊惶无措,没有娇娇女的哭天抢地,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媚上讨好。只看到一个穿着穷酸布裙的少女,苍白着脸,睁着一双过分清亮、冷得像千年寒潭碎冰的眼睛,毫无惧色甚至带着一种审视的冷漠,回望着他。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背后是谁。要命便来,废话免谈。
霍云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惊讶。眼前之人,与情报中描述的、与刚刚在侯府外打听到的那个“惊闻赐婚便失魂落魄、摇摇欲坠的侯府千金”,判若两人。
但这份讶异也只是瞬息。他常年追随萧执在边关喋血,早已炼就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钢铁意志。他踏前一步,硬底的军靴重重踏上堂屋干燥的地砖,留下一个清晰的水痕脚印。甲片随着他的动作发出铿锵的碰撞声,如同小规模金铁交鸣的战鼓在堂屋中骤然炸开,惊得春棠和秋雨脸色煞白,控制不住地后退了半步。
“末将霍云。”他的声音也如同兵刃摩擦,带着天生的铿锵锐气,目光锁住苏念衾,“奉命将此物亲手交予苏小姐。”说着,他并未行礼,一只覆着冰冷护甲的手直接探向胸前。
苏念衾的瞳孔瞬间缩紧!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来了!杀招?!
霍云从玄甲暗袋内掏出的,并非想象中的淬毒短匕、鸩酒白绫,或是什么能瞬间夺人性命的暗器机关。而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深色木匣。
木匣通体呈深沉的紫檀乌木色,匣体打磨得极为光滑,但不知为何,木料本身的肌理在昏暗光线下却显出一种死寂般的枯槁感。匣面上没有任何雕花装饰,显得古朴甚至有些简陋。唯有用细银镶嵌的封口处,描绘着一个极其简洁却又透着某种冰冷规整之意的图案——像是一个抽象的、向内旋转的涡流,又像是一朵被冰封的漩涡状火焰徽记。细银线条在烛火与门外透入的天光交映下,流转着微弱而冰冷的光泽。
霍云单手托着木匣,向前又迈了一步。这一步带着沉沉的力道,雨水顺着他的铠甲边缘滴落在地砖上,形成一小片水渍。他高大的身影完全堵在了拉开的院门口,阴影几乎将娇小的苏念衾彻底笼罩进去。那件铠甲带来的硝烟和寒铁的气息,混杂着雨水的冰冷腥味,瞬间迫近到窒息的距离。强烈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让春棠和秋雨几乎喘不过气,只觉得被无形的重物死死压着,动弹不得,更遑论阻止。
那只托着匣子的、覆着暗纹护甲的手,稳稳当当地递到了苏念衾面前。距离近得只要她抬手就能触碰到。
“将军交代,请苏小姐务必一观,不得他人代劳。”霍云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落在苏念衾耳中却如同催命的符咒。“此匣,”他的目光紧紧攫住苏念衾那双强撑镇定的冷冽眼眸,似乎在捕捉她最细微的反应,“内藏将军送予苏小姐的第一件聘礼。”
聘礼?
苏念衾看着那只近在咫尺、散发的冰冷死气几乎要冻结她血液的木匣。这根本不是寻常意义装珠宝玉石的器物!它所散发出的那种……属于死亡墓穴般的枯冷气息,那诡异的银色涡流徽记……聘礼?是索命帖才对吧!
难道……里面装的是前七位新娘的……部分遗体?或者沾染了她们惨死怨气的物什?萧执这个疯子!是在警告她,她的下场,也即将被装进类似的匣子里吗?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疯狂滋长,让她指尖冰凉发麻,几乎要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她想后退,想尖叫着推开这可怕的东西。可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一股不甘被凌虐、不甘在敌人面前示弱的倔强,死死撑住了她的脊梁。
匣内之物未知,但门外这铁血悍将虎视眈眈,只要她流露出半分退意惊惧,恐怕就会被立刻视为软弱可欺,将军府的雷霆手段便会接踵而至。
不能退!
苏念衾胸腔中那股疯狂燃烧的不屈火焰猛地蹿起,强行压下翻滚的惊骇。她伸出冰凉僵硬的手指,微微发着抖,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猛地搭上了紫檀木匣的冰凉边缘。肌肤接触匣面的刹那,一股寒透骨髓、直刺灵魂深处的阴冷死气,瞬间沿着她的指尖、手掌,闪电般蔓延向她的四肢百骸!
“嗯……”一声细碎压抑的痛哼几不可闻地从她牙缝里挤出。她的脸色瞬间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青白如同冻僵的生铁,额角甚至迸出细微的冷汗。那匣子,如同一个装着千年寒冰与不祥的容器,瞬间吸走了她好不容易积蓄的体温和力量。
霍云那双锐利如鹰的瞳孔,将她刹那间细微的痛楚和强忍死死看在眼里。他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如同一块冰冷的磐石,只是稳稳托着匣底,仿佛递出的并非一件恐怖之器,而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礼物。
苏念衾深吸一口寒气,强压着胸口翻涌的恶心和眩晕感。指尖用力到发白,才将那看似不重、却如同有千钧之力的木匣从霍云手中“夺”了过来,死死抱在自己胸前。触手的冰冷如同跗骨之蛆,几乎让她打冷战。
没有想象中的机关锁扣。冰冷的手指摸索着滑到那银色涡流徽记的中心——那里似乎是一个隐秘的按压点。她用力向内一摁!
“咔嚓。”一声极其轻微脆响。
紧闭无痕的木匣像是一朵腐朽的食人花般,朝着一个方向“滑”开了顶盖。并没有想象中的腥气或霉味冲出。一丝极淡的、令人昏沉的异样香气,混杂着纸张陈旧的气息和某种更深的……如同血液干涸后的尘土味道,悄然逸散开来。
预想中的断指枯发、血衣残玉的恐怖画面并未出现。匣中静静躺着的东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是两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厚实的纸笺。
苏念衾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如同被骤然抽了一下,有一瞬间的茫然。不是凶物?但为何这匣子透体冰冷死寂?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迟滞感,她将那张位于上层的纸笺小心地抽了出来。用的是极坚韧的熟宣,触感厚实沉凝。展开的刹那,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冰寒铁锈与陈旧墨渍混合的煞气,顺着指尖直冲心扉!
纸笺顶端赫然几个墨色浓郁的篆体,如同墓碑刻字般透出沉凝的死气——将军府新妇规训十三条。
字迹并非手书,而是用某种特殊刻刀模压出来,深深凹陷在纸面,带着冰冷的金属杀伐之气。其下是同样模压而成、一行行冰冷到不带一丝人气的铁律:
一、不得踏足东苑玄甲楼(将军居所/核心军机重地)。违者,杖三十,押送暗室,三日无食水。
二、亥时正刻,内院各房熄灯落锁。违时外出者,无论缘由,女官缉拿杖二十,罚跪天井一晚。
三、非召,不得入前庭、中庭。不得窥探书房、演武堂、密库、兵器库。违者,杖五十,废一目。
四、府内行走,不得喧哗。需垂首缓行,不得直视将军及前院府卫。违者,鞭二十。
五、未经将军亲允,不得与京中故旧亲眷通书信往来。不得接见外客。违者,书信焚毁,受刑者黥面。
六、府内人员,不问背景,皆尊将军为唯一主宰。私议将军事者,拔舌。妄测私议历任夫人死因者,火刑。
……
十三条规训!条条冰冷如刀,句句裹挟血腥!从行为禁锢到人身限制,每一项触犯后面都附着残酷惨烈的刑罚!杖责、鞭挞、黥面、拔舌、废目、断食水、火刑!字字如钢锥,狠狠扎在苏念衾的眼中、心上!
这就是她即将进入的人间炼狱!这就是萧执对待“妻子”的方式!不是娶妻,是豢养一头随时可以被宰杀泄愤、或者以儆效尤的牲畜!这十三条,本身就是一张悬在头顶、滴落着前任鲜血的铡刀!
“啪!”
苏念衾的手再也拿捏不住,指尖一松。那张沉甸甸的《新妇规训十三条》飘然掉落,擦过她靛青的裙裾,跌入堂屋光洁如水的地砖上,发出轻不可闻的声响。
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比方才接触木匣时更加猛烈。不是害怕,是滔天的怒火和屈辱被这十三条冰冷的枷锁瞬间点燃!火焰灼烧着她的神经,几乎要将最后一丝理智焚毁。脸颊因极致的愤怒而泛出病态的潮红,嘴唇却愈发青紫。
她猛地抬头,冰冷的怒火如同实质的箭矢,死死钉向霍云的脸。那眼神恨不得噬其肉、饮其血!萧执!你欺人太甚!
霍云迎着她几乎要喷火的愤恨目光,神色依旧没有丝毫波澜,如同看着一个微不足道的囚徒在表达无意义的愤怒。他的眼神沉静得可怕,里面没有任何施虐的得意,也没有丝毫的解释或怜悯。平静如水,深不见底。这才是最令人绝望和无力的回应。
无视。赤裸裸的、居高临下的无视。这十三条规训就是天,就是法,就是将军府对她的定位。你的愤怒?可笑。你的感受?蝼蚁何配?
这无声的轻蔑,比任何言语嘲讽都更能刺穿人的尊严。
苏念衾的牙齿深深咬进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咸的铁锈味,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咒骂和崩溃的尖叫。她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在敌人面前彻底失去仪态!
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缓缓移回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紫檀木匣。视线落在匣中第二张折叠的纸笺上。
经历了十三条残酷规训的冲击,她的心已经沉到了最冰冷的泥沼深处。但这第二张纸上……又会是什么?给她准备的尸身处置说明?还是前七任夫人悲惨结局的控诉书?
指尖因愤怒和恐惧交织而冰凉麻木。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第二张纸笺抽出、展开。
这张纸笺质地远不如第一张厚实坚韧,触手是普通素宣,甚至有些粗糙。纸张因年代久远或保存不当而泛着不均的旧黄色,边角有磨损的痕迹。上面的字迹不再是冷硬的模压体,而是手书。
笔迹……透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紊乱癫狂。
墨色深浅不一,时而浓黑如绝望的凝块,时而枯竭飞白,如同濒死者无力的喘息。字体的骨架被某种巨大扭曲的力量拉扯得变形,在纸面上跌跌撞撞地狂奔。许多笔划相互渗透、晕染,仿佛写作者的手指剧烈颤抖、甚至被血泪浸染过。
苏念衾艰难地辨认着这如同垂死诅咒般的墨痕:
“我看到了……那只眼睛……在房梁……在衣柜缝隙……在窗纸破洞后……它看着我……整夜整夜地看……我跑……跑不掉……它在笑……” 字迹到这里突然拉长、变形,如同厉鬼的长啸。
“锁起来……锁起来没有用……他来了……提着他的刀……还有那些声音……不是风……是她们在哭……七个……七个都在……” 字迹开始凌乱狂舞,力透纸背。
“……别梳妆……他会以为你要勾引谁……别照镜子……镜子里……有……影子……”
“救……救命……没人信我……他……不是人……是鬼……是他……是他杀了……”
字迹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的形状扭曲得无法辨认,一团浓黑污浊的墨点覆盖了其后大片空白,如同一个凝固的血洞,散发着最浓郁的疯狂与绝望。
这张纸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只有一个明确的指向——它来自将军府深宅大院,来自这无尽死亡名单上的某一环。
这是前一任、或者前几任新娘临死前……最后的控诉与疯言疯语?亦或是有人故意留下,警示后来者?
字里行间那触目惊心的“眼睛”、“房梁”、“衣柜缝隙”、“窗纸破洞后”、“他在笑”、“提着他的刀”、“七个都在哭”、“是他杀了……”……这些破碎癫狂的字眼,瞬间构建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图景:高门深宅内无处不在的窥视,挥之不去的脚步声与低泣,最终指向一个手持屠刀、如同索命厉鬼的将军影像!
苏念衾的呼吸骤然停止!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被冻结!
如果说那十三条规训让她看到了炼狱的入口,这张纸上用生命和疯狂书写的呓语,则彻底掀开了炼狱血池上最后一层薄纱,让她清晰地看到了下面涌动翻腾的,是粘稠刺眼的鲜血和堆积的骸骨!
这就是她的前路!这就是“萧将军第八任新娘”注定的结局!被无形的恐惧折磨成疯婆子,然后在某个暗无天日的角落,被那个名为“丈夫”的厉鬼,提着他的刀……
“呼——!”
一口憋在胸腔里的冰冷寒气被猛地吸入,带着血腥味和撕心裂肺的痛感。苏念衾的身体猛地晃动一下,手指再也无力,那张承载着无尽绝望与诅咒的纸笺从她僵硬冰冷、指节发白的指尖,无力地滑落。
它如同失了魂的白蝶,无声飘向地面,最终覆盖在之前掉落的那张冰冷规训之上。
两张纸,一个如钢刀刻下森严规戒,一个如同血泪书写的死亡诅咒。并置在一起,完美地勾勒出了一幅完整、残酷、令人彻底窒息绝望的地狱绘卷。
春棠和秋雨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惊呼的力气都没有了。秋雨更是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地上那两张重叠的纸,仿佛看着通向地狱的门票。
霍云的目光缓缓扫过地上那两张纸,又转向苏念衾苍白如鬼、浑身僵硬、唯有胸膛因为极度刺激而剧烈起伏的少女。她的眼神已经涣散,怒火被这血淋淋的事实彻底浇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渊般的恐惧和绝望。
任务完成。将军想要的效果,达到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匣内之物,苏小姐既已阅讫,末将告退。”霍云的声音毫无波澜,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冷硬腔调。他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安抚或解释。仿佛只是送来一件寻常物品。
他微微颔首,利落地转身。冰冷的玄甲在转身时带动气流,激起一阵寒意。湿漉漉的军靴踩在堂屋的砖地上,发出沉重而规律的踏踏声,带着雨水,一步步走向院门。盔甲上的雨珠在转身离去的动作中,甩落几滴,溅在苏念衾靛青裙裾的边角,留下几点深色的水渍污迹。
那沾了雨水的甲胄步履声,在密集的哗哗雨声中逐渐远去。门外的风雨喧嚣似乎也随之消散了几分,却又仿佛将更深的黑暗和窒息留在了院内。
苏念衾依旧僵立不动。胸口的剧痛提醒着她还在呼吸,每一次吸气,肺腑都像是被那紫檀木匣散发的阴寒死气割裂。她死死咬着下唇,那里早已血肉模糊,浓郁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刺激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眼前是那张染血的诅咒控诉书和冰冷的十三条规训并置的可怕画面。耳中回荡着霍云离去时的冷硬脚步声。
她不能昏过去!
这个念头如同濒死者最后的挣扎,猛地从一片混沌的恐惧中挣脱出来。
不行!不能倒在这里!苏念衾!你给我撑住!
这个倔强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疯狂呐喊,压下了无边的恐惧。她逼着自己,僵硬地、缓慢地弯下腰。指尖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染着唇上的血污,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探向地上那两张并置的死神的信笺。
冰凉的纸张被血污染脏的指尖,死死攥紧,攥得咯咯作响!力道之大,指节彻底失去血色,青筋根根凸起!
她不能放弃!就算前路是深不见底的阿鼻地狱,就算那萧执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那十三条是钢刀枷锁,那纸血书是索命诅咒……她也必须撑下去!她还有两个吓傻了的小丫鬟要保!
一股带着血腥气的、比先前更加疯狂也更加冰冷的狠厉,冲破恐惧的桎梏,从她绝望的眼底深处,熊熊燃烧起来!
她的头,极其缓慢地抬起。目光不再涣散,而是凝聚成两簇幽幽燃烧的鬼火,死死盯着前方无边的雨夜,如同穿透这茫茫黑暗,看到了远在将军府深处那座冰冷府邸最核心的主宰。
萧、执!
这个名字,连同那十三条枷锁和血泪诅咒一起,被她嚼碎在齿间。